满天星光 满屋月亮
满天星光 满屋月亮
我从来都只觉得我是襄阳城的一个匆匆过客,虽然断断续续曾经在医院短暂进修过,陪着女儿一起参加过高考,租住过大大小小四次出租屋,我记得九年前夏天的傍晚从医院回家,临街窗口一棵歪脖子的大榕树,有一根粗壮的树枝一直伸到床边,雨声潺潺,伴我入眠,清幽佳梦无痕;我记得四年前春天的清晨,迤逦走在弯弯曲曲的学校对面的小巷子里,路边开着娇艳的月季,巷子口不知谁家靠墙种着一棵紫藤树,一股股如瀑布般紫色的花从藤蔓间流泻出来,每天我的女儿都打那儿走出去,走回来。我更记得此刻我住在一所初中的院墙外面,可以看见学校墙根下高耸入云的碧绿的竹子疏了又密,那朗朗的读书声像一股青烟飘散在絮蓝的天空中,我捧着书闲倚窗前,心绪像激荡不安的湖水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以前一年到不了襄阳几回,排除没时间外,更多的是晕车的原因。知道非得去襄阳的话,我就不敢吃饭。怕一晕起来的,掏心掏肺地吐,恨不得把胃挖出来掏噔干净才罢休。后来为这两个孩子有时一星期一回,慢慢地发展到一天一回,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适应能力是无法想象的,这习惯竟然出人意料地成了治愈我晕车的一剂良药。现在不管我坐怎么昂贵的车,头不晕汗不出,竟然可以一路谈笑风生了。车子坐得多,自然计较起车费来了,于是我家先生提议购房,我咬咬牙也就同意了。那一段时间一有空就各种看房,新的,旧的,大的,小的,随着中介犹如走马观花,终于拣定了襄州区清河二桥附近华立凤凰城小区的一个小两室的二手房。房东是对孩子才五六岁的小夫妻,老公在做销售,大概挺能挣钱,已经在武汉购房了,等着把这边的房子处理掉,好去那边装修房子。男的跟李亚鹏同名,连字都不差分毫,可这个李亚鹏虽然不会演戏,可也是不容小觑的人物,而且相当有诗情画意,他说夏天的时候他女儿乖乖地睡在床上,一抬头便看见一轮皎洁的月亮飘在半空中,似乎马上要从窗口飞进屋落在枕头上,然后会搂着女儿的小脑袋一同甜甜地入睡。那些个星星呀,一个劲地眨眼睛,女儿也对它们眨眼睛,星星会心地笑了,女儿也格格地一直笑,笑得喘不过起来。他动情地说,自从生下女儿,他们就搬到这个屋子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这屋子也越住越难以割舍,仿佛有了感情似的。然后他起身轻轻问一句,老婆,这房子就这样卖了吗?她老婆没有回答,我分明看见这两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女眼角有盈盈泪光闪烁 。是啊,老人说的好,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我恍惚间一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仿佛我竟成了夺人所爱的千古罪人。很快我们就搬进来了。女儿外地求学,自然儿子就住进了那一间美其名曰“手可摘星辰”的屋子,儿子究竟是不是不敢高声语不知道,反正夏天有月亮的夜晚,他一定坐在床与飘窗前支起的小桌前用心读书,我知道月亮一定如银盘般悬挂在他的窗户上,星星一定也在使劲地揉揉惺忪的眼睛,它们一定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一定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不知道我的儿子会不会偶尔瞅瞅蔚蓝色的夜空,一缕缕白云隐了又现,穿林度水,微风时而拨动窗棂,世间的一切幸福触手可及。
我赤脚轻轻走进客厅,只见月亮把她的清晖一遍遍地洒满在白色的地板上,影影绰绰,屋子里的物件清晰可辨。星星匍匐在窗外,似乎一跌跤就会落入我平静如水的心怀。
此刻我又联想起以前的往事。更早的时候,我大约十六岁的模样,我就在那边的清河一桥处的护士学校读书。我从农村户口就转到了襄樊的非农村户口,成了一个有商品粮的人。将来会有一份国家安排的工作,拿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再也不用延续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这在当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连一向不睦的大伯竟然瞒着大伯母掏出了一大卷私藏的粮票,让我到学校买饭。