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专题月刊悬疑推理消失的少年

黑梦

2020-01-17  本文已影响0人  阿健的路边摊

这是忍不住的痛苦嗷叫

这是各种束缚、矛盾、荒诞的东西和不合逻辑的事物的交织

这就是生命

​​​​​​​​​​​———Tristan Tzara

1. 

我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下班后,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公车站,运气不好的话得等个十来分钟,因为22路的班次不多。好的是没多少人坐这趟车,车上总会有空位,吱吱呀呀二十多分钟就到终点站。下车后是条断头路,往前是一片农田。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一个巷子,说是巷子,其实算条小马路,左右两边是些还没拆迁的农民房,楼下开着各色门面,一到天黑路边还会支出一个个路边摊,有卖小商品的也有大排档,脏兮兮的小屁孩窜来窜去打闹着。这条路并不长,尽头是个拆迁安置小区,水泥柱子和铁栏杆里围着几栋五层楼的房子,住的大多是外地人和上了年纪的本地房东。我就住在这个小区,小区的后面还是片农田。夜晚,如果你从上空鸟瞰的话,你会发觉这个地方就像个半岛,一半是光明喧嚣,一半是黑暗孤寂。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是个城乡结合部,外地人把这里当作起点,落魄的城里人则把这里当作退路。

我租的房子在一楼,一室户,带个小院子。进屋后我放下背包,来到厨房,给自己弄个简单的晚饭,基本上是白米饭加番茄炒蛋,或者简单的吃个面条,如果周末的话就上菜场买条鱼。吃完后,我把剩饭倒进院子的一个盆里,我养了只橘猫。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也几天不回来。橘猫是某天自己跑来的,我喂了点吃的给它,然后就天天来了,后来居然在院子里常住了下来,算起来也有那么好几年了吧。我不喜欢狗,我不喜欢被依靠的感觉,和猫可以平等相处,它不强求于我,我也没想控制它。我没给它起名字,就叫它橘猫,和外面所有马路上乱窜的、墙上乱走的、车底下瞎躺的橘猫一样。

一个人待久之后便会养成了一些孤独的爱好,比如音乐、看书、跑步、看碟。基本上大多夜晚我都在酒精和电影中度过,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最可悲的就是只能拥有此生,没有别的选择,而看电影时就不同了,我可以跟着主人公去过他们的人生,就像在做白日梦一般,在那里我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我没有办法成为的人,颓丧的,快乐的,勇敢的,邪恶的。。。

照例我先把几个论坛和豆瓣翻一遍,没有值得看的新片子。我插上个移动硬盘,找出了个老片,杀人回忆。我喜欢韩国电影,生猛、偏执而残酷,直击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看到中途时,搁一旁的手机跳出一个短信提醒,是海涛的,我没有马上打开,而后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这年头了怎么还发短信?于是打开信息。

“张海涛先生于1日凌晨心梗突发离世,追悼会于后天上午9:55-10:55举行,在龙华殡仪馆云归厅,送他最后一程。”

我愣了一下,随后看了几遍后还不大敢确定这条消息的全部意义,于是马上拨了个电话过去。

“周文,”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哽咽的女声,是嫂子,“海涛走了,今天凌晨走的,心梗。。。”

我眼睛直直的盯着电脑屏幕,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突然抽空了一般。

海涛?那个我曾经最好的兄弟海涛么?我眼前浮现出一张叼着烟坏笑的脸,眼泪突然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周文。。。”电话那头传来询问的口气。

“嫂子,”我大喘了口气,努力平静了一下:“您,节哀,我会来的。。。”

而后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天,这感觉很奇怪,因为是海涛自己的号码发给我的,就像海涛在当着我面说,兄弟,我走了,来送我一程吧。

塞林格说过,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经历了一次漫长的闭眼,海涛过往的片段在我脑中闪回,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

2. 

我最后一次见到海涛是两年前,他来问我借钱。

他坐在我小区门口的花坛边抽烟,稀疏的胡茬子,皱着眉头,一如他每次思考时的模样。

我拿出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是2万块钱。

“咋啦?”我随口问一问,知道他生娃后应该更拮据了。

“没事儿,就最近手头紧。”他拿了钱,嘿嘿一笑,“最近挺好?。。。”

“就那样。”我哼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两年我们联系渐少,虽在同一个城市,但这城市大的足以让十几公里的距离像上千公里那么遥远。微信出现前的那阵子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有了微信后兄弟们几个建了个群,群名叫坏孩子的天空,那是我们最喜欢的一部北野武的片子。群里他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上来发个黄图,或者发表一句“我靠。”

“不进去坐会儿?”我问。

“不了,等下还有事儿。”他吸了一大口烟,把烟屁股弹开,然后晃晃手里的信封:“谢谢啊。”

“没事,找时间一起喝酒。”我嘴角一抽笑了下。

“好,那我先走了,有空聚。”他转过身去,随后摆了摆手。

看着他晃晃悠悠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掠过一丝凄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生猛傻x的兄弟哪去了?

3. 

