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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即将自首的嫌疑人的内心独白》

2021-06-24  本文已影响0人  勒马

因文章有删节,若有阅读困难可私信联系。


尊敬的局长乌兰巴尔思先生:

您好!

我叫伊勒德,于三月五日(有删)托娅的研究生。

是的没错,正如您意识到的,这是一篇冗长的、有关我自我忏悔的该死的独白信,至于为什么我要主动向你们暴力机关阐明我这该死的罪行,我是既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难以被否认的该死的廉耻心和法律意识,或者也许是那些在我的生活里四处扎根的该死的恐惧感,是由出现在电影中的严刑拷打、暴力逼供的片段诱发出来的该死的恐惧。我并非要恶意丑化、诬陷你们的形象,这只是我身为一个即将入狱的犯罪分子的不安幻想罢了。你们除了怀揣着对我、对其他罪孽深重的浑蛋最纯正的恨意之外,应该也具备某种仁慈来理解我此刻的惴惴不安。

我承认我是一个丧失人性的低级动物,也许还是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类傀儡(它用雾化的爪牙吞噬了我的内脏、记忆和人际关系),我不该提出任何减刑要求,这是恶劣的、龌龊的、卑鄙的、反人类和反社会的,这不该归入你们所谓的酌情考虑的范畴而应该果断拒绝。我像那些已经住在监狱、每日靠(有删节)打发时间的罪犯们一样罪孽深重,同时也像那些普普通通的社会工作者们。(有删节)。他们像些(有删节)。仅此而已。

(有删)。我第一次见到托娅,是在二月六号的晚上,她只身一人来到我的酒吧喝酒。我是一个小酒吧的老板,我必须承认这一行、这一幽暗的空间里充斥着的不是酒精的气味而是过剩的、恶心人的荷尔蒙的腥味,你必须具备十足的勇气和统御力才能防止这些激素遍地泛滥。当时酒吧里只剩下两三个人了。托娅推开钢化玻璃门(这也是你统御力的一部分)走进来。她最外边穿了一件机车党式的皮夹克,而紧紧套在她身上的那件印着碎花的、涤纶材质的连衣裙使她的雌性气质饱满地散发出来,那是一种(有删节)。她没有顾虑,就像一个决心赴死、斗志昂扬的士兵那样径直走向吧台,走向我。她的走路姿势既像是一只怀孕的母鸭子,摇摇晃晃,又像是在参加某个小型的阅兵仪式那样佯装严肃而又放荡不羁。可她的五官(有删节)。(有删节)。她走到我跟前,长肩包往吧台上使劲一拍,发出爆炸似的巨响,接着她像是只猴子似的窜到高脚椅上。她的动作轻盈而熟练,但马上我就闻到她剧烈的呼吸了,那一股股温暖的气流在我的鼻腔里低吼,不过马上她稳定下来。

“两瓶格兰帕白兰地。”她有些生气地跟我说。

“我们不给高中生卖酒。”我说。

“别说假话啦,你们这些店连小学生都不放过,”她悻悻地说道,“再说,我是个研究生。”

不得不说,当代人把人类最擅长的撒谎技巧都转移到穿着打扮上去啦,这使他们即使到了满脸皱纹、性功能失调的年纪也能看起来像个小屁孩。这个向我声称是研究生的小贱货就证实了这一点,(有删节)。而且接下来,她像是刻意避开年龄似的谈起自己的专业来,她并非像一个我印象中的研究生那样保持着传销组织般的对学术的热忱(这种虚伪的热忱对我来说就是愚蠢,就是狗屁),而是满嘴脏话地咒骂起来。

我把两瓶白兰地酒递给她,再给她拿了一个高脚的白兰地杯。

“不要这种杯子,这种杯子是给高中生用的。”

接着我又给她拿了一个宽口的海波杯。

“恶心,太恶心啦!”她像哭喊似的大声叫道。

“什么?”我问。

“这个傻逼专业,”她愤愤地说,“什么贝采里乌斯,什么李比希,什么门捷列夫,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傻逼人物。”她的脑袋顿时就像是一只愈来愈膨大的红色氢气球。“老板你以前是学什么的?”

“我没上过大学。”我说。

“喔,”她说,“如果你孩子还没上,劝他别选应用化学专业。你不知道,在充满污染性气体的实验室里,每个人都自称是天赋异禀的佼佼者,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要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本以英文字母缩写命名的期刊上,那里他妈的根本就是道德败坏者的集中营,是狂热分子的蓄水池。”

“我不懂这些东西。”

“我只是在跟你说这个道理,没有人会把自己孩子丢进一个满是些精神变态者、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而且最恶心的是那些被赋予某些高级头衔、整日以西装革履现身好扮演成时髦的伪君子的导师们。他们最恶心,就是一坨又一坨的屎。”

“你跟他们有矛盾吗?”

“是的,老板,你非常聪明”,她像是从谈话里发掘出什么宝藏似的兴奋地喝了一口酒,“是我的导师。我的导师(有删节)。这家伙教授给我最多的不是化学知识,而是一个由阴谋、谎言和性关系堆砌而成的二维世界,而我他妈得就是这个世界里的、所有权属于这个浑蛋的泄欲工具,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抽象的素描人物。这家伙常常以指导我写论文的名义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然后就关上门。”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两手紧紧握住酒杯。

“你不想说随时都可以停止。”

“他关上门,威胁我(有删节)。除了这种涉及我切身利益的威胁手段外,他还抛出了各种他自以为具有诱惑力的好处,比如(有删节),一旦有人在外面敲门,他总会停下来,(有删节)。他都四十三岁啦,却没有(有删节)。也许正是这种乖僻的、性质恶劣的孤单促使他个性扭曲,把他那些因缺乏(有删节)。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表现出来的、发作频率最高的病态习惯。(有删节)。”

“你不打算揭发他吗?”