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桩大好事。在学校里我认识了一些满腹经纶的老师,一些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知道了许多以前我未曾听到过的奇闻怪事,知道了学校外面商店里出售的一种大瓶的麻辣椒,馒头可以蘸着吃,很是美味,知道了襄阳广场那有一个五一劳动街,一到星期六成群结队爱美的女孩子就纷纷拿出一些口里攒肚里挪下来的零花钱,买回来一件件漂亮的连衣裙,然后第二天宿舍楼走廊的铁丝上飘起了五颜六色的花蝴蝶,让人眼花缭乱。那时候的护士学校真正是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国,下自习了半小时后熄灯铃响起,先是叽哩哇啦的一声嘘声,接着那些肆无忌惮的女孩子就借着楼下稀稀疏疏的路灯光,穿着内衣,端着盆子往厕所里冲。不小心撞到了谁,又是一场斗斗嘴,你瞎了,眼睛长哪了,骂上几句,就慌里慌张各干各的事情了。旁边寝室在议论着说是谁新买的衣服放在水桶里预备洗头水的,谁知不翼而飞。一个女孩子在嘤嘤哭泣。她买的那件火红色的裙子就只最后一件了。谁那么缺德偷了去,我看她敢在学校里穿,看我不剥光她,丢人现眼。对面床上她的闺蜜安慰她,罢罢罢,只当被人掏钱包了。她肯定看见你穿得好看才动了偷窃之心。让她穿,穿了身上长鸭毛,吓死她。说着说着,那女孩子破涕为笑了。这一波刚消停,那一波就上场了,其余的五六个女孩子本来看见室友伤了心都不敢大声咀嚼,只是轻轻地咬一口,缓缓地嚼,此刻看见都皆大欢喜了,于是就敞开了性子大声吃起来,犹如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敲响了窗棂,更像一只只又肥又白的蚕宝宝躺在翠绿的毯子上,咔嚓咔嚓地狼吞虎咽着新鲜的桑叶。都不知道那是的我们胃口是多么好,熄灯铃是我们另一个战场的冲锋号角,我们个个躲在被窝里手里举着一块甚至没有佐料的快餐面饼子,窸窸窣窣,埋头苦干。一轮圆月先是栖在对面工厂的瓦楞上,把她明晃晃的光无端地照在我们的窗户上,我们的水泥地上,我们的被子上,我们清冷的玉臂上。星星远远地撒开了去,夜空辽远,仿佛一张蓝色的天鹅绒毯子上面点缀着许多许多的星星,这些没有长大的小家伙,也有了一些心事,沉默着。远处传来渐渐逼近的咔哒咔哒的火车经过的声音,一路呼啸而过,瞬间四周寂静下来,不知谁家的鸡大概误以为天亮了,高声啼叫几声,又立刻明白过来,嘟囔着睡过去了。这满屋的月光,如水的银辉,仿佛我们那不假思索就匆匆而过的青春岁月。
读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突然转来一位女生,瘦瘦小小,面容清秀,只是上唇边有一排浓密黝黑的绒毛儿,仿佛胡须般耸立着,犹如一个原始森林般阴森可怕。别人问她叫什么,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看上去要比我们年长一些,而且她的忧郁的脸上写满不是她那年纪能够承受的酸楚与辛酸。班主任私下里警告我们不要与她过多接触,不要追问别人的历史,好像她曾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好像她是一个沾染了病菌的人,怕她传染给我们。慢慢地我们还是知道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她是我们上一届的学姐,有一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在清河口当时未建成相当荒僻的公园里玩耍,不经意看见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别人都警告她,不要回头看,不要太好奇,她不听,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别的伙伴都四散地跑开了,她落了单。中间发生了什么,大家知道的是从此她就失踪了,别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不过据知情人透露,她被人贩子拐骗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卖给了某人,甚至生了孩子。后来被解救回来,学校敞开胸怀,无私地接纳了受尽苦难的她。初到班上,她甚至没有对同桌说过哪怕一句话。