第一次见到海涛是大学开学那天。

那是95年的夏天,我拉着一个旅行箱,我爸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找到宿舍号码后我砰的一脚把门踹开,把门旁架子上的脸盆撞翻了,水泼了我爸一身。我头都没回,径直走到靠窗的下铺坐下,发现对面一人正在看着窗前桌子里的抽屉,戴一副黑框眼睛,穿件白背心,看样子挺壮实,头发有点油腻地贴在前额,稀疏的胡茬子,皱着眉头,嘴角带点坏笑。

“靠,一窝小老鼠崽子。”他抬头看了下我。

我站起身来一看,果真,一窝七八个,没长毛,恶心的粉嫩。

我更没好气的瞥一眼我爸,我爸半边的衣服都湿透了,朝我尴尬的笑笑,问我准备睡哪个铺子。至于当时我为何这么火大,原因很简单,眼前的这个学校太破了,和宣传册上的介绍简直是天上地下,从国营厂似的校门,到灰突突的房屋,最后到裂着缝的宿舍走廊,这让千里迢迢过来的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我正皱眉撇嘴的时候,对面那人从床底翻出个鞋盒子,把抽屉的老鼠崽都倒进了鞋盒子,然后合上盖子、两手拿着拼命上下摇晃起来,就像摇着一个大骰盅一样,最后大喊一声“赌~~~神~~~”,接着把整个鞋盒子扔到了窗外。

我有点懵,但我知道喊得那句赌神绝对是星爷的口气,看来这人能交个朋友。

这人就是海涛。

4. 

我们大学在西安,刚开始给我的印象一般,破破的灰蒙蒙一片,但我们毕业离开几年后却都又开始怀念起它。

大学刚开始便是军训,无非就是听几个教官摆谱瞎逼逼,然后煞一煞我这种愣头青的威风,以期在以后大学的日子里能老实点,事实证明那根本没卵用。那时精力充沛,军训完了还去篮球场打球,穿着小绿鞋都能抓到篮筐。我在篮球场又碰到了海涛,然后我们一起打了四年的球,大三时候还一起组队参加了学校三人制篮球赛拿了第一名。当时我带着腿伤打完全部比赛,最后颁奖时我们几个把手放在篮球上一起拍了个照,照片我现在还留着,大家都笑的特别灿烂,那可能也是我在大学里唯一的高光时刻。之后我有一个月没能下床,韧带拉伤加劳损,海涛天天给我打饭,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死党了。

军训后没多久我和海涛又找到了共同语言。那是个秋天,西安的秋天天高气爽,而我们的心情却恶劣到了极点,原因是我们都失恋了。我和初恋掰了,异地恋掰了是迟早的事情,但来到的时候还是让人痛苦,尤其我是被甩的那个,想到自己曾经心爱的姑娘在和别人乱搞就妒火中烧,但我毫无办法,只能充满无力感地自怨自艾。海波也一样,不过他是个天生情种,比我执着也比我有自信,收到对方的分手信后买了个礼物连夜坐着绿皮火车到了天津,找到女友后非要讨个说法,还要她当面亲口说不爱他了。如愿听到那句话后,他万念俱空,抽掉了最后一支烟,看着女友转身决然离去,然后买当天的火车票就回了,狗不理包子都没吃。这次旅途花了他半个月的饭钱,以至于后面半个月都跟着我蹭饭。回来后他饭也没吃一直睡到晚上,然后买了两瓶红星二锅头喊我到宿舍楼顶陪他喝酒。那天他喝一瓶半,我喝了半瓶,基本都是我在劝他。到宿舍时他已经吐了七八次,躺在床上时开始吐绿水,我打他耳光都没反应,后来直接送了校医院。醒过来第一句话是:“饿死老汉了,给我去买个肉夹馍,几天没吃饭了,这狗日的爱情。”

后来他又陷入了几段狗日的爱情里。他的爱情倾向于仪式感和疯狂,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以后要死肯定也是伤心而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一直怀疑他激情的来源,或许这就是我和海涛之间的区别。他是个乐观主义,每一件事情都全身心投入,当某件他在意之事要结束时便如生离死别一般。而我则是个悲观主义,故事刚开始就已开始设想着各种结尾,当结局真的来到时我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经常会有种抽离感,一种随时可以离开的感觉,又或者说是冷漠。

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认识了几个有意思的兄弟。

当时一个宿舍七个人,除了海涛外我和大鹏的感情也不错。他是青岛人,和海涛算是老乡,能喝能侃,一米八的个儿200多斤,阔脸大耳厚唇,有佛像。看着是个粗人,其实很文艺,对南美的一切着迷,喜爱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梦想是能和切格瓦拉一样骑着摩托把南美走一边。彼时伟大的八十年代文学和诗歌还在延续,也是中国摇滚的黄金年代,94魔岩三杰红磡演唱会可以说是中国摇滚史上的巅峰,现在回看都还让人热血沸腾。大鹏钟爱摇滚,后来自己开始学起了吉他,刚开始不堪入耳,在走廊弹时常有宿舍传来“傻x别再弹拉“的喊声,后来竟也越来越听得过去,毕业那年时已经能去不少场子表演了。后来我也跟着开始听摇滚,从魔岩三杰、许巍,唐朝听到涅槃、弗洛伊德,枪炮玫瑰,Bob Dylan, Leonnard Cohen等等。再后来跟着大鹏学了几个和弦后也能一起边弹边唱,我还为此留了个长发来配合我的摇滚范儿。

同宿舍另外几个几乎天天都在学习,和我们并无太多交集,其中有一个大四的时候沉迷网络游戏挂科太多竟然被退学了。我到现在都很难回想起那张脸,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就这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不留下什么痕迹。

