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三辑(605)晋阳之战其五:奉公室以讨不臣
智赵决裂
智瑶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如今的这个结果。他之所以戏弄韩虎、侮辱段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激怒韩氏,以使得韩虎产生对抗情绪,好给后来的事情做铺垫。这也是他循序渐进,从最弱小的一家开始索要土地的缘故。然而遗憾的是,韩、魏两家都没有中招,如今就只剩下他最大的对手赵氏了,这就又给智瑶出了一个难题。
按照智瑶与赵无恤平日里的关系来看,赵氏绝对不会像韩、魏一样,恭顺地将土地献上的。面对这个可以预期的结果,智瑶要么选择放弃,要么选择开战,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而隐忍,对于素来张扬的智瑶来说,根本就不在他的选项里——因此结果也就毫无悬念了。
为此,他需要事先将韩、魏两家拉到自己的战车上——哪怕是强迫,也——决不允许他们与赵氏联合起来。这就需要他把两家献上的万户之县奉送公室,以确保自身行动的合法性和正义性。
与此同时,他也要最大限度地激怒赵氏,以使得赵氏以决绝的态度表现出对抗的态势,让赵无恤自己,将不奉公室、轻启战端的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智瑶派人去向赵无恤索地时,并没有说要万户之县,而是直接点名,要求赵氏献上蔡(蔺)、皋狼之地——这对于赵氏来说显然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
皋狼之地大家可能不太熟,正好我也不是很熟。不过之前我们曾介绍过,赵氏的先祖蜚廉忠于商朝,武王伐纣时他的儿子恶来被周人杀死。此后蜚廉一直从事抵抗运动,不与周王合作,甚至可能还趁中原动乱兴风作浪,最后被周公镇压。
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嬴姓氏族在周初一段时间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好。后来,蜚廉的孙子孟增为周成王驾驭车辆有功,受封皋狼之地(吕梁市附近),这是该氏族在周朝获得的第一块封地,也是其受到王室认可的一个标志。
但好景不长,或许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入侵,嬴姓族人不久后便离开皋狼,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流浪生活——其间虽然也曾受封赵城而得氏,但居留的时间并不长——直到晋献公时期,才得以在晋国落脚。
鉴于此,皋狼对于赵氏的意义,就好比是以色列对于犹太人意义,赵氏对其视若珍宝,怎么可能轻易赠人。
智瑶正是利用这一点,故意索要其皋狼之地,这对于赵氏来说不啻于是一种极端的羞辱。从这里也就可以看出,智瑶的本意并非要贪图那两个县邑,因为对他来说,他根本不在乎你给不给,只在乎你会不会反。
赵无恤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给足你面子。他当场就拒绝了智瑶的要求,让智瑶总算是如了愿。
智瑶的布局
智瑶接下来的动作,按照赵无恤的说法,“夫知伯之为人,阳亲而阴疏,三使韩、魏,而寡人弗与焉,其移兵寡人必矣。”
赵无恤对智瑶的评价里说,智瑶表面与人亲近,但内心里却疏远。这一点与之前智瑶到处招摇树敌的人设是有矛盾的,在此姑且不论。在这里需要着重讨论的是“三使韩、魏,而寡人弗与焉”。这段话可以做两方面的理解,其主要的歧义是在“使”这个字上,它可以理解为“委派使者”,也可以认为是“委派”。
如果按“委派使者”来理解,则可以认为是智瑶多次与韩、魏联络,而将赵氏排除在外,显然是与韩、魏密谋伐赵,其中用心自不待言。
如果按“委派”来理解,这个意义就非同寻常了。我们知道,城濮之战时,晋楚大战在即,但当时东西方的两大国齐与秦尚未表态。这个时候先轸提出一个计策:他们一方面不断挑衅楚军,另一方面又派人去请求齐秦两国从中说和。楚国在晋国的不断挑衅下,断然拒绝两国说和的请求,导致两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智瑶故意安排韩、魏去劝说赵无恤,而赵无恤又坚持“弗与焉”,显然是要强拉韩、魏两家站队,断绝两家与赵氏联合的可能。
无论是智瑶暗地里联合韩、魏,还是他故意迫使两家与赵氏对立,其结果都是要造成赵无恤被孤立的状态。不同的是,后一种孤立显然会给赵氏带来更致命的打击。而智瑶的政治角色,也就开始从“挟哀公以令诸卿”向“奉公室以讨不臣”转变了。
明谋定策
智瑶的这一系列举动,赵无恤显然是心知肚明的,他很快就得出了“其移兵寡人必矣”的结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威胁,赵氏宗族顿时紧张了起来,赵无恤急忙把重要的谋臣谏士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朝堂之上各色人等纷纷发言,但始终都见解殊异、莫衷一是,让赵无恤心绪很是烦乱。赵氏谋臣张(孟)谈考虑到赵氏被孤立的现实,提出要向诸侯赠送财礼换取支持的想法,但当即就被赵无恤否决了。
之前出公流亡时我们曾提到,晋国四卿的土地、兵力规模已经等同于一般的诸侯国了。如果想要借外力对抗智、韩、魏三家,就需要至少有两个中等以上诸侯尽全力配合才行。
但我们也知道,当年范氏和中行氏倒是有齐、鲁、郑、卫、鲜虞、中山等一大波的盟友,最终还是败给了赵氏。外部的盟友,说白了只是想趁火打劫,并不会尽全力为其盟友服务。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时,指望那些没有切肤之痛的外人,终究难以保全自己。
更何况,引外敌入晋是犯了大忌讳的——赵鞅在绛都与大夫盟誓时,就一再强调,不要引外敌祸乱晋国——这会引发那些本来同情赵氏的人,因抗拒外敌入侵而倒入智氏的怀抱,如此一来,反而是在帮助智氏收拢人心。
有鉴于此,赵无恤很是正义凛然地说道:“寡人德行有亏,比不上先主们,若是用贿赂换来诸侯的支持,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是在助长我的过失。”
既然不求助外援,就要做好以赵氏自家的力量对峙三家的准备,选择一个固守的根据地,就成了他们的首要之选。于是赵无恤便向众人提问:“我们该去哪里固守?”
