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绿毛
大屁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大屁染着一头红毛。
我跟大屁在云南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一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是个满口黄腔的老流氓。一直以为他是云南一个小镇的老混混,直到在一本纯文学杂志上看到他的小说,标题旁边还附有他的照片。那是一篇中篇小说。我花了一下午时间看完,又花了整个傍晚发呆。最终得出结论,这个老男人,精神分裂了。小说记录了一个男人如何孤独地死去,一连串的故事充满了荒诞和悲悯。后来老屁走过来看到了我手里的书,他把书拿过去仍在桌子上说,这逼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离开云南后我去了新疆,跟老屁再也没有了联系。
八月的一天,我坐在沙漠边上的烧烤店里啃着羊排,喝着大乌苏。小毛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翰哥有人找。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胡杨树下,顶着一头红毛。我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屁。他走了过来,的确是那个红毛大屁。我们都不是教条的人,没有寒暄没有客气。反倒是他拉着我坐了下来,并且喊道,老板,再来四瓶大乌苏。我朝小毛挥挥手说,行了,你回去吧。小毛缓慢地转身要走,我又喊,把口水擦一下。他没理我。
大屁告诉我,他接了一个关于西部人民生存状态的写作计划。他早知道我在塔里木三十三,所以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奔过来了。应大屁说有三个事情需要我帮忙。第一,他在这里的一个月我带它走遍塔里木所有的地方,最好能在外面过夜;第二,尽可能多的让他交更多的朋友,上至领导下至沙漠里的狼;第三,想跟我一起工作一段时间。第四,安排他住在普通老百姓家里。我说,其他的都可以帮你,但是认识沙漠里的狼不好办,二十一世纪了,我他娘的哪里给你找狼去。你真当这是写小说呢。大屁咯咯咯地笑,狐狸也行。
应大屁的要求,当天晚上我就安排他住在了大毛家。
大毛是个聋哑人,后天的。大毛生了个儿子叫小毛。小毛十七岁时,大毛给儿子讨个了老婆。结婚不到一年,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接生的医生说,这个孩子太胖了,生下来的时候撑死了自己母亲,把自己也给憋傻了。小毛有一次去沙漠里玩,遇上了风沙,等找到的时候,肉都烂了。于是这家人只剩下大毛和小毛的儿子了。人们为了叫着方便,就把小毛的名字,给了小毛的儿子。
现在的小毛是个智力障碍的十三岁少年。走路时身体不受控制,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小毛不怎么跟村民交流,遇到陌生人总是躲得远远地。可是自从我出现在塔里木,他却总是变现地很乐意跟我相处一样。我是一个怕被人依赖的人,所以经常故意凶他,但他总是腆着脸来找我。
大屁来三十三找我的时候,跟路边的小毛擦肩而过,小毛一直盯着大屁的红毛脑袋看,他大概是一位他头上顶着一团火吧。大屁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问小毛,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小毛乐呵呵得点头,拽着大屁就往烤肉店走去。
我把大屁安排在大毛家,小毛似乎很开心。小毛对待大屁的态度似乎比对待我还要亲热。与我相反的是,大屁对待小毛也很温柔,像是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在大屁面前说小毛的时候就说,你儿子或者你那个傻儿子什么什么的。大屁欣然接受。两人真的相处的跟父子一样。我给聋哑的大毛说,大毛叔你看,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大毛微笑着不住地点头。
大毛家里条件还是很不错的,他包了六十亩枣园,六十亩梨园,每年的红枣香梨能给他带了一笔不菲的收入。爷孙两人衣食无忧。大毛不喜欢做饭,于是爷孙两人天天下馆子。小毛白天自己玩,晚上天色一晚就准时回家。大毛每天早上给小毛二十块钱,是他一天的伙食费。大屁住到大毛家的第二天,他家的烟囱里就冒起了几十年没冒过的青烟,于是小毛大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家里吃饭。但大毛依旧在每天早上往他兜里放进二十块钱。一天早上我去找大屁,让他跟我一起去调查胡杨林的时候,一个一头红发的小毛从外面跑了回来。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腿脚如此利索。他冲到我们面前,咯咯咯地笑,我听得毛骨悚然。我看着小毛刚染好的一头红发,再看看大屁的红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大屁则一脸黑线。