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在隔壁宿舍。

小杨,湖北人,人很小只,睡在床上盖着被子后你以为那只是床被子。高度近视,眼镜有瓶底那么厚,镜片后是个眯缝眼,每次你都搞不清他是清醒着还是在打瞌睡,这让他在上课时吃了亏,每次上课都被点到提问,于是后面他干脆放弃了上课,专心在宿舍睡觉和捣拾电脑。亏得脑子好使,在考四级睡着两次之后还混了个毕业。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天下湖北佬,别看人小,打架可不手软,他们宿舍就有个不知好歹的被他用凳脚开了瓢。他说在他老家有种打人的兵器叫“管杀”,就是把刀焊在一个铁棍上,类似关老爷那个兵器。我们听完都倒吸一口凉气,太他妈生猛了,眼前浮现小杨拿着官杀割韭菜一样切人头的场面。另外他还热衷打飞机,他的床铺我们一般都很难近身,味儿大。如果哪天没有打飞机,他的眯缝眼就会射出狂热的光,当然是射向对面女生宿舍或者路边的妞儿们。

建国,陕西户县的,有着兵马俑一般坚硬的方脸,喜欢吃面,饭盒有脸盆那么大,隔着堵墙都能听到他哧溜哧溜吸面条的声音。他说话带着浓浓的户县口音,土的可爱,他的行李都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是第一天来学校时父亲用扁担挑来的。建国平时基本没什么话,和我们唯一的共同语言可能就是看碟了。他酷爱看碟,碰到爱看的就反复地看,还跟着念台词,像东邪西毒之类的基本每句台词都背出来了。我一直怀疑他的梦想是做个演员,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小杨大鹏和建国在大学都没谈过恋爱,过的很纯粹。

5. 

我们大学是理工科大学,女生本就少的可怜,我们班就一个女生,名叫崔艳丽,长得还没小杨好看,但仗着自己丑啥都不怵,大学四年竟也谈了几次恋爱,还让班里几个男人搞得争风吃醋,真是令人唏嘘。大三那年竟和我们班长搞上了,但我们班长是个伪君子,在我们面前都大义凌然地说怎么可能和她啊,我左右手都比她好看。当时我和海涛为了打游戏方便在外面租了个房,有一天班长问我们借房子住一晚,说是要让艳丽给他通宵补习专业课,不然要挂科了,还一脸正气地说:“你们放心,真的是补课,你说她长成那样我能碰她么,我碰她就不是人!“结果第二天我和海涛去房间收拾时,从垃圾框的底部倒出两个套子来,“真他妈不是人啊!”我和海涛一起破口大骂。

鉴于此,找女朋友也只有外部解决。我大学的女友陆小曼,是在大一下半学期英语角认识的。英语角说是练英语的,实则和相亲角差不多,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只要仔细听就发觉一半在说中文,另外的一半则大多说着一口带有河南、山东、东北等地方口音的英文,还结结巴巴的。英语角一周一次,我是去了三四回后才碰到陆小曼的。她长卷发,带个素色的圆帽子,圆眼镜后是一副单凤眼,上扬的嘴角一副爱谁谁的模样,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后来我问她当时怎么也看上我的,她说我那天穿的黑夹克特精神。那个年代,只是因为一件衣服或者一个微笑,你就会爱上一个人,没有别的。

英语角的女生少,一般一个女生前站好几个男的,就像医生问诊一样,你得排队。那天我瞅准个空档便上前搭讪起来,一阵hi, what’s your name之类的寒暄后我们便聊开了,自然用中文。

“哲学是学些啥?”陆小曼和我说她是哲学系的,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专业。

“学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坏坏一笑。

“别扯了,那是菩提老祖说的。”

“那你学什么的?”

“土木工程,类似民工。”

“挺好的,接地气,我学的太不接地气了。”

“那你为啥学什么哲学啊?”

“想弄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候一想到我们早晚一死,就觉得这么整天读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死去,到最后一切都是一场徒劳,毫无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呢,你还有你家里人,你会有你的后代。”

“但对我来说又有任何意义么,我死后一切将与我无关。”

“我倒是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一时答不上来了,“但我觉得整天瞎想这些问题才没有意义,人嘛,过的开心就好了。”

“嗯,存在主义也这么说,人生在于体验而不在于意义,不过我还是想探索下人生的意义,所以我才要学哲学,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答案。”

“你学的那玩意儿确实也太玄乎了!”我撇了撇嘴。

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基本这个天已经聊不下去了。我大学前只看过漫画和金庸,要聊那些我在行,但恐怕在哲学面前那些都太他妈幼稚了。文学吧,我唯一看过算得上文学的书还是海涛借给我的白鹿原,厚厚的一本还没看一半,而且刚开始都当黄书来看,什么白嘉轩那话儿长的可以缠在腰间前面还带毒汁一下搞死了四个女子。所以最后我选择了聊些摇滚,瞎掰了些乐队和歌,她说最喜欢Nivana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说那歌太撕心裂肺了,她说人生就得来场这样的爱情才完整。

后来的英语角上我们越聊越多,为了配合她我还找了点哲学的书来恶补,学期末的时候我也竟然也能和她胡扯些康德了。

那年的暑假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漫长,主要是对陆小曼的想念,于是开始和她写信,经过一个暑假的酝酿和煎熬,大二开学时我们便迅速成了一对。陆小曼很浪漫,在学校里天天能见面还给我写信,她爱做手工,做了不少可爱的小玩意儿给我,千纸鹤都装了一大玻璃罐子。冬天的时候还给我织了条围巾,命令我整天戴着,就算打篮球也不许拿下,兄弟们都嘲笑就像长在我脖子上一样。我当然也写了几首腻歪的歌给她,生日的时候还厚着脸皮在她宿舍楼下唱。

当时海涛也勾搭上了一个女孩,叫苏芮,在学生会认识的,就住我们对面的女生宿舍。我们都不是很喜欢苏芮,大鹏说她有点假模假式。那时海涛又恢复了激情,天天晚上给她送花,风雨无阻,每次还要夹带些腻歪诗句。苏芮生日的时候海涛也去她宿舍底下了,他读了自己写给她的诗,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甜蜜的,忧伤的,嘴唇上涂抹着新鲜的欲望

。。。。。。。。。。。。”

后面还有俩拿着吉他配乐,当然是我和大鹏。

那时候的女生宿舍有点像朱丽叶的阳台,女生们在窗前顾影自怜,男生们在窗下上演浪漫或悲情。最疯狂的一幕是有个男生在楼下把蜡烛摆成一个心型,都点着后把自己在里面躺成一太字型,引来一片起哄声,也引来了辅导员。后来据说那哥们儿得了个警告处分,但那英雄事迹却是一直被情侣们口口相传的。

大二那一年我和海涛基本上都沉迷在热恋中,我们两对经常一起出入,学习和兄弟们都暂抛一边。

6. 