有人回答说:“长子距离近,且城墙厚实完整,有利于保守。”
赵无恤很无奈地说道:“为了修筑长子城,动用了大量的民力,那里的百姓恨我还来不及呢,又有谁肯与我同心协力共同守卫呢?”
又有人提出:“那不如去邯郸,邯郸仓库充实,可以固守。”
赵无恤又否定了,他说:“那些都是榨取民脂民膏才囤积起来的,我们要了人家的粮食还要去让人家为你拼命,你觉得可能吗?”
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头绪,这让赵无恤很是头疼。这时张孟谈提出:“去晋阳如何?先主简子在世时,曾安排董安于治理晋阳,后来尹铎因袭安于的治理办法,至今其政治教化遗风犹在。”
保守晋阳
据说赵鞅委派尹铎治理晋阳,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去抽丝剥茧搜刮财富呢,还是将晋阳作为保障之地?”赵鞅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就回答说,当然是要作为保障了。
尹铎在得到赵鞅明确的答复后就走马上任了,到了晋阳,他故意少算居民户数,减少征税的基数,以减轻当地百姓的负担。赵鞅听说后很是满意,就曾经对无恤说:“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危难,不要嫌尹铎的地位不高,也不要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以晋阳作为你的归宿。”
赵无恤想到这一节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说道:“太对了!晋阳是简主最看重的地方,尹铎经营晋阳,对百姓很是宽厚,那里的百姓一定会跟我们同心同德的。”赵无恤大喜过望,急忙派延陵生带兵先到晋阳安排。而自己则抓紧时间,从各个封地里调集粮草军械,征召赵氏的军队向晋阳聚拢。
抵达晋阳之后,赵无恤仔细地查看了城中的防御设施和府库钱粮,发现这些储备都没有问题,但唯一不足的是,想要打这样一场持久而高强度的战争,现有的兵器显然是不够的。这可让赵无恤犯了难,找到张孟谈问道:“围城之战必定会打不少时日,若是箭不够了该怎么办?”
张孟谈说:“我听说董安于治理晋阳的时候,凡是公室的墙壁都是用狄、蒿、苫、楚这些东西修筑的,墙壁高一丈有余,一定能存放不少东西,您可以破开墙壁利用这些东西。”
狄、蒿、苫、楚都是可以用来制作箭杆的材料,赵无恤急忙派人破开墙壁,果然发现里面有不少的存货,拿出来试了试,这些存货还没有朽坏,制作箭杆完全没有问题。
赵无恤就又问:“箭杆是没问题了,可没有铜做不了箭头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张孟谈本来也只是听闻,并没有把握,可当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底,他说:“别担心,我还听说,董安于还用不少的炼铜来制作公宫的柱子,您不妨也看看。”
赵无恤让人把柱子也都放倒,发现里面还真有不少铜。看到这些,他简直太兴奋了,差点就把张孟谈抱起来猛亲一顿。
董安于早在东阳之战爆发初期,就因为智跞的逼迫去世了,可见赵鞅早在谋杀邯郸午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全面战争的准备。而且这个准备工作,是考虑到最坏的可能——也就是智、韩、魏三家不会帮助自己,赵氏在独立无援的情况下打持久战——而准备的,可见其智谋与远略。
这些储备在范氏、中行氏之乱时没有派上用场。但在土坯墙的包裹下,保存五十多年不朽坏可能性不太大。赵无恤所用的这些储备,应该是最近几十年才放进去的。赵氏视晋阳为保障,这是他们立家的根本,赵无恤不可能遗忘,反而是经常维护更替的。否决长子、邯郸的提议,可能是他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的问题了。
从这些准备工作来看,自从经历了下宫之役的洗礼后,赵氏几代执政的确都有居安思危的政治素养。这种一以贯之的执政风格,使得赵氏虽多次遭遇劫难,却总能逢凶化吉,也为他们在与智氏的决战中,增添了不少的希望。
在完成了战前一系列的布局与动员工作后,双方都做好了战争的准备。晋哀公二年(455BC),智瑶以替天行道的名义,带着韩、魏两家的军队向晋阳逼近,晋国历史上一场最具决定性意义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晋国史话》第三辑 / 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