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无论顺境逆境,你终会成为本来的样子
金圣叹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他屡次参加科举,屡次拿到“零分”考卷;他跳大神,还在文化圈跳出了名;他点评《水浒传》,一个不喜欢就把后50回腰斩;后来他死了,耳朵里蹦出来两个纸团,一个写着“好”,一个写着“疼”。
细细品来,他是这样的金圣叹,他又不是这样的金圣叹。
科举玩笑
金圣叹颇为人道的是四次参加科举考试。
据说第一次考试题目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击而不食”,他画了个和尚,画了把剃刀。
第二次题目是“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他写了三十九个“动”字,因为孟子说了“四十不动心”。
第三次题目是“孟子将朝王”,他想了想,只有一个“将”字可写,于是在试卷四角各写了一个“吁”字,因为戏台上将军出场,总有四个戏子喊着“吁”报来。
第四次题目是“西子”,这一回他的回答简明扼要,“出其东门,西子不来;出其南门,西子不来;出其北门,西子不来;出其西门,西子来乎?西子来乎,吾乃喜见此美人矣!”主考官大笔一挥,西子来了,可是你的秀才丢了哟。
果然,他就保持着童生身份,直到直到明朝灭亡顺治做了朝廷,他才顶了张人瑞的名字去考了个秀才,印了个“六等秀才”的章,乐得到处给人盖章。
你说,他到底想不想考上秀才?他要是想,为什么屡次瞎说八道?要是不想,为什么又坚持年年去考?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吧,咱们现在来扒一下他的背景。
金圣叹出生于没落地主家庭,家庭不算富裕,虽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穷困,九岁入了私塾,人很聪明,读书很用功。他读两种书,一种是教科书,四书五经,为了写八股文应试,要求是“绝对模仿古人,绝对遵守格式,绝对不能自由发挥”,另一种是课外书,《水浒传》等传奇,鼓励人们轰轰烈烈,打破秩序,尽情尽兴。
这两种书对他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
传奇书为他评点《西厢》,腰斩《水浒》埋下了伏笔,是他将来盛名之途。
四书五经呢,则给人培养出来一种气质,以为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应该去做圣贤,只有做圣贤这一生才是有价值的,“入则帝师,出则逸民”,这也是金圣叹一生的向往。
所以很早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小孩了,在社会理想的熏陶之下,他想考科举,中功名,家国天下,但是实际上,他自己又有一种自由的天性,想打破规则,狂妄潇洒。这样的人倘若遇见顺境,社会的一面会被加强,他大概能成为一个弄臣,被皇帝赏识,但是仅当做玩意儿看待,如谪仙李白。倘遭遇逆境,如社会动荡、官气不佳、家资不丰,他叛逆的一面就会被放大,会有什么结果?看他怎么折腾。
实际上,金圣叹的科举实况是这样的。据考证,他很早就考中了秀才,但是因为试文不中程法而被废黜,他自己呢,下一年重新去考童子试,以成绩第一名再补秀才。补上秀才被废秀才,废了秀才再补秀才,至少考了两次。
他真的在一张考卷上写了四个“吁”字。
怪力乱神
金圣叹出生在万历三十六年,他二十七岁时就到了崇祯八年,九年后李自成闯到北京城,逼死了崇祯帝,存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正式灭亡。
相较于科举,这个时候也许其他的事更有前途。
崇祯八年,一场重大的法事在吴江叶家展开。袅袅香雾中,一个人穿着儒生的衣服,戴着道家的黑帽,手扶着一把悬垂的丁字木架,在沙盘前念念有词。
这个正在“跳大神”的人,正是金圣叹。
跟他对话的是一个死人,叶小鸾。
吴江叶氏是当地大姓,到了晚明文人辈出。其中有一家男主人叫做叶绍袁,当过工部主事,他的妻子叫做沈宜修,也颇有文名。夫妻两个生了生了八男五女。叶小鸾为三女,容貌娇媚,擅长书画,不爱拘束,能喝酒,非常出众。叶绍袁辞官后,全家回到吴江隐居,不料小鸾偶感小恙,一病不起,十七岁撒手归西。不久长女纨纨因哀伤过度,也随之辞世,到了第二年,次子因科举失利抑郁而死,八子患惊风夭折。一家人陷入了巨大的悲痛。
金圣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请了过来。
作为一个读书人,虽说干过些出格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走上神鬼之道的,史料没有记载。只说,金圣叹自称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转世化身,外号叫做天台泐法师,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吴县这一带扶乩。他的特点是扶乩之词清雅脱俗,又能契合事主心事,所以很受文化圈欢迎。
叶家一跳后,叶小鸾和金圣叹都出了名。叶小鸾留的是身后名,金圣叹出的是人前名。之后很多知名文人都纷纷请他到家中做法,其中最有名的是文坛领袖钱谦益。金圣叹请钱谦益为他做一首传,钱谦益正为他的魅力折服,激动之下写了《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大大吹捧一番。金圣叹名气更加响亮了。
在这个阶段,金圣叹认识了很多青年才俊,如内阁大臣王鏊的后代王斫山、王道树兄弟,书法大师文征明的曾孙文彦可,这些人都成了他相伴一生的挚友。
到崇祯十四年,金圣叹因为评点小说再次出圈,这时候扶乩之谈就渐渐消隐了。
为什么一个以“帝师”为理想,对孔子赞赏有加的读书人,在生活中有这么怪力乱神的一段?我倒是有一点猜测。我曾在一个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生时期,遇到了一份不怎么上档次的工作,但是我喜欢我的工作内容,它让我觉得我还有点才华,另外,它给了我饭钱。后来有一天,我觉悟到这不是我该干的事,我应该做更大一点的事,所以就走了。