97年我们大三,年初邓小平去世,没能等到夏天的香港回归。同年去世的还有王小波,当时我正在看他的红拂夜奔。在书末王小波说别指望从生活中找出什么寓意,我们的生活是没有指望也无法改变的,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世上。我忽然又想到了陆小曼之前问的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王小波又说在似水流年里有两种选择,当傻X或者亡命之徒,那么我会是傻X还是亡命之徒呢?

那年西安的冬天也特别冷,太阳每天悬在空中就像一个黄盘子一般,感觉不到一点热量,雾霾也特别重,每次打完球后鼻子里一团灰,得扣半天。12月的时候西安出了两件大事,一是121枪杀大案,一个叫董力的暴徒和同伙抢了警察的枪流窜作案,杀了好几个人正在外逃;另外就是出现了敲头党抢劫,一人骑车一人在后座拿着榔头,晚上迎着路人背后骑将过去,照着后脑勺就是一锤子,把人敲倒后抢了东西就走,不管人死活,据说是道北一帮下岗工人干的。

总之那年的冬天就是在这样阴郁的气氛中开始的,我们夜晚都不怎么出门,大多时候都是裹在军大衣里围着桌子打牌。12月底的时候,海涛有点憋不住了,觉着最近过得有点沉闷,正逢他马上生日,于是在一个周末邀我们出去搓一顿。

那个周末的傍晚,我正蜷在被窝里,刚扔下把我看得晕头转向的百年孤独,叹口气,妈的,大鹏看得都是些啥啊,爷爷爸爸和孙子都用一个名字是什么鬼。窗外已是黄昏,灰蒙蒙的一片,街上模糊的人影就像丧尸一般,冷风顺着窗户缝嘶嘶的漏进来。我裹起盖在被子上的军大衣,钻出被窝爬下床铺。海涛已经先去了饭店,我站在镜子前用水顺了顺头发,推门而出。走出宿舍楼大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撇了一眼墙壁上的镜子,一个长头发盲流一闪而过。

到了陆小曼宿舍底下,“自行车与男生不得入内“的牌子赫然在立,我让看宿舍的大妈呼她下来。我靠着路边的一棵法国梧桐,点了根烟,无聊的剥着树皮,想起春天的时候和陆小曼一起骑车去了南边的秦岭,压坏了不少花花草草,还剥了很多桦树皮回来,然后和对方用桦树皮写信。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候。然后又一个漫长的暑假之后我渐渐的感觉到了陆小曼激情的减退,我都好久没有收到过她的什么小物件了,尤其是这个冬天,几乎都没有天天见面。我在感情里一向处于顺其自然的状态,或者说是被动,所以即使感觉到了点什么,我也不去主动做什么。

陆小曼下来了,站在那里朝我莞尔一笑,还是戴着那顶素色圆帽。我把烟踩灭了迎过去,冷风吹来,脖子一凉,哟坏了,她的围巾没带,一想算了吧,去球。

海涛定的吃饭地方在学校东门外,那是一片杂乱的生活区,我们时常混迹于此。出校门后是一条不宽的坑洼土路,路的一侧是片挨在一起的农民房,每栋都是窄窄的三四层,楼下是门面,音像店理发店水果店小吃店网吧,楼上一般用来出租。路的另一侧是些用围墙围起来的老式居民区,大多是砖墙的苏式老房子,每家窗户都装着黑黢黢的防盗栏杆。面街的围墙上贴满了各式传单,出租的寻人的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的。靠着围墙摆着各式的路边摊,卖水果卖煎饼果子卖衣服。如果是夏日夜晚,则会摆出不少放录像的摊子,一张小桌子放上台彩电,面前支几张矮桌子,喝瓶啤酒吃点烤肉开个西瓜,闷热的夏夜也就不难打发。路两边还隐藏着为数不少的宽窄不一的巷子,幽暗曲折,犹如经脉一般串起了这一片的各种犄角旮旯。窄一些的巷子只容一人通过,楼上的防盗栏杆都能碰到一起;宽一点的则有五六米。期间散落着一些可疑场所,大多在夜间发散着暧昧的紫红色,半开着毛玻璃门,影影绰绰能看到几条光着的大腿。如果你驻足多看几眼,马上会有一个妹子或者大婶缓悠悠的侧身而出,眼神从下往上把你扫一遍,“哥,玩一个呗~”。

有阵子没出东门了,路上的人没有往日那么多。街上氤氲各种蒸汽烧烤的煮玉米的肉夹馍的地下管道的带小白帽的汉子操着新疆口音叫唤着生意录音机大声放着异域的穆斯林音乐隐没在小摊后的老太嗑着瓜子冷漠的看着行人脸颊通红的陕北农妇穿着大花袄叫卖苹果。我和陆小曼有一句没一句地走着,路过一个凉皮店时,陆小曼买了两份凉皮,嘱咐老板娘多放了些豆芽,她说等下和苏芮一起吃。