“这对我有任何好处吗?”她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地说。“是的,没错,他会成为所有像是饿狼般的媒体的众矢之的,成为大学史上一个永远散发着屎臭味、住在人们的的嘲讽与鄙视中的反面教材。对,这对于我来说是最解气的,可是同时我也就被公开了。我的周围环境会顿时挤满假惺惺的好人,而那些因此对我产生偏见、觉得我不纯洁的人渣们随时随地地环绕着我。我根本没法逃脱。这根本就像是个圈套,一个像是由媒体、家庭、法律机关向我恶意抛出的圈套。一旦我进入公众视野,本质上我就不再是个被侵犯的受害者而是个佯装可怜、佯装疯疯癫癫的受虐狂,那些假装关心你的人总会这样觉得,仿佛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甚至比那个恶魔还要卑鄙无耻,比任何国家汉奸都要虚伪,在人的肉体内,他们却干着野兽般的、丧尽天良的勾当。但比起要承受来自这些傀儡们的精神压力,我更有可能会停学在家。没有哪个老师会收留我的,不是我能力多差,而是他们认定我是一个注定的、携带着灾祸因子的灾星。你可能想让我试试其他大学,但是事实是,(有删节)。”

她的谈论戛然而止,她并没有像一个正常的、遭到猥亵的受害者那样哭泣,或是面容扭曲、憔悴,而是仍旧保持着侃侃而谈的活性和生命力。她的手紧紧握住杯壁,仿佛是用体内愈燃愈旺的、经久不息的怒火加热酒水。她的手很白,很瘦,轮廓像是饱经风霜的、被风化的花岗岩,但那附着在骨头与肌肉上方的皮层的质地,你能看得出是光滑的、充满水分的。她喝完手上那杯酒,又从酒瓶里倒了满满一杯。接着她仰头,像是个正统的蒙古汉子那样喝下大半杯,用手动作流畅地往嘴唇上一抹。

“我早他妈就不是(有删节)啦,”她接着跟我讲,“(有删节)。当然还有卑贱的、往往被忽略的前戏。后者往往能催生更亲昵的、花样更繁多的前戏,而前者,正如那个浑蛋(有删节),仿佛是有人(有删节)。”

这个小贱货咂着嘴,那侥幸的、轻佻的态度和不够成熟的动作使她像是刚从语言、记忆的焚尸厂里逃脱出来。接着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多半是关于我的,因为她那一对玛瑙石般的眼睛正像红外摄像仪似的打量着我,凭借着新鲜的、刚从细胞液里分泌出来的醉意,想要从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掳走一些不值钱但足以用来打发时间、分解尴尬气氛的信息。当时我正用鹿皮抹布擦着吧台上的水珠,手紧紧贴着台面从她眼跟前划过。她呼出的酒气稳稳当当地压在我的手背上,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烫的、来自胸腔深处的、目的不明的温度。突然她又说话了。

“老板,你的小拇指呢?”

“被电锯锯掉了,”我说,“我在工地当过建筑工人。”

“这两行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这跨度对你来说有点大吧。”

“这个社会总得有些不靠谱的倒霉蛋来填补职业空缺,你总不能让你这样高学历、外表标致的年轻人去参与不符合他们知识水平的事业,这是可耻的资源浪费。在所需的知识量相似、难度相近的同级职业间,像我这样并不精通任何学科、无时无刻都在消耗地球资源的劳动力总可以自由流通的,就像商品那样,对,商品。”

“我不是说了吗,大学是(有删节)的工厂,根本不是人才储备库。懂么,老板?”她讲起话来像是个出言不逊、靠打杂维生的单亲母亲,也许那股潜伏在她心脏里的母性早已沿着血管贯通了全身。“你的眼镜很好看,我挺喜欢的。”

我的眼镜是玳瑁材质的,这种来自海洋深处的、附着有魔幻主义色彩的生物材料总能激起人类的审美能力、占有欲和暴力的本性。她神志不清地仰着脸,盯着我看,两个脸蛋上泛着温暖的、典型的少女的红晕。虽然她要了两瓶酒,但她一瓶都没有喝完。这个小贱货从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像被某个神化的东西赋予了某种传教士般的、推销员般的使命似的,以正常人难以忍受、难以抗拒、难以消化的辞藻和脏话来耍我。直到她准备起身离开,她才跟我说她叫托娅。虽然之后我一直这样称呼她,但谁敢断言这不是她从某本时尚杂志或是课本的附录表里偷出来的名字呢?打那天之后,一直到二月二十四号她才重又出现在我的店里,但这次不止她一个人啦,还多了些装扮成正经人的小流氓们。

