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 站出来,不要怕(10)
01、
李影的葬礼在一个阴天里进行。
那天,黑云压境,疾风卷地,到处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但雨始终没下成。
整个过程,万清以为自己会撑不住,甚至疯掉,没想到一直到最后,她也只是在尸体被送进火化炉前,悲悲戚戚地小声哭了一会。
她想起7年前,母亲去世,她竟然一反常态,一滴眼泪也没流,很平静地操办完母亲的后事。
然后,在很多个日日夜夜,她控制不住想起母亲,五脏六腑被母亲的音容笑貌填满,然而,很快,她又被一个现实击溃,母亲已经不在了。
思念到极致,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人的悲伤和痛苦都不是一下子就释放完的,而是,一点一点地渗透、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在数不清的时刻,在各个细枝末节里,一点一点地将人侵蚀。
不过,说起来挺惭愧的,她在现场伤心的程度似乎还不如女儿的一名熟人。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不外乎寥寥几位亲属、亲戚,学校派的一个代表,王警官,林深以及冼秀英。
老实说,后面两位是万清没想到的。
在万清看来,双方的交情没到那步,他们不出现,很正常。
偏偏,他们不但来了,表情还异常凝重、悲伤。
尤其是冼秀英,口里念着李影的名字,用尽一切力气去哭,就差呼天抢地了。
万清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能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老阿姨绝望成这样。
简单的葬礼结束后,遗体火化,领完骨灰,剩下的就是选墓地。
关于墓地的选择,他们分两派意见。
李贵和大多数亲戚都认为应该葬在李家坝后面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据说朝向好,明堂开阔。李家祖先大多都葬在那里。
万清却坚持不同意。在她眼里,李家坝等同于野蛮、恶劣、破败,她的女儿不要再待在那种地方,不要与那些叫不出辈分不知如何称呼的祖先待在一起。
李影生前喜静,应该待在静谧、明媚、美好、温暖的地方,然后,等她这个母亲,把在人世间该做的事,都了结掉,再过去,一起。
为此,万清曾在市南郊的一块墓园咨询过,却因2万的价格犹豫了。她目前的资金颇为紧张,整个家庭本来就没多少存款,学校的赔偿金,一部分拿来当冷冻尸体、尸检等用,一部分被李贵揣着,说是女儿用命换来的,谁也不能花。
对于墓园,他根本不同意买,自然也没肯出钱。
对此,万清嗤之以鼻,却也不争。
买不起,万清就先将骨灰盒搁置在家里,在她看来,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在一起”。
02
万清没料到的是,她和李贵一行人为墓地的事吵吵嚷嚷准备离开火葬场的时候,却见到场外转角处,停着一辆白色车。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车前的两个人,一个人是林深,另一个女隔着几米远,朝车子走去。
王警官?
万清脑里闪过疑虑,但现实又不容她停下来,她被吵得晕头转向,在忙乱中上车离去。
白色车子上,林深朝前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王婧,上车。”
王婧嘘了两声,“哎,好像她看到我们了。”
林深微微垂头,像在想着什么,随口回道:“那又怎样?”
“哎,是你说不要被她发现我们的。”王婧不满地大叫。
紧接着,她还想继续发牢骚的,但见到林深一声不作,眉头深皱,眼睛一直盯着火葬场的出入口。
他不说话时,嘴唇抿紧,整个人显得肃穆、严厉。
王婧也拉正面容,“有什么新发现吗?”
“就因为什么都没发现,才不对。”林深整个身体望座椅后靠了靠,仍然一副郁结的表情,“我以为,他会现身的!”
“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男的他,也可能是女的她。”
王婧虽然摸不着头脑,倒也见怪不怪,“林队,你是说,那个人,对李影有感情,应该会来见她最后一面?”
林深却眨眨眼,漫不经心反问:“哪个人?你见到有什么人出现吗?”
王婧被他弄得气结,刚想发作,,却又见他陷入沉思,最后莫名其妙抛出一句:“那个女人,有问题。”
“谁?”
这次他没卖关子,“哭得最厉害的。”
“你说冼秀英。”王警官正了正身子,试图分析他的思路,“她是李影在初中时就认识的一名宿管,两人平时的关系还不错,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悲痛欲绝的地步,是这样吗?”