吃饭的地方叫四海饭店,算是个不小地方。推开塑料的皮带子门,我镜片上立马一片白茫茫,暖暖的人间烟火夹杂着呱噪声扑面而来。我边走边拿下眼镜,扯出秋衣来把水汽擦净。我们寻到了海涛的包间,他和苏芮正坐在里面点菜。那时我们没钱,很少下馆子,我知道海涛这顿饭得吃掉一两个月生活费,后面他又得跟着我们几个兄弟吃了。

小杨和建国随后推门进来了。建国和我一样裹着件军大衣,他抱着一箱二锅头,我和海涛大鹏都是大酒量,如果喝啤酒恐怕最后酒钱会比菜还贵,所以每次想喝过瘾就得买二锅头,绿瓶装的红星。小杨穿不了军大衣,太长,拖地上,他穿着了件一直穿到毕业的黑夹克,里面是层层叠叠的秋衣、衬衫、圆领的毛衣、V字领的毛衣,这些衣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领子。他拎了一大袋熟菜,里面有腊牛肉和卤味,是为了喝酒先垫下肚子的,也免得菜不够吃。随后大鹏也来了,背着把吉他,他刚去另外一个大学交流琴艺去了。

“哇,大鹏好帅啊,看来今晚还有歌听~~”,陆小曼拍手喊道。

“你应该大厅里转一圈卖个唱再回来嘛,咱这顿饭钱就有了,”海涛笑着嚷道。

“等下喝个酒就去,”大鹏坐下嘿嘿一笑。

闲撇瞎聊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有点上头,大鹏开始弹吉他唱歌,唱到许巍的“路的尽头”时,陆小曼一起轻轻地跟着唱,眼神迷离而遥远。

“。。。。。。

我这始终骄傲的心

没有方向

我那充满欲望的心

空空荡荡

。。。。。。”

“哎!今天我生日,别搞这么颓的歌了,“海涛仰脖儿自己干了一杯,“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吧。这个笑话是我们那个傻x学生主席讲的,笑话本身并不好笑,好笑的是由他讲出来。我们那主席体格贼壮,方头方脑,不知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坦克兵,后来我们背地里都这么喊他,那厮自己还不知道。那天他突然问我,‘你知道坦克兵是怎么撒尿的么?’我说:‘啊?不知道啊,’他拍拍我肩膀说:‘尿在炮弹里面打出去的,啊哈哈~~’。我当下有点懵,然后笑惨了。这厮不知道自己外号是坦克兵,他女朋友的外号就叫坦克,啊哈哈~~”海涛说完大笑起来,看大家没怎么笑,又端起酒杯来说:“喝喝喝,为了我们的缘分。”说完转向陆小曼,“对了,小曼啊,你们哲学上怎么解释缘分这一说?”

“缘分啊,缘分我觉得就是命中注定呗,好的相遇就是缘分,不好的就是孽缘。”小曼悠悠地说。

“你这是宿命论啊,我可也稍微看过点哲学书。”海涛说。

“嗯,那你觉得人有自由意志么?”陆小曼问道,“我们的人生只有一次,时间是无情流动的,任何时刻你永远只有一次选择,或者说,你真的有选择么?”

“嗯,你这一说让我想起看过的一本书,”海涛点了根烟,“我忘了是哪本了,里面讲有种外星人,好像叫什么特拉法马多星人吧,对他们来说所有的时间都是并存的,它可以选择要置身于哪个时空,他们的人生可以说是无限的,如果真是那样,又会是种什么样的人生呢?”

“时空分叉和无限是博尔赫斯一直很痴迷的概念,”大鹏接过话来,“如果时空真有分叉,那我们在其它时空可能就是陌生人,我们的相遇只是这无穷可能中的一种,够牛逼的了啊,来来来喝酒。”大鹏显然喝兴奋了。

“哎,嫂子,我也问你个问题哈。”小杨眯缝眼着对着陆小曼喊。

“叫谁呢叫谁呢~“陆小曼笑着假装生气。

“我的问题没那么深奥,你说我老是想打飞机怎么办?用你的哲学给我指点指点呗~”小杨坏笑着,明显有点喝醉了。

“滚你的蛋~”我推一把小杨,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陆小曼。

“嗯,你这说白了就是被欲望控制了,没有了自由意志,懂不?”小曼边笑边说,“你知道该怎么解决吗?“

“咋整啊?”小杨问。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啊哈哈~”小曼捂着嘴咯咯咯笑起来。

桌上一片欢腾,“看来东方不败是真牛逼啊,”小杨憨笑着点着头,和我干了一杯,看样子快要趴桌上了,我也早已喝得两眼发直。

“那就到这了,回去打牌去,边打边喝。”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海涛点了根烟,起身出去买单,苏芮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拉着小杨一起去上厕所。等我俩相互扶着又走进包间的时候,发现屋内一片沉寂,海涛红着脸咬着牙,眉头紧在了一起,一只手用力地搓着餐巾纸,模样甚是可怕。陆小曼低声和我说海涛买完单回来时在大厅撞了个吃饭的人,把人家喝酒的杯子都撞地上了,那人看着也是喝多了,随手给了海涛一巴掌,海涛要上前动手,苏芮看他们一桌都是大人而且壮实得很,拼命把海涛给拉了回来。小杨听完,站起来一拍桌子,晃着脑袋,“卧槽,这哪行啊,兄弟们上啊!”海涛看了看小杨,又瞅了下苏芮,摆了摆手,沉着脸缓缓说:“今天我生日,算了,回去罢。。。”