当时她们一共来了四个人,有一个和她穿着相似的女生,她们都穿着膨大的、像是塞满稻草的深赭色鸭绒服,下身穿着宝蓝色的太阳裙,腿上这次换成了更薄的灰色打底裤,像是刻意露出一点圆润性感的、既凸显身体轮廓而又不容易被占侵犯的地方。她们穿着的两双EMU牌的体积庞大的雪地靴使她俩像是雪地里的樵夫,或者说像是两头刚降生不久的小黑熊。她们推开钢化玻璃门,率先走进来,四下寻找着某个僻静而宽敞的座位。这两位尚且精神饱满的的小精灵手拉着手,沿着圆形高脚槭木桌之间的狭小通道,绕过几个嘴上沾满雪白色啤酒沫、体型魁梧、穿着海蓝色高领羊毛衫的中年男人。她们身后跟着的两个男性,第一个戴着钛合金材质的眼镜,穿着军绿色的飞行夹克衫和两侧缝有金属饰品和锁链的牛仔裤。你会断定这是一个典型的玩世不恭、具有潜在反社会人格的花花公子,从他那带有节奏感的、嬉皮士风格的走路姿势,从那一头列侬式的、尾端稍微翘起的长发,你就能找到那窝藏在他体内的易怒的幽灵。第二个明显个头要矮一些,穿着也更加正经,少了些挑衅的意味和怒气,而更多的则是一种优良学生的呆板、涉世未深的稚嫩气质。他畏畏缩缩地躲藏在一身洗涤干净的迪卡侬牌运动服里,由这身保暖能力欠缺的服装拖着他跟上两个女生。

他们四个人找到整个酒吧西南角落的位置,两个男生背对着吧台,托娅和另一个女生则坐在我恰好可以观察到她们表情的座位上。只要有客人,我就一直开着空调的制热功能。这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让坐在这里面喝酒的人都脱下外套。所以当托娅脚步声橐橐地走到吧台来向我点酒的时候,她穿的是一件圆领的驼毛毛衣。她像上次一样坐到高脚椅上,两条胳膊交叉抱胸,拘谨地搁在台面上。

“我要点什么酒才能不至于醉到胡言乱语?”她问我。

“要么你喝梅酒、果啤,要么喝白开水。”我说。

“我开玩笑呢,老板。”她说,而我却没看出她在开玩笑。她说话时露出来的牙齿是狰狞的、缺少感染力的,红彤彤的、丰腴的樱唇透漏出苍白无力的病态感,盘起来立在脑袋上的、像是一个高尔夫球似的头发中间插着一根黑檀木发簪,额头上有些泛黄、有些营养不良的短刘海呈现丑陋的八字形。虽然这种本该使人生机勃勃的发型令她看起来有点糟糕,但是(有删节)。马上她像是吃了肾上腺素似的重又清醒过来,两眼毫不畏缩甚至是带有攻击性地发出灼热的白光,她晃了晃脑袋,重新把我囊括进她的视野和真实的思考范畴内。

“六瓶嘉士伯啤酒,六瓶青岛啤酒再加三瓶苏格兰伏特加,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她问我。

“这你要问你的朋友才行。”我说。

“他们不算我的朋友,”她说,“就是在我们一个同学葬礼上认识的而已,你说可不可笑。一个人死了还要造福于社会,去拉拢、去促成更多有缘分的友谊甚至是爱情。”

“这个同学怎么没的?”

“噢,”她长吸了一口气说,“我跟她倒也不熟,她先用打火机把自己家给点着,然后踩着她家那张钢化玻璃餐桌上,身子一跃,就挂在了自己早就绑好的绳套上。据说消防队发现她时,身子都快烧没了。”

我没有说话,转身从酒柜里给她拿那十五瓶酒。

“我自己拿不过去。”她说。

我让阿木尔——他是在我这干兼职的服务生——把酒一趟一趟地给她们端过去。阿木尔是内蒙古大学的大三学生,这家伙长了一头短而虬曲的、栗褐色的头发,鼻子像是用石膏做成的、用于堵住脑袋上的缺口的医学设备。他至少有埃里克·戈登那么高,口袋里总是装有一盒阿莫西林胶囊。他不喜欢开玩笑,也不擅长掩饰自己真实的、至少是从神经中枢里溜出来的感情,仿佛他是个个人情感上的环保主义者,拒绝或是暂不同意将那些注入多巴胺的、具有刺激性的、炽烈的感觉浪费在自以为正确、自以为幽默的人类身上。此时,那两个风格迥异的男子汉正在和另外那个女生交谈,在托娅走近他们时,那个身穿飞行夹克的人莫名其妙地、几乎是充满兽性地狂暴地欢呼起来,像是在以这种歇斯底里的、毫不谦恭的、贝斯手或是鼓手般的方式迎接一位女王。他和托娅拥抱,那场景和亲昵的状态是他俩像是一对婚礼上新结合的恋人。另外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则一直拘谨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其他三个人的、无法使他理解的一举一动,像是一块鸦雀无声的炸弹碎片,但如果形容他是某架坠毁的飞机残骸将更合适。总之他们的确找到了某种隐秘的、具有强制作用的平衡,这种平衡将他们各种藏在(有删节)里的小心思都串联起来,并最终导向那十五瓶酒水。身穿夹克的男生向阿木尔要了把塑料的酒瓶起子,便开始一瓶一瓶的把瓶盖打开。你不能说他太过于张扬、做作或是玩着一种声张虚势的把戏,世界或仅仅是人类世界确实是需要这种人的,他们就像各个领域内的阿道夫·希特勒,不考虑他们行为的本质终究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他们的胡言乱语、歇斯底里的态度和疯疯癫癫的小动作似乎最终都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光源,这光源使那群蛾子般的、随波逐流的傀儡们都趋之若鹜。他们的投靠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只需要参与,只需要跟随,而不需要创造,不需要引导,这为他们节省了力气。