金圣叹大概也想到了“更大一点”的事。
著书点评
其实古代文人,稍微有一点家底的,又不用担官役等苦差,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除了偶尔内心会生出一种大材小用的折磨,好像自己真有干一番大事的本事似的,或者受几句邻人的讥谤——不管你自己如何心安理得,他人总有不入眼之处,不过他总能说服自己。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金圣叹的生活都是这样的:
“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
闲坐,喝酒,聚众喝酒,评书,写够了继续喝酒。没钱喝酒了,拿娘子头上钗卖了换酒钱,顺便买一碟花生米,继续喝。他还开过学堂,经史百家、稗官野史、佛道典籍都讲,随口拈来,妙语连珠,很受学生欢迎,不过学生家长欢不欢迎就不确定了。
点评事业是从读书兴起的。金圣叹读书时喜欢随手批注,有时候抒发人物感想,有时候挑明写作技巧,他讲话不迂腐,所以生动,他文思宽阔,所以深刻。朋友们觉得他的书评很有趣,于是逼他继续写。坊间书商慢慢找了过来,要翻刻他批注过的书籍来发财。
金圣叹倒也不是小说评点的开创者,在他之前,有文人李卓吾和书商余象斗,前者写给文人看,注重艺术性,后者写给书坊主看,注重商业性。金圣叹兼具二者之长,又因为语言通俗,金句频出,虽有时不免偏激,但恰好对社会胃口,所以渐渐形成了“金圣叹热”,读书人都以收藏金圣叹批点的“才子书”为荣。
据说有一次,金圣叹接了点评《唐才子书》的活儿,被“老板”们联合催稿,断了酒,闭门不出,满屋子都是印刷工人,工人们刻版很辛苦,金圣叹写得也很辛苦。他终于受不住了,卖了个苦相,这才被允许出去放个风。
在金圣叹评点过的书中,最火的当是金圣叹评点版《水浒传》。他不但评点,还做了个更大的举动——因为不满意后半部招安的情节,直接腰斩了后五十回,把一百二回本变成了七十回本,《水浒传》的故事到了一百零八将排座次便戛然而止。他还伪造了一片序,自称得到了七十回版本的古本,在这个版本里,二当家卢俊义做了个梦,梦里一百零八将统统被嵇康的后人嵇叔夜处斩。
兴之所至,他又搞了一个六才子书,将《史记》、《离骚》、《庄子》、《杜工部集》等传统名典排名不分先后与《西厢记》、《水浒传》并列为“六大才子书”,并将评点这六大才子书当做自己毕生伟大的事业。
不过,这时候的金圣叹已经不是用一张考卷戏弄考场的少年了,他更有名气,他的举动牵涉的利益更复杂,最要命的,他惹到了同样牙尖齿利的读书人。所以他的“红”很快变成了“黑红”,又有人挺,又招人骂。挺他的人认为他真性情,有眼光有胆色,骂他的人认为他急于成名,欺世盗名。他自己也觉得委屈,跟人说:“我辈一开口,便疑谤自兴。”
顺治十七年,兄长金长文告诉他,邵兰雪从皇宫出来后跟人说,皇上在看金圣叹批注的才子书,评价是“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他登时被感动了,他受的讥讽那么多,偏偏是一个异族的、遥远的、高位的少年看懂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坎坷辛苦的人生跟“入则帝师”的政治理想融合了。
他流着泪跪下,向北方磕了一个头。
于是人家又开始骂他。
其实,磕也白磕,骂也白骂,他可是金圣叹,金圣叹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与“才子书”、“离经叛道”两个标签绑上了,并将以更加夸张的故事流传到后世。
刑场轶事
顺治十八年,二十四岁的顺治帝死了,同一年,五十三岁的金圣叹也死了。
两个人的死还真有些关系。
这一年,金圣叹的家乡吴县来了个新县令任维初,他施政暴虐,为了追收欠款,随意鞭打百姓,还亏空粮仓,损害百姓利益,引起了苏州士人不满。三月初,金圣叹与一百多人到孔庙聚集,悼念顺治帝驾崩,顺便到衙门告了任维初一状。这时候江苏巡抚是朱国治,这人和任维初是一道的,他随即上了个奏折,说江南诸生倡乱抗税,惊动先帝之灵。正碰上清廷有意打压江南士族,立刻逮捕了金圣叹等七人,一番严刑拷问后,金圣叹以主谋被判处斩首,全家流放宁古塔。
金圣叹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他正值盛名,还有很多事可做,也还有很多事没做。
在狱中,他写信给妻子说:“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朋友们去看他,他写了一首绝句,其中有两句是“且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庄骚,《庄子》,马杜,《杜工部集》,他的才子书还没有点评完。
到这个时候他的自我终于明晰了,他是金圣叹,著书点评的金圣叹,喝酒大睡的金圣叹,无缘驰骋功名,也不愿驰骋功名,是个懒人,是个狂人,是个纯粹的人,是个无用的人,是这个世上疾驰的湍流里跳出来的一泵水簇,是惨白的雪地里长出的一朵红花,活得委屈也好,坎坷也好,穷困也好,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怀着这样的清醒遗憾地死去,因为清醒,所以有遗憾,因为有了遗憾,所以更加清醒。
倒是到了民间,他的临刑变成了一桩轶事。
有一个段子说金圣叹临死前写了一封遗书,遗书内容是:“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还有一个段子,他临刑前对刽子手说:“我耳朵里各有一张银票,你要是先斩我,这两张银票就是你的了。”刽子手大喜,斩了金圣叹后,掏出耳朵里塞的字条一看,一边写着“好”,一边写着“疼”。
倘若抹去这场死亡背后的阴谋,这些行为金圣叹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金圣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