她的同桌是个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王勉,她从来不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中午放学铃一响,她一把扯起这个女生,手里掂着她的饭钵儿,拿着勺子一路敲得震天响,嘴里还大声地唱着:“妹妹,妹妹,你大胆地往前冲哇,往前冲,莫回头吆”,唱着还不忘回头喊,“柳羡芳,柳羡芳,快跑,不然红烧排骨就抢没了”。对了,她叫柳羡芳,都忘记说了,也是火箭一般地跑,跑到前面,露出一排白皙的小米牙笑着说,王勉,我是不跑,跑前来你三个王勉都追不过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香汗津津,她苍白的小脸上顿时有了好看的红晕,盖过嘴唇上那一抹黑,原来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渐渐地,熟络起来,班上许多女生都和她有说有笑起来。连老师都慢慢地忘却了她曾经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了,某天晚自习,天气晴朗,班主任让大家毛遂自荐教大家学唱流行歌曲。大家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就连一向矜持的柳羡芳都把一只瘦弱的小手举得高高的,大喊着,我会,我会,我会《最真的梦》。老师点头默许了。她轻咳两声,两手托腮,支在课桌上,两眼凝视着黑板,款款深情地唱起:
“今夜微风轻送
把我的心吹动
多少尘封的往日情
重回到我心中
往事随风飘送
把我的心刺痛
你是那美梦难忘记
深藏在记忆中
总是要历尽百拽和千回
才知清深意浓
总是要走遍千山和万水
才知何去何从
为何等到错过多年以后
才明白自己最真的梦
是否还记得我
还是已忘了我
今夜的微风轻轻送
吹散了我的梦”
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这样一副动人心魄的歌喉,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都跟着她的节奏,她一句,众人一句,她动情地唱,大家深情地随唱,竟然连下自习铃声都没有听见。老师也翕动着嘴唇,一唱一和地。窗外是一株高大的白玉兰树,正开着大朵大朵如同白手帕般的花,一轮圆满的橘红色的月亮蹑手蹑脚地移到玉兰树的树梢上,她也听歌听得陶醉了,久久舍不得离去。她的清晖和教室里明亮的电灯的耀眼光芒交相辉映,把苍穹上无数星斗都比得失了颜色。柳羡芳站起来缓缓地说,开学以来,感谢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以博大的胸怀接纳迷失的我,在二班温暖的大家庭我找到了久违的亲切感。我感到我又回到了大家庭的怀抱。特别感谢我的同桌,王勉,是她打开了我久久关着的心门,让我知道青春不应该留下太多空白,我的明天谁都不能左右,我的未来我做主。谢谢大家。教室里回响起热烈的掌声,两个好朋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尽情地流淌。窗外月亮也越来越高了,把斑驳的月影,稀稀疏疏的树影,一股脑撒向教室白色的地板上,凝固在一起,她俩犹如一座圣洁的浮雕。
是啊,谁都有最真的梦,谁都有青春年少,有些错过,也许遗憾,但只要真心付出,也会有美丽的结局不是吗?后来我们都毕了业,各自奔赴不同的地方,成就一番非同凡响的自己。巾帼不让须眉,后来听说有的同学当了院长,有的成了业务骨干,就算是籍籍无名的,也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王勉改了行好像成了美容业的佼佼者,柳羡芳在医院成了护士长,不知道当时亲密无间的她们如今还联系吗?也许一直保持联络,也许各自忙碌,但是我知道遇见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们一定会记得那夜的月亮攀爬在树梢上,星星不多,很是耀眼,她们还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首歌,在心底来回地吟唱:“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那些不假思索便一晃而过的青春哇,你怎么一去都不复返?还有那满天星光,满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