阿木尔给他们拿的杯子是杯底厚厚的小型威士忌杯,但那个象征性的精神领袖把阿木尔又叫回去,嘴唇带有挑衅意味地快速翻搅着,向他说了什么,接着我看到阿木尔向我走来,走路时凝滞的空气把他那栗褐色的卷发或是掀起来,或是向脑袋两侧吹去。“那家伙要换成啤酒杯。”“四个吗?”“就一个。”我拿了个啤酒杯给阿木尔。当那个希特勒式的核心人物双手接过那个轮廓丰满的、用硬汉精神打造而成的玻璃容器时,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那浮夸的表情,甚至他那张脸上肌肉拉伸和收缩的限度都要超过普通人。他把打开的嘉士伯啤酒给其他三个矮小的杯子倒满,最后是自己那个高挑的啤酒杯。倒完后,马上有另外一个人的胳膊上浮,滞留在空气中,那是一条裹着藏蓝色驼毛的纤细的胳膊,末端的手指锁住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装满尿黄色且表面漂着白色泡沫的液体的杯子。那是托娅,她像个不顾后果、孤身深入魔鬼住所的勇士似的以身作则,示意那些畏葸不前的、随波逐流的胆小鬼们也加入这一场由陌生人组成的盛宴中来。其他人随之也端起杯子,他们酒杯相撞,整个酒吧里顿时充斥着叮叮当当的、由玻璃发出的清脆的叫喊声。在这铃声般的叫声飘散之前,他们就几乎已经把酒喝完了。那个没有姓名的女生在吞咽的过程中东瞅西瞅,仿佛不希望自己是率先放下杯子的。她在窥视的过程中也许会发现,那个穿着运动服的小子是和她最相像的。他们这种最擅长灵魂出窍、以认可别人作为保护手段的家伙被称为集体内部的边缘人。这两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就是如此,他们追随在具有领袖气质的同性身后,心甘情愿成为他们的影子。所以当那个女生和运动服小子的目光相撞时,他们就会意识到彼此的重要性。他们需要像一对夫妻那样在这个朋克风格的地狱里、在这个由玻璃酒瓶围成的处刑场内相濡以沫,惺惺相惜,互相抚慰。

这时夹克衫小子已经在倒第三瓶啤酒了。他喝起酒来像个饥肠辘辘、茹毛饮血、没有文明概念的野人,仿佛他喝下去的不是由粮食发酵的液体而是动物滚烫的鲜血。因为他的啤酒杯要大出几倍,所以其他三人喝完后就得等着他,紧盯着他,就像是一群乡巴佬在围观一场魔术或是杂技表演。不知过了多久(这期间我在招待其他客人,阿木尔则则仍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在酒吧里走来走去),我开始意识到这四个人疯了。他们那些该死的、臭烘烘的臀部都从座位上抬起来,重心不稳地悬浮在半空中,他们面色狰狞、严肃、充满威胁,但马上仿佛他们体内掌管积极情绪和笑声的阀门突然打开似的,这四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托娅坚持不住坐了下去,倚靠在椅背上,这时夹克衫小子便打开一瓶啤酒,递给她。现在是托娅变得像是个饥肠辘辘的野人的。我能意识到她已经醉了,那股(有删节)。但是她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疯疯癫癫的、衣冠不整的醉汉,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掉那由大脑皮层批量制造的理性和女性特有的安全意识。我们能理解酒精对于动物大脑和身体的占有欲,这种带有毒性的液体妄图把我们的身体变成毫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殖民地,可我们还是不够聪颖,我们的脑袋里装着的根本不是脑浆而是一坨又一坨的屎,因为我们总会把自己(有删节)。

马上他们开始第二轮游戏。这几个人扎着滑稽的马步,从远处看去根本就是四座怪异的铜制雕塑。没过多久,另一个女生便坐了下去。她满脸无奈地从夹克衫小子手里接过酒瓶,像托娅那样把自己灌醉,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半清醒半迷糊、半理智半愚蠢的境地。当你像我一样观察到这些时,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忐忑并预想到接下来的情景,你会使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杞人忧天且疑神疑鬼的阴谋论者,你会借助所有从悬疑电影中学来的犯罪技巧来怀疑那些你感到有威胁的、带有地痞流氓气质的人。所以我那时就从吧台紧盯着那个夹克衫小子。穿运动服的家伙仿佛对他身边这个同性没有丝毫了解,也没有丝毫的提防,(有删节)。这让我感到惊悚的同时又使我开始烦忧,这种非动物皮毛的材质并不昂贵,但也不至于低廉到一遭到损坏就可以弃之一隅的程度。总之,我们将要在这种保姆形式的清理活动上花费巨大精力。这时,那个夹克衫小子站起来,跑到那个女生和托娅之间,坐下。他那种慌慌张张、生怕错过某些契机的扭曲神态镌刻在五官之间,眼睛里尽是些关于邪念的红血丝和杂质。依我看来,那些河网形状的、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就是一只恶魔巨大的手,它毫不松懈地、使劲所有邪恶的力量攥住他的视野,污染他的所见所闻所想,驱动他、鞭策他成为一个向体质虚弱、酒量太小的女性伸出双手的衣冠禽兽。于是他乖巧地顺从于(有删节)。