我借了一辆三轮摩托,带着大屁和小毛沿着国道往五连的胡杨林开去。一路上小毛一直保持着神秘的微笑,看得出来他很得意。我开着三轮摩托行驶在沙漠公路上,车厢里两个人的红头发,像火团一样在一片苍黄中飞舞。
团部医院后面是养老院,养老院后面是坟地,穿过坟地是大沙漠。我曾一直想穿过坟地去后面的大漠里走走。听说这片沙漠与库木塔格相连。库木塔格是南疆最美的沙漠之一。奈何我独自一人始终不敢进入那片乱坟。大屁问我,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大屁又说,滚蛋,我还没问呢。他又说,你知道吗?这次他自己都笑了。在沙漠里我们看到的每一粒沙,都可能是一个人的身体里留下来的。可能是几千年前的一位将军,也可能是一柄宝剑。说完他捧起一把沙子,深情地说,或许还是一位美人。
我集结了六个人,带着足够的水和食物,还有三顶帐篷穿过坟地进入到了后面的沙漠里。放眼望去,真的漂亮。朝阳映着沙漠,金灿灿的让人眩晕。这六个人里除了我,大屁,小毛,还有两个团委宣传科的大学生。一男一女。这两个大学生是团里今年刚招的大学生,一个来自河南,一个来自四川,带着一腔热血支援边疆。他们宣传科的工作室每日写稿件发到指定网站上宣传三十三,他们的稿件多以通讯稿为主,类似于新闻报道,偶尔可以发表一些诗歌。司令部给的任务是每天都发。但团里就这么大的地方,每天都是这些人按部就班的工作,两个大学生一个月下来就已经无事可写。我介绍他们给大屁认识,并说明了要去沙漠里露营,他们满怀欣喜,对大屁一句一个谢谢。
这片坟地比我想象的大,而且乱。向我们小时候放学路上必须经过的乱坟岗。但是沙漠里的坟地跟内地不同,内地的乱坟岗让人感觉到的是阴沉,沙漠里更多是悲凉。小姑娘叫赵小菊,胆子小不敢走在前面,也不敢落在最后,仅仅地跟在小毛身边。她最开始是跟在大屁身边的,可是大屁老是叫她菊花,一口一句菊花。菊花说,你是个坏叔叔。男孩叫李杰,李杰问,屁叔叔,你这个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是哪个字。我听得哈哈大笑。大屁头也不回地说,就是菊花放出来的那个放屁的屁。
进入沙漠后,我们不敢走太远,毕竟不是探险。我们在一个沙丘的阴面安顿下来,大屁开始跟大学生们聊天。李杰跟他的屁叔叔聊得很开心,无所不谈。小菊因为大屁总是叫她菊花,所以独自取景拍照。聊着聊着,大屁说,哎,我的菊花呢。小菊说,干嘛,我的屁。大屁这时候又显得一本正经,我知道他进入了工作模式。我们四个开始聊了起来。两个大学生各自聊了为何要来边疆,以后又有什么打算。两个年轻人都带有一些理想主义者的奉献精神,一腔热血来到塔里木。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杰开始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一辈子都要留在大漠,每天写着那些可有可无的通讯稿。四十多岁的大屁跟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生活聊到理想,从小饭馆聊到叙利亚战争,从出生聊到死亡,尽管他们还没有经历过死亡。
黄昏已至。夕阳下的沙漠有时是黄的,有时是红的,有时像是一片巨大的金箔纸。大屁还是坐在沙丘上眼望着东方,一言不发。我带着其他四人架起火堆。小菊说,这个屁叔叔真的是作家吗,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我说,那你觉得作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说,作家不都应该是出口成章,看着就很艺术范儿的吗。我说,你说的那是三流作家。我们生火,进食,唱歌。大屁还是坐在那里沉默,思考。小毛也学着他的样子,沉默思考。李杰自言自语,你们说小毛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夜已至,大屁走回来了,换了个人似得,又变得不正经了。大屁问小菊,菊花呀,晚上在野外怕不怕,要不要跟叔叔睡一个帐篷,叔叔带你做运动。小菊抓了一把沙子扔过去。
夜里我跟李杰睡一个帐篷,小毛非要跟大屁睡,小菊独自睡一个帐篷。夜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在一声惨叫中惊醒,是从大屁和小毛的帐篷里传出来的。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大屁倒在地上,一脸铁青,头边放了一个骷髅头。不知道小毛在哪儿捡到一个骷髅,把他放在大屁的头边,大屁醒来后一睁眼被吓得跳了起来。小毛则在旁边咯咯咯地笑。大屁缓过神后,把小毛按在腿上,拿起鞋在小毛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小毛跑掉后,大屁说,这傻小子阴坏阴坏的。
后来骷髅交给了团委,最终怎么处理的我们也不知道。因为上次的骷髅头事件,大屁打了小毛,小毛自回到家后都不怎么搭理大屁。那天我陪大屁去团部的监狱去采风被拒之门外后,看到一个一头绿头发的小毛从远处呼呀呼呀地冲过来。我和大屁都看呆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小毛跑到大屁身边,脱掉鞋在大屁的屁股上假装很用力地打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转身又呼呀呼呀地跑了。我和大屁站在原地都懵了。我知道小毛的意思,大屁打了他,他生气了,所以不要红头发了,改绿头发。小毛染过头发之后,也不记仇了,继续粘着大屁。他们一个红毛一个绿毛,我说他们是红配绿赛狗屁。