于是一行人闷闷地往外走,过大厅时海涛还不时地往某个桌上瞅,估计打他那人就坐那桌。出门后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子准备抄近路回学校。巷子口孤单单立着一盏路灯,雪片大小的灰尘在灯束下乱舞,远处是融入夜色的一片漆黑,犹如幕布。很多年之后,这个漆黑深远的巷子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刚走几步海涛突然停住了,愣愣得看着前方,墙边有一人正扶墙而吐。那人扭头看到我们,抽出一只手来朝我们指指点点,嘴里还唧唧歪歪着嘀咕着什么。

“妈的,就是他!” 海涛恨恨地一骂,随即扔下手里的烟、从地上捡起块板砖走了过去。

那人还在晃晃悠悠得用手指着海涛说着什么。

“去你妈的!”海涛轮起板砖朝着那人面门就拍将过去。那人被打得转了个身,鼻血飞溅而出,像裂了的水管一般喷洒,然后像只被击中的大鸟一样、脸朝下扑倒在地。小杨见状也几步上前、冲着那人脑袋就是一脚,大鹏也跟上去乱踹一气。我在一旁晕晕乎乎的看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陆小曼和苏芮都带着哭声喊别打啦快走吧,看着没人理,又大喊一声:“有人来了快走吧!”。海涛停下来啐了一口,转身说走。大家都顺着小巷子跑起来,越跑越快,就像后面真有人在追赶一般。快到宿舍的时候我腿一软,摔了一跤,疼的我半天没起来。两个女生直接回了自己宿舍,我们进宿舍后都很兴奋地回忆战况,说海波那一板砖真牛逼把人直接放倒,小杨那一脚也不赖。兴奋劲儿过后,大家都开始沉默,或许都觉着有点闯了大祸似的害怕。小杨看着下面说:“哎,妈的,裤子上都是血。”然后几个人低头一看,确实多少都有点。我低头一看,牛仔裤破一大口子,膝盖也破了,裤脚管往上布满了黑色的斑斑点点。

那晚之后的一个月多直到寒假,我们几个都没再出过东门。海波没事还看下报纸,隐隐地怕别出啥大事,把人给打残了。大学时我打架不多,要打也基本都在蓝球场上,打得也不凶,基本出个鼻血就了不起了,这次确实算一大架。

7. 

寒假过后没多久陆小曼就和我分手了。

在校园碰到时她塞给我一封信,说不要当面看,我是隔了一天后才打开信看的,因为我没勇气打开而且我也预感到了她要写些什么。

信很短,是她隽秀的笔记,另外还有一只千纸鹤。

“周文:

​缘分让我们相遇,缘分最大嘛,我本该感激也该相信缘分的安排,但可能我本来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罢,你也说我一直痴迷于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我这生的意义就在于追寻。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总是我在一次次燃烧自己,把我燃烧的同时也把你点亮,记忆中没有一次是你主动燃烧来点亮我的。

​我觉得有点累了,我需要一个随时能把我点亮的人。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很开心。

另外,也愿你早日找到此生的意义。”

过了很久之后,我有一次又拿出这封信来看,突然觉得其实当时陆小曼是不是只是想激我一下,再给我一次机会呢?只不过没想到悲观失望的我平静的接受了这个提议,也算是彻底让她失望了罢。后来我听说她找了个诗人,据说是在哪个诗词会上认识的。

失恋像传染病一般,海涛没多久也被甩了,苏芮居然跟了坦克兵,做了坦克。“女人是个虚荣的东西,”海涛对于苏芮没做太多评价,后来也再没讲过坦克兵的笑话。

8. 

临近暑假时,为了打游戏和看世界杯我和海涛一起租了个房,在东门外一所农民房的二楼,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带个窗户。大鹏和小杨基本天天都来,有兴致的时候还一起买菜做饭。屋里其实并没有灶具,所谓的做菜也就是买了排骨香菇萝卜之类的放在电烧锅里一起炖了。建国也常来,只在晚上,他不玩游戏也不看世界杯,就爱看碟。每次来了就叫唤,“哎哎哎,别搞那些无聊的玩意儿了,看会碟看会碟~~”建国最爱王家卫,其次周星驰,每个片子都看过无数遍,几乎能背下所有台词。海涛钟爱大话西游,电脑只要闲着的时候就放大话西游,当背景音。我想起一次和陆小曼聊起大话西游,我说我特别喜欢这个片子,她说喜欢里面的什么,我说特别搞笑啊,星爷太有创意了。她说她也看了好多遍,星爷的很多片子其实都是越看越悲伤,我说是啊,紫霞那段我也看的很伤心。她说其实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你觉得别人比你低、比你惨,你才笑得出来。我不知道最后分手时她怎么看我,是不是也很可笑,就像条狗。

楼下巷子里有个租碟的铺子,我们老往那跑。老板娘是个熟女,可能三十左右,身材丰满,长发细眉,眼神带点迷离,涂着口红的嘴唇总是自然得微张着,给人一种欲望的念想。去的时候海涛会先给她发根烟,借机撩骚几句,然后不经意地瞥下老板娘搁在柜台上一对大胸。海涛说学校那帮小女生和老板娘相比,就像小龙女遇到了莫妮卡贝鲁奇。

那时出新片的速度很慢,我们什么片子都看,港台好莱坞看完了就看欧洲日本的,商业看完了就看文艺的,直到看到蓝白红三部曲,终于把老板娘店里所有片子都看完了,于是再去店里只得找老片子重看。

海涛那时候迷上了花火里面的北野武。有天他买了副墨镜,来到老板娘店里,照例给老板娘发了根烟,然后呆呆的看着老板娘,脸上学着北野武一抽一抽。老板娘婉儿一笑,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文,我听得出那口气就像是大人对着一个调皮的孩子,这让海涛一下子泄了气。海涛那次其实想去约老板娘吃饭,却没开得了口。没想到恋爱里一直勇猛的他也会有怂的时候。

9. 