我所看到的是,他轻轻地拍打着那个女生的后背,而另一只空闲的手(有删节)。(有删节)如果你说这不是,那么接下来你就不得不、必须承认它就是的。因为接下来他那只拍打着女生后背的手不再弹跳了,而是伸向了她的另一侧,那是我的也是酒吧里所有人的视野盲区,但是我们能再次发现那只黑马巴蛇似的手腕重又出现了,他把整个手掌(有删节)。而这足以让这个冒牌飞行员被拘留上一段时间的违法行为却因其他人醉醺醺的、轻佻的、诙谐幽默的精神状态而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在他们身后的墙面上,我贴上了一些琥珀色的硅藻泥墙纸,墙纸上画着一些木槿花和蕨类植物的素描图案。他们这像是某犯罪团伙的四个人就静静地坐在这墙纸的正前方,借助于酒精的麻痹作用的掩饰,偷偷摸摸地进行着隐秘的、见不得人的、性质恶劣的色情活动,虽然这活动不是每个参与人都主观准许的。夹克衫小子让那个女生靠在椅背上,嘴唇翻搅着说了些什么。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托娅。那副钛合金材质的镜框折射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光点,而他那两只单眼皮的、佯装严肃的、埋伏着色情概念的眼睛就长在那个圆形的正中央,以一种虚伪的长辈气质面对着托娅。托娅的眼皮(有删节)。你可以有充足的的借口不相信、抗拒你所亲眼见到的罪孽,但是你不得不忠实于那藏匿在你身上每个生机勃勃的细胞里的、经久不衰地驱动着你身体的潜意识,因为这才是最符合事实的延伸观念。他扑到(有删节)。在这个时候,那个穿迪卡侬运动服的家伙不知所措地挪动着身体,屁股在柔软的沙发上滚来滚去,不知道要说或者做些什么。(有删节)。

而我所犯的罪孽(有删节)。他们在肌肤与肌肤相撞的过程中释放出过剩的热情,在彼此体液与呼吸的交融中贪婪的占据对方的灵魂。他们的这一关于动物本能、关于自律性的表达方式,潜移默化地、以传染病般的方式刺激着我,我并非一个公开的、虔诚的佛教徒,并非一个无时无刻都在贯彻教义、用谴责和忏悔的虚假方式来鞭笞自己否则就容易轻生的禁欲主义者。如果我非要是点什么的话,我应该是个忠心耿耿的进化论的信奉者,是自然忠实的奴仆。我承认那一刻我也想要参与到其中去,去发挥(有删节)。整间屋子里有一股医院的气味,是那种刺鼻的、使人感到反胃但又难以抗拒的气息。在屋子深处,(有删节)。

谁也不能对此表示恶心,(有删节)。它在一瞬间攥住我们,把我们碾碎成由多余的性激素构成的粉末。那些态度傲慢、对性文化嗤之以鼻、佯装是无欲无求的禁欲主义者们完全就是社会的小丑,是戴着面具到处说大话的伪善者。(有删节)。而这时托娅把那个夹克衫小子推开了,动作轻缓地像是推开一扇半掩的房门。(有删节)。也许是为了填补这种转瞬即逝的、有摧枯拉朽之势的罪恶感,我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个运动服小子身上。他坐在另一个远离他们三人的座位上,手指头滑动着亮闪闪的手机屏幕,对于他正在看的内容和他当时的情绪,我竟丝毫不关心。我看着他,看着他那修剪整齐的黝黑的短发,打量着那身大众品牌的服装,心里却变得忐忑不安。我们总是擅长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替罪羊的,充当中和、稀释或是抵消我们罪孽感的试验品,但最终无非是让我们那蠢蠢欲动的、癫狂的、剧毒的罪孽感更加嚣张,在合理的、不使自己受到干扰的环境内更加庞大。意思是,我们为了壮大自己的罪孽而不得不先使自己感到安心,为了成为一个尖嘴猴腮的浑球而先找个倒霉蛋来消除自己的负罪感。的确是如此的,那一刻,那个躲在人群之外、郁郁寡欢的家伙本质上就是这种角色,似乎像他这样性格冷漠、没有足够的语言天赋、性吸引力偏低的人生来就已经踏上了成为工具人的过程。没有人会有时间去为他们而怜悯,因为人人都受到自己潜意识的蛊惑和陷害,要去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不善言辞、弱小与极低的存在感,从他们的行为中挖掘他们的生物价值。人人皆恶魔,我也不例外。我在利用他,无论那种与生俱来的人道主义意识多么得刺眼,多么用力地掌掴着我,我仍不放弃地盯着他,同时思忖着计划的完备性。我感到紧张、恐惧甚至是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了,有某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幻化成了一个或许是气态的、四处飘荡的灵魂,渴望降落,渴望寻找一种坚硬的、尚未受到污染的、岿然不动的载体,也许是个值得依附的投胎人。但我发现,那个运动服小子的价值仅仅在于化解由负罪感带来的疼痛上,而要成为一个有价值、有热情、具有存在感的投胎人,他完全不够格。

(有删节)。从上次这四个人离开,我那(有删节)。他们四个人离开后,我不知道后来那个穿飞行夹克的愣头家伙有没有成功地实施了他的阴谋,在很大程度上——从我在酒吧里观察到的、带有主观偏见的角度来看,他的结果注定是失败的。这个由四个迥异的陌生人组成的、内部充满了狂暴的性思想的集体从根本上就是不该存在的,这就像你徒手抓了一抔细细的水泥粉,却指望通过紧紧攥住它们而不加水就能把它们固定在一起,这种想法是愚蠢的、可悲的甚至是罪恶的。我等了很久,等我的负罪感从残缺的手掌间、从我向顾客啰啰嗦嗦的间隙里以及从酒精的挥发过程中慢慢流失。但是,在我实施之前,我碰到了另一个困难。

三月五日傍晚,托娅先是自己走进我的酒吧,她向我,向着吧台走过来。然而没等她坐下,门口便出现了一个高挑的男人。那是一张博学多识的、没有皱纹的男性的脸膛,但是从嘴唇一张一合的频率、幅度和透漏出来的血色可以看得出,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在中年生物的血液里浸泡许久了。他的眼睛是那种严厉的、充满折射性光斑的知识分子的眼睛,耳朵宽敞的如同是从脑袋两侧修葺且向外敞开的门,你还能明显地看到那两块高高凸起的、像是熟鸡蛋似的红彤彤的颧骨。这个身材颀长的、表情严肃的男人的整个身体都蜷缩在自己那几件没有时尚特色、体现出典型的雄性审美的衣服里,那是一件绯红色的羊毛高领针织衫、黛青色的罗纹夹克以及像那张颧骨凸出的瘦脸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正常的、代表生物特性的、具有美感的褶子的黑色西装裤。你能说他只是因为不够衰老才能没有皱纹的吗,我猜并不是这样的,我已经表明过,那从他的皮肤的震动间散发出来的血色就能使他原形毕露。他至少得有四十六岁了,可是他的确是没有皱纹的,也许事实就只是他在保养身体、购置护肤品等项目上花费了太多正常男性所不能忍受的费用。