宣传科的科长抓着大屁的手,深情地说,皮先生(科长以为他姓皮),多谢您对三十三的关注,希望您能好好写一写这里的好事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畜,都在为守卫祖国边疆做着自己的贡献。小菊也在旁边,她说,你看,我们科长说话多有文采。科长赶紧说,过奖了过奖了,如果需要我也写一写文章,您尽管说。两位艺术家再次握手致敬。
我带着大屁在三十三认识了很多朋友,各个阶层的都有。团里的领导或科员,他都只做简单交谈。他主要精力都放在一些普通人的身上,果农,牧民,商店老板,学校老师,医院医生等等。大屁白天跟我走访不同的人和地方,晚上回去写稿子。小毛跟他依旧很亲热,白天跟他一起出去,晚上坐在他身边看他写作。大屁嫌小毛影响他,就托我从牧民家要了一条刚生的小狗让他玩。于是乎,每天晚上陪着大屁写作的就不止小毛一人了,还多了一条哼唧哼唧的小狗。大屁对此,无可奈何。他们两走在一起的时候,像极了杀马特。一个一头红毛,一个一头绿毛。在三十三,自成一道风景。
大屁在三十三的最后几天,我带他参加了连队的日常工作。这一天,我们在四连拉水泥柱。水泥柱是一根高一点五米直径十五公分的长方体柱子,用来支撑新培育主干结果的香梨苗。我跟大屁的工作比较简单,清点工人拉过来的水泥柱的数量。我告诉大屁传统的香梨种植,树体大,每亩地里能种植的树量少,而我们正在投入生产的新型香梨则不然。新型香梨的果结在主干上,仅有的几个分枝也是近乎垂直地朝上生长,这样节约了空间,每亩地的树苗量比传统型的多了很多倍,产量自然也提高了很多。
最后一车水泥柱要运到离公路最远的园子里去,宽阔的泥土路。拖拉机经过时,沙尘飞扬起来什么都看不到。大屁看着消失在沙尘里的拖拉机喊道,大圣,收了神通吧!话音一落,周围一片大笑。小毛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笑,自己也哈哈笑。大家笑声还没有止住,拖拉机熄火了,沙尘里有人喊,来个人帮忙。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捂着鼻子钻进沙尘中。尘埃稍微落定我们才知道,一条电线悬在半空,挡住了拖拉机的去路。拖拉机停的这个地方左边是变压器,右边是哨卡的值班室,一条电线拉在空中。这条电线自去年采收香梨之后就一直在半空悬着,平日里不影响生产便没有人管过。大屁从哨卡边拿了一根齐眉棍去挑电线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这条掉了近一年的电线会突然掉下来。啪!嘭!如惊雷一般,眼前电光火花。有人拔腿就跑,有人吓得抱头蹲在地上。我那时候也吓傻了。大概耳边惊雷持续了有十秒,那十秒让人无比煎熬。烧焦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等一片静息之后,我听到来自小毛的嘶吼,我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他。他在我怀中挣扎着要扑向大屁。这个走不都不利索的智力障碍的少年,在这一刻力气大到我跟身边的三个人才把他按住。小毛在我们怀中一边挣扎一边骂人,谁也听不听他骂的是什么。我们安抚小毛的时候,宽哥去哨卡拿出来三根齐眉棍,用塑料丝把它们拼接成一根常常的木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宽哥小心翼翼地用长棍把电线挑到足够远的地方,又给电力部门打了电话。确定安全后我们开始往大屁身边走去。小毛第一个冲过去,他抱起咬着牙把大屁的上半身推起来,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个一团黑一团白的男人半躺在地上。他的衣服烧光了,头发,眉毛胡子都被烧光了。我跪下去摸他的脉搏,小毛又在旁边开骂。这次我听清了他在骂我。我摸着大屁的脉搏,正常的,又瞧鼻息,也正常。大屁突然睁开眼睛,他说,确定安全了吗?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噙着眼泪说,安全了。周围的人也大笑,有叫好的有鼓掌的。声音落下后,大屁说,他娘的就不能给我弄身衣服吗,让我一直这样光着?小毛在旁边看傻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大屁脸上。
团里很重视这次的电线事故,多一个人就多一些不安全因素,大屁的行程不得不提前结束。大屁走的时候,小毛出奇的平静。我跟他还有其他两个朋友一起看着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和睫毛的大屁上车。车子刚一发动,小毛就跑到一边玩去了,跟没事儿人一样,哇呜哇呜地吹着他的哨子。这个哨子是大屁送给他的,他一天到晚拿着哨子吹,也不分场合。有一次在武装部门口吹,害的武装部的官兵在午觉时间到楼下紧急集合。武装部的官兵的多次警告,对小毛简直是对牛弹琴。有一次一位在门前扫地的士兵,趁着没人看把他的哨子砸成个粉碎。那几天我看到小毛的时候,他都没有再吹哨子。过了几天,武装部门口站岗的士兵看到,那个绿毛的孩子站在院外朝着里面吹口哨。
大屁走后我们也没有怎么联系,他的书写的怎么样也没告诉过我。后来我离开了新疆,那个绿头发的小毛过得怎么样,我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