暑假后大鹏小杨都走了,我和海涛决定这个暑假不回老家。我们继续待在屋子里瞎混,也就是打游戏看碟,有时接连几天不出门,拉上窗帘,过着没日没夜的生活。

一天我正穿个裤头光着膀子在撸魔法门,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把游戏暂停、恍恍惚惚地过去开门。门一开,室外的强光让我眼前一片空白,然后慢慢浮现一个高大的剪影。

“Leon ?”

“Leon你个头啊~~”是大鹏,“你他妈打游戏打傻了吧?”他捏捏我下巴,又拍拍我的脸。

进屋后接着看到海涛正光着身子横在床上,“靠,你俩在演春光乍泄呢?”大鹏没好气的说。

“不会是真的吧?”大鹏看我俩都不答话,眉头一皱。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咋回来了?对了,今天几号了?”

“八一建军节,你们他妈多久没出门了?”大鹏把双肩包往桌子上一扔,一阵烟灰瞬时腾空而起。

“不知道,可能三天,也可能一周,谁知道呢?”我站到镜子前,里面出现一张面黄肌瘦面目可憎的脸。

“我打算出去走走,你俩一起去不?”大鹏往床上一座,抹了把额头的汗,点了支烟,顺便狠狠拍了下海涛的屁股。

“去哪?”我突然发觉自己嗓子渴得冒烟了一般。

“哟,大鹏来了啊,”海涛从床上支起身子,伸出一只手,“给我支烟。”

“跟我出去走走罢,”大鹏给海涛递了支烟,“我想去青海看草原,那里就像美国的西部一样狂野。”大鹏朝天吐个大烟圈。

“这是你新写的歌词?”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找水喝。

“屁,我就说你俩反正也闲着,跟我一起去青海耍耍吧,你俩再在这呆下去不是发霉就是变一对玻璃。”

“走,先出去吃点东西吧,我饿死了。”海涛嚷道,从床上摸个大裤头套上。

“走走走,我渴死了。”我拽起大鹏,“走吧,边吃边聊。”

我们楼下是个卖酸汤饺子的,叫张不成饺子馆。老板是个干瘦老头儿,坐在调料桌旁,每次你要是抓起一大把虾米就会引起他的侧目。一碗酸汤饺子下肚,我出了一身汗,感觉有点人气了。回屋后海涛继续打游戏,大鹏拉着我万分激动地聊西行计划,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强烈建议我看看。我一看书名《在路上》,估计大鹏就是看了这本书才有这个计划的吧。大鹏说我们可以出去一个月,把青海走个遍,没钱了就找个地方打零工,说不定还能遇到谈的来的女驴友或者貌美的村姑。

“你丫主要是为了艳遇去的罢~”我坏笑着问大鹏。

“那不重要,都会有的,”大鹏拿过书来,翻到其中一页,读了起来:“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筒那样不停的发射火球,在星空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

“怎么了?”一阵沉默后,我问。

“我们应该就要做那样的人,我们要别人都发出啊的惊叹声,我们不能再颓下去了。”大鹏有点激动的说。

“那又怎样?”我甩出一贯的淡漠。

“我刚写了首歌就叫‘草原上的罗马烟火’,”大鹏摸出个口琴吹了起来,悠扬而遥远,忽然让我有点向往那未知的空旷西部。

晚上我们来到路边的烤肉摊喝啤酒吃烤肉,老板是个彪型大汉,板寸,满脸横肉,我们都唤他和平哥。大四的晚上我们多半都在他摊上度过。

“行吧,我跟你去,反正魔法门地图我都打光了。”我和大鹏碰了一杯,然后转向海涛,“走,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我要看书准备考研。”海涛不动声色地说。

“考研?”毕业已经不再遥远这个事实突然摆在了眼前,让人瞬间丧气,“没听你说过啊,啥时候决定的?”我有点酸酸地问。

“就在刚才,”海涛说,“你决定去青海的时候。”

“你牛逼。。。”一瞬间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有点沮丧。

“他考他的,我们玩我们的,来喝喝喝。”大鹏拽住我,“这是最后一个暑假了,我们非去不可。”

“我们具体目的地是哪,兄弟,青海可大得很。”

“我不知道,但我们非去不可,到达之前永不停止。”

“我又觉得你在说歌词了。”

”对,那是我草原上的罗马烟火里面的歌词。“

第二天我和大鹏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往西宁。路上我把大鹏那本《在路上》给看完了,据说凯鲁亚克只花三周就写完了,感觉也没写了个什么,就是一帮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搭车旅行,没钱了打短工,然后就是酒精大麻女人和一些恶作剧,看完后我只想说西方的年轻人可真幸福。

西宁无所事事待了两天后我们一路搭公车经过河西走廊到了敦煌,那是一片古代兵家之地,所过之处都有一种荒凉和沉重感,我并不喜欢。敦煌很热闹,可以想象当年丝绸之路时各国商人聚集于此的繁荣。这时一周多过去了,我对大鹏说,妈的一路只看到了荒凉的沙漠,你说的大草原呢。大鹏说我们回去时走南边的路就能看到了。