当他看向我这边时,更准确的说是当他看向托娅的后背时,我便意识到了什么。托娅坐到高脚椅上,我走向吧台,上半身稍微前倾好凑近她,“那边有个人好像是找你的。”托娅没有思考也没有停顿地说,“我知道,他跟我一路了。嘘,他过来了。”

“托娅,你也在这喝酒?”男人叫她。他的嗓音是那种充满控制力的、有节奏感和顿挫感的声音,每个字符的过渡间仿佛都有一只血管绷紧的拳头在用力地捶打它们。

“李老师您也在这,真巧,哎哟,太巧了。”

“我总是自己上这来喝上点酒,它们能让我睡得更舒坦些。”

男人是擅长撒谎的,仿佛是撒谎的天赋构成了他们的每一个细胞。我之前根本没见过他,而他貌似也没有担心过我会不留情面地、像一个心狠手辣的仇人那样去戳穿他,让他在试图向其塑造完美形象的对象面前尴尬、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他就依然那样恬不知耻地、以一个英雄似的口吻那样毫不虚心地跟托娅说着话,没有面红耳赤,没有那种戏剧性的结结巴巴,只有他那滔滔不绝的、虚伪到极致的声音不住地在空气中四处飞窜。

“是呀,这是些好东西。”托娅说。“老师,那篇论文我就要写完了,我想请您抽空再帮我看一下。”

“当然,这我义不容辞,这是我责任所在啊。”

啊,没错,(有删节),因为害怕。

当我转过身去,去招待吧台上其他客人时,我能感觉到那家伙的讲话声突然变小了,但如果你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你的听觉系统从那些要酒喝的蠢货身上拖拽到托娅这边,你还是会听到谈话的内容,即使我已经服务完所有客人,我知道我也不该靠近——如果我还想听到更多的、更见不得人的秘密的话。

“到下周你去我办公室,我帮你看看,说不定四月初就能投稿了。”他的声音很小,但你能嗅得到(有删节)。

“好的,老师。”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我的计划(阴谋、罪孽)也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你说我可怜托娅的遭遇吗?不,我只是对李雷这种人表示恶心。他不像我,对于想要做出的坏事不遮遮掩掩,他只会戴着一张伪善的、正人君子的、高级知识分子的面具然后私底下去发泄、倾倒内心那些龌龊的想法。我承认我的想法也是龌龊的,但是性质上与李雷有着很大的区别。

我离开吧台,同时手上还拿着一瓶拿破仑白兰地酒。我掀开(有删节)。很久之后,我拿上酒瓶,原路返回到吧台。

也许他们的谈话内容早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变了,变得那么露骨,变得那么残破不堪、扭曲、充满歇斯底里的攻击性。这个男人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他的突然出现显然是对我的某种挑衅,可他的存在并不是个严重的、让我左右为难到怀疑自己的问题,毕竟在我这里,在这个由我出资建造的、足以容纳上百个失魂落魄的感情浑蛋的密闭空间里,他只是个脑袋里有点不值钱的知识的小人物——就算是你们,就算是你们这些穿着藏蓝色制度的人名警察也不例外,我才是我这个世界的主宰,凡是存在于这个空间里的生物甚至是空洞的、抽象性的时间,也不得不时刻听从于我的号召。马上,我重又站到那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窃听着他们那有关于学习生涯、有关于性的秘密交易。

“(有删节),你看起来美极了。”李雷说。

(有删节),那种用力的程度,使她直到开口说话时渐渐回血的嘴唇上还留有深深的齿印。

“不要再拿这个来威胁我了,同时求您保管好你那本相册,我不想在世人面前丢尽脸面。”

“你觉得这会被谁偷去的,如果要我猜啊,最有可能的无非就是你。”

“如果我真那么干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会整死我的。”

“求你理解一下我这样做的理由。”

“就因为在此之前你是个(有删节)。”

“记住你的照片在我手上,你的成绩的决定权也在我手上。”

“嘘,小点声。”

也许是看到我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许是托娅警惕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越来越离谱起来。他们仿佛给自己建造了一个真空的、无法容纳任何声音的、与外界隔绝的虚拟世界,这两个本质上彼此势不两立而表面上有不对称的顺从关系的异性就坐在这透明的世界里,保持着经久不衰的、热烈的沉默姿态。没有任何炙热的、能融化这冷清氛围的声音从他们的嘴里溜出来,没有更多的暴露他们那违背社会关系、违背法律的秘密交易的消息,有的只是这两个有既定频率的性交关系的异性小口咂酒的声音,以及那使我也使他们感到尴尬的、经不起再加快速度的呼吸声。他们的确是在提防着我,毕竟在这个对彼此甚至是动物都保持警惕、不再有宽容心的世界里,像我这样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某个小型交际场合的人就注定是要被排斥的,即使不是明目张胆的轰赶或是遭到无法回击的唾骂,也一定有那种潜移默化的、无声无息的精神攻击,是观念与观念、意识与意识之间的互相推搡。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婊子,我以为她已经将所有真相都向我和盘托出,我以为她是从内心深处、从家族的血脉里对这个恶魔感到恶心和为自己感到羞耻和痛苦的,但在那痛苦的基础上,仿佛还建造着某种颤颤巍巍的愉悦和对我这个倾听者的防备之心,既然如此,既然会到这一步,为什么之前要那样去把信任、把所有哗哗直流的悲痛情绪都推给一个陌生人呢?