林深没接她的话,反是开了车窗,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很快,四周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王警官抗议性地捂捂鼻子,“可是 ,像李影这样的孩子,父爱母爱都缺乏,孤僻、敏感、没安全感,一旦有人愿意对她好,她肯定感激涕零,掏心掏肺对对方的,所以,两人的感情,外人认为不可理喻,但事实上,应该是很好的。”
“你这话犯了逻辑上的错误。李影对冼秀英的感情可能是真,但不代表冼秀英也是。还有,作为一名警察,不要用‘应该’这种字眼,很容易影响你的判断。”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她有问题?”王婧有点不服气,虽然她的天平已经倾向于他。
“因为假。她那是嚎,不是哭。也是我的个人偏见吧,最极致的痛苦,不是靠哭来消化的,而是靠身体和灵魂来吸收,却难以排泄出来。”林深说这话时,脑里闪过的是刚刚万清那张清冷的脸,以及,影影幢幢飘过一些画面。
王婧皱着眉抱怨:“哼。个人偏见这种话,也不要说,很容易影响你的判断。”
林深无奈一笑。
接着,林深的声音严肃了一点,“假设她哭,是真情流露。但你也说过,她有自己的儿女。养孩子并不轻松,可以说,一对儿女已经让她天生的母爱耗尽了,哪还会对另一个没任何关系的女孩子母爱泛滥?最多不过是同情罢了。所以,她和李影两人,一个已经透支母爱,一个缺母爱,你说,哪一个付出感情更真?谁更依赖谁?”
“也就是说,她是在表演?”
“很大程度上,是的。”林深瞥了她一眼,点点头,“况且,说句难听的,那是在别人的主场,你一个人把主人那份都哭了,主人的脸往哪放?”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若她正常哀悼,没人会认为她有问题,但这样一来,反而引入注意。”
林深不说话,左手轻轻掸掉烟上的灰烬,一时陷入沉默。
林深把抽了大半的烟掐掉,朝王婧摆摆手,“来,把你们之前跟她沟通的过程跟我复述一遍,注意,说话语气、表情和动作尽量都不要漏掉。”
王婧依然搞不清他的思路,不过她愿意配合他。
说完,林深略一沉吟,说:“有两处问题。第一,她的反应太快,你每次询问她,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你,话也说得几乎滴水不漏。”
“这是说,她事先已准备好一套说辞?”
“如果她真有问题,肯定会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盯上。所以,提前想好该说什么。另外,猜警察问什么问题,并不难。”
说到这,林深像想到什么,笑起来。
“告诉你个笑话,前年我准备采访一名在珠三角混得很成功,后来衣锦还乡的企业家。但我刚联系上他时,他就让秘书直接发给我一份文件,上面全是各种问题和答案。对此,他解释说平时闲着没事,就自演自导,如果有人采访他,会问他哪些问题,他又该如何回答,都一一预设好。”
“哦……”王婧拖长了尾音,“那另一处问题呢?”
“另一处,问题出在最后一句话,她说她儿子家离学校有四十分钟路程,不可能在警察来到之前,爬上顶楼把李影的手机通话记录删掉,也没有教学楼钥匙。”林深望了一眼车窗外,云层压得越发低,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警察在什么时候出的警?以及到达现场时间?还有,李影的手机落在顶楼,而不是被她拿着或装在口袋里一起跳下来,这一点,她又是如何清楚的?还一口咬定自己没钥匙。据我所知,一中的教学楼大门,以前都是宿舍管理员负责开门锁门的,如果这个制度到现在都没变,她会没有钥匙?再说,即使没有,作为学校职工,真想要搞到一把钥匙,不是多难的事。”
王婧倒吸一口凉气,支吾道:“值班保安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说不定……他跟她说过,或者,她问过他。”
“哦,”林深似是不甚在意这个答案,打了个呵欠,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是不是,问一下不就清楚了?还有,你最后一句话,最后一点,不成立的,若她就在现场,亲自删了通话记录,就不存在还要跑去问保安这一步;若她没到过现场,没删任何东西,也就无需说谎。”
说完,林深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王婧的脸“唰”一下,火辣辣地红烫起来,好在,当警察的,天天在外面跑,肤色一向健康,不细看,绝看不出异样。
03、
林深确实也没留意她。他发动了车。
一路上,王婧不停地看林深,表情纠结。
“想说什么,就说吧。还用跟我欲说还休吗?”林深嘴角边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笑容,这让他脸上冷硬的线条显得柔和不少。
王婧一看,视线就有点移不开,话也顺利脱口而出:“林队,你还准备回警队不?前两天还和大饼他们说起,你要在,就好了。”
林深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只觉眼睛有点痛,不由甩甩头,才缓缓说道:“还说这个干嘛?我回不去,也没说过要回去。”
王婧侧过身,盯着他问:“你那个问题……还是不行吗?”
“嗯……是吧。”
王婧一时有点泄气,“那你有总是在关注李影自杀案,又跟进又分析的,害得我们都以为你准备申请调回来了。”
“一中也是我母校,母校的小师妹发生这样的事,帮帮怎么了?”林深突然变得烦躁,摆摆手,迅速转换话题,“倒是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刑警队?明明不喜欢。其实,我看你也不太适合,倒不如申请转岗到其他部门,再不然,让你爸走动走动。女孩子嘛,调到文职部门,安安静静地守着一份工作,以后对家庭孩子都好。”
说完,他笑了,仿佛自己说服她迷途知返,甚至轻轻拍了她一下,重新肯定自己的话:“嗯,一望到头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