接着,托娅从座位上站起来,跟李雷说要去上厕所。在她刚讲完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的机会要来了。我让阿木尔来吧台帮我招呼客人,然后趁李雷不注意偷偷地拿上那瓶一直没机会打开的、掺有三唑仑和氯胺酮成分的拿破仑牌白兰地,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这里永远都有一股掺杂着酒精气息与体液腥气的尿骚味,男人们永远像是处在交配期的、为求偶而大打出手的猫科动物似的互相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而等他们站在小便池前撒尿时,永远是脸仰望着因潮湿而泛黄的天花板,一边撒尿一边哼着旋律混乱的小调。而女人们则永远像是家庭主妇那样排着一直延伸到卫生间外走廊上的长队,仿佛的的确确是碰巧某件生活用品打折促销而在这排队抢购,她们是永远充满耐心的、不肯放弃的,她们的膀胱似乎比男性的能承受更强大的压迫力且富有与生俱来的、难以被抹除的弹性。除此之外,她们的队伍组成了每个公共场所八卦的中心,她们的声带根本就是娱乐新闻、丑闻轶事和各类最新奢侈品牌的服装以及手提包的中转站,甚至是原始的孵化器。她们总有用不尽的、令人反感、使人膀胱收缩的讥笑声,总有挖掘不尽的各种脏话和形容词。相比之下,从她们身边进进出出的男性仿佛就是不断地创新又不断地过时然后被淘汰的产品,而她们则一直占据着人类社会,甚至带有耍赖皮的嫌疑。

托娅站在队伍的倒数第四位或是第五位,(有删节)。

“你来一下。”我跟她说。

“可我在上厕所。”她回答,语速虽然缓慢但听得出她在每个字眼之间都安置了一些适量的怀疑成分。

“没事,换个地方上。”

她从那没有缩短的队伍里走出来,跟在我身后。

“我们去哪?”她说,“你这瓶酒是要给客人送去的吗?”

“不是,这是我请你的,谢谢你经常带人来照顾我这破败的生意,这年头靠卖酒维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对那些打算从商的‘大企业家’来说也没有任何本质上的诱惑力。他们这些人诞生于由计算机建造起来的城市里,不论是富丽堂皇的大厦还是治安混乱、缺少管制的城中村里,遍地都是虚拟数据和网络信号,那才是些赚钱的玩意儿。”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乖巧地紧跟在我身后。(有删节)。

“厕所在那里。”

“谢谢。”

她的两只手耷拉在髋骨两侧,塞满鸭绒的、像是充气的氢气球似的羽绒服使她显得像是个魁梧的内蒙古壮汉,只是那有些营养不良的、仿佛被她母亲的子宫夺去一截的身高才把她那种阴性的、软绵绵的美感给还了回来。她走进卫生间,(有删节)。

“这里也太冷了,”她说,声音略微有点哆嗦,“这是你的卧室吗?”

“是的。”

“领我来这做什么,不会就想帮我找个地方上厕所吧,那你这个忙帮的可真有点牵强了。”

我拧开暖气的开关,又伸手去摸了摸安装在床头柜和带有镜子的衣橱之间的暖气片。

“要不再打开空调?”

她没有回答我。(有删节)。

“请你喝瓶酒,主要还是有事情要告诉你,”我说,期间我以不被察觉地频率快速地乜斜托娅的脸,“我找到你那个老师的把柄了,你想听吗?”

“把柄?”她眉毛皱了起来,“你帮我查这个做什么,我们这才见第三面而已,更何况我不需要这种由陌生人硬塞给我的、像是我需要毫无尊严的怜悯似的施舍呢,你就没想过,他本身就是他自己的把柄吗?”

“这我当然清楚,你也清楚,他是对此最清楚的人,但你似乎从没动过要揭发他或是仅仅用言语威胁他以求得保全自己的念头,你似乎乐在其中,你需要一个全新的、新颖的证据来替自己做防御。”

“我不需要知道,我不需要。”

接下来是我没有理她,而是拉开写字桌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T型开瓶器来,打开酒瓶。接着我又从一沓纸杯里拿出一个,给它倒满。杯壁上印有翡翠色的、水墨画风格的荷叶图案,在清澈透亮的酒水的浸润下仿佛是镶嵌在浮雕上的祖母绿宝石。天花板上圆形的节能灯有些黯淡了,因高温而气化的钨丝在中央往外凸出的位置凝结有黑魆魆的、无法从外表面擦拭干净的固态污垢,使我这个卧室被迫笼罩在一片斑驳陆离的、魔幻现实般的、迷离而严肃的光晕之下,使我递出酒的动作都附着了一层缺乏根据和逻辑的不切实际感,但这也许从根本并没有使托娅动摇,因为她接过纸杯时是果断而迅速的,像是一个在贫民窟但毫不带有怜悯之心的富翁那样,对周围、对那些与自己不相容的阶层充满敌意、针锋相对,希望以最不易被察觉的、最省力且付诸感情最少的速度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过来。

“你不喝吗?”

“我不能喝,我晚些时候还要招待客人。”

她坐到那把写字桌前的榉木椅子上,接着抬起胳膊就把把杯酒灌下肚子。你们警察再清楚不过,酒的本质就是恶魔,每瓶酒都是缩起手脚、只把那细长的脖颈展现给世人的魔鬼,等你用那些金属器具把它们开膛破肚后,它们那积压在体内的毒液就会顺着你的舌头流到你的胃里,侵占你的血液,篡改你的神经系统,把你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智力障碍者、总会有脱光衣服赤裸身体的冲动的流氓或是一个肇事逃逸者,总之你就是一个潜在的罪人。

“这酒过期了吧,味道怎么这么淡,还是你掺了水?”她说,眉头紧皱以此来表现那种怀疑精神,但是马上她又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灌进肚子里。

我相信我(有删节)。

托娅还有些许意识但那已不够坚固到支撑她继续思考了,(有删节)。

不久之后,(有删节)。

空调仍然嗡嗡地响着,和墙根里的铜铝复合暖气片一同吐出干燥的热气,用这些由电流和天然气转化而成的、虚无缥缈的温暖把整个犯罪现场塞满。我想酒吧里应该没几个人了,或许只剩下阿木尔和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也许李雷已经醒了,在发现托娅去过厕所就消失后也只好带着一位教师的自尊回家去了,也许他没醒,还趴在吧台那里睡觉,额头压在小臂上,压在自己那运输着小伎俩和淫秽液体的动脉和静脉上,即使发麻也不能把他从一个个循环往复的春梦里拉扯回来。我不能做更多的凭空臆想或是捏造,等托娅醒后我已打算向她赎罪道歉、赔偿并向你们警局里投案自首,我是这么想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至于李雷也没有离开酒吧,需要我亲自去证实。

他是在那里的,也的确是把装满邪恶想法的头颅整个压在那只握住酒瓶子的手臂上的,他本不该睡这么久的,他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放松警惕为我提供了一个漏洞极大的可乘之机,他的这种精神上的懈怠和轻蔑是催生我犯罪的直接原因与导火索,但我不能把这一切都怪罪到这倒霉的教授身上,他的罪孽已经足够庞大到他的身体几乎不能容纳的地步,像是个体积达到临界点的氢气球那样,我不能充当那个戳破他从而成为社会明星的英雄好汉,那只会让我更进一步地、更裸露地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

托娅跟在我身后,她喘息的声音很大,里面尽是一些痛苦、愤怒的杂质。不久前,(有删节),但对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了如指掌甚至像是个案发现场的旁观者、局外人那样冷静。“很抱歉。”我跟她说。“不用,这让我恶心。”她回答我说,虽然她的话里充满了讽刺,但她并未表现出那种要逃离、要耍尽阴谋来报复我的决心,她仍旧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把那具丰腴的胴体重新包裹进温暖的动物羽绒中。

“我会自首的。”

“不用,说了不用,别恶心我。”

所以她也是戴着那副出世者的冷淡的、不屑一顾的表情站到李雷跟前,把他叫醒。这家伙,这个四十三岁的、将性感的学生作为猎物的家伙从梦里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我打开吧台的照明灯。当时酒吧里空无一人,阿木尔这家伙已经回学校宿舍去了,一些理应存在的醉醺醺的年轻男女也没有露面。李雷挺直腰板,下巴使劲地往脖子里缩着,使脖子上多出一层层的赘肉。

“你上完厕所啦?”他问托娅。

“我早就睡过一觉啦,老师。”她说着,嘴角例行公事般地上扬,使自己呈现出一种佯装的、自然的、难以被怀疑的乐观态度,“您睡得好吗?”

“好啊,我手臂都压麻啦!”李雷说,“几点了?我们该走了,这儿都没人了。”说着他环顾四周,那种认真的、从学术研究上转移过来的兢兢业业的劲头使他仿佛是在寻找走散的同胞,最终他遗憾地将视野转回到托娅身上。

“走吧老师,我已经付过账了。”

“喔?那下次我请你。”

她并没有像她所传达的那样,在没有人瞥见的、只有我俩存在的场合偷偷地把钱塞给我,但她足够聪明得察觉到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要求他们付钱,(有删节)那层意识——我的勇气已经随着那瞬间爆发的(有删节)。当然这种优秀只是对托娅来说是这样,因为这足以成为她利用我的一个把柄、一个精工制造的潜在武器,要不她怎么会那样撒谎呢,因为她和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我只会顺着她的计划来,我能做的就是充当一个血统纯正的懦夫而无需多嘴。

在我写这封信之前,我没有再见过他们。这已经过去三天了,我想我该揭露我的罪行了。其实我有想过去亲自去警局自首,但总觉得实时的口头表述总会漏掉一些细节,总会从身体内能量守恒的角度下意识地使自己的表述偷工减料,为自己减轻罪行。所以最终我打算为自己写一封信,在没有人监视我、审讯我的前提下我可以有充分的精力来完整地叙述整件事。我没有偷工减料也并未添油加醋,我所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是有心跳的,都赋予了我的罪孽新的表现方式。在你们收到这封信后,只要派人来锡林郭勒北路维多利酒吧就能找到我。

至于那个叫李雷的教授,我想你们也有必要有针对性地、有准备工作地对他调查一番,而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先来找我。他一定是个复杂的人物,你们得在这家伙身上花费太多不必要的时间,但这是值得的因为你们所做的不仅仅是逮捕一个违背师德、违背人性与法律的恶魔,而是一种象征,一种体制内部试图反抗、试图叛变的象征。你们要做的就是公开地杀鸡儆猴,也许这会成为载入历史的伟大贡献。

我本不该啰嗦这么多的,我们能做的、将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马上就要停笔了,而接下来我只需要等人敲门便是了。

一个xxx

伊勒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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