敦煌住两天后我们搭车回西宁,这时路上确实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了。路过德令哈的时候大鹏说这里必须住一晚,我知道那是因为海子。德令哈是个很小的城市,房屋简陋却也看着整洁,路上不少带着白帽子的回回,如果不是海子那首诗我是决计不会知道这所城市的。时近黄昏,我们随便找了间小旅馆住下。大鹏说要去看日落,我们买了几瓶二锅头和几个馕向着小镇的边缘走去。那里有条不小的河,河边是片荒地,我们席地而坐,看着太阳落入远方,把天边染成一片七彩绚烂。大鹏张开双臂激动的大喊,啊,我终于看到草原上的罗马烟火了。然后天空变成一片好看的黛青色,之后天上的星星开始明亮起来。

我仰面朝天,亿万年的星光在苍穹闪耀,夜晚的凉风拂面而过,周边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着,大鹏吹起了口琴,我突然感觉一股莫名的孤独和悲伤,念起了海子的诗:

“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大鹏,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啊,和这宽阔的宇宙相比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别他妈的整天瞎想什么意义,你是给陆小曼给带秀逗了罢?你看那么多人不都活得好好的么,卖烤肉的扫大街的开小卖部的,不都活得好好的,不是每件事情都有什么意义的,活下去总有好事会发生。”

“万一活下去也没好事发生呢?”

“你不活下去怎么知道,重要的是这个念想,对了,可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你毕业后想做什么?”

“可能找个销售相关的活儿把,我喜欢乱跑。我攒了钱后要去南美,我要骑摩托把南美走遍,然后也写本书,我要人们见到我都发出‘啊’的惊叹声。”

“有个目标挺好,海涛也要准备考研了,可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这么一路混到了现在。我觉得我就像那只正在草里叫唤着的虫子,莫名其妙的出生了,然后哪天莫名其妙的死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就算虫子也留下痕迹了,它叫唤过它交配过,它这辈子爽过了。”

“你咋知道它交配过?”

“你听那叫唤声,正在交配呢,啊哈哈哈。”

“哎,多么美好的悲伤夜晚,就这么给你搅和了,海子遇到你也会变兰陵笑笑生。”

第二天我们搭车到了青海湖,看到了湛蓝的青海湖和大片的油菜花,还看到了沿湖磕长头的藏民。我和大鹏跟在了一个藏民后面,黢黑沧桑的面孔看不出年纪,藏红色的衬衣外面是一件军绿色的袍子,手上像穿拖鞋一样套着个木板。我们看他虔诚的向上举起双手,跪下,然后像青虫般把拱起的身体平铺到地面,然后继续。大鹏试着做了下这个动作,由于手上没有小木板滑行不了,只能做了两个俯卧撑,然后站起来咧着嘴喘大气,“累死我了妈的。”等那藏民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大鹏上前打招呼,说你可真厉害,这是要往哪里去。那人憨笑着摆了摆手,边比划边说了些我们听不懂得话。我们向他伸出大拇指,他咧嘴一笑,一颗大金牙闪闪发光。过一会儿一个藏族妇女拉着个二轮小车过来了,前面插一经幡,一堆杂货上面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藏族妇女朝我们腼腆的笑笑,然后过去给了男的一个水壶,用一种类似喇嘛念经的语言和他说着什么。原来这是一家子,那个手拉车里面应该是他们的所有家当,也不知道他们的旅程将会有多久,不过我从他们表情中看不到苦难,只有平静和从容。车上的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瞧我们,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整个宇宙。

“大鹏,你写什么罗马烟火,你真该为他们写首歌。”和他们相比、想到我还在这一路上寻找着些什么意义,不禁有点沮丧。

晚上我们找了一个路边摊吃烤肉,这里的肉比西安的香,青稞酒喝多了也上头。烤肉老板除了带个小白帽外和和平长得一模一样,让我有种错觉,感觉转身钻进小巷子上楼推开门就能看到正在抽烟打游戏的海涛。

“老板,你认识一个叫和平的人么,在西安。”我问。

“啥?”老板透过烤肉的烟雾眯眼看着我,真像和平,就差嘴角一根烟了。

“我们早点回去吧,”我对大鹏说,“别想着在这打工找妹子了,你看一路上你看到点啥像样的妹子没?再说打工我俩能干啥,烤个肉?”

“行吧。。。”大鹏可能也突然间觉着有点泄气,“反正我也看过草原了。”

“你说海涛这时候在干啥?真在看书考研?”

“锤子,说不定和租碟的老板娘好上了啊哈哈。。。”

“嗯,真说不定。。。”

第二天我们回到西宁,直接买票回了西安。回来的路上一股失落的感觉笼罩着我,大鹏后来对我说,别指望一段旅行能改变你糟糕的生活,旅行就是纯粹的旅行,不要把它当大麻来使。

回来后我们直去了出租屋,门虚掩着,往外飘着肉香。

“哟,有雅兴啊,一个人在煮肉吃?“大鹏嚷着推开门。

海涛正坐在桌子旁看书,看我们来了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再一看旁边有个女孩子正蹲在电炉子旁搅着汤,穿着白T恤牛仔裤,有点丰满,脚趾露在凉鞋外,红色的指甲油掉落了大半。

“靠,我们出去这么两周你就勾搭上妹子了啊~”大鹏笑着问海涛。

“你们来的可是时候哈,知道今晚吃肉啊,”海涛笑嘻嘻的抖抖眉毛,“来我介绍一下,她叫桃子。”

“你们好,”那个叫桃子的女孩子腼腆地朝我们笑笑,往后撸了一下她精干的短发,露出耳垂上的小耳环,大大的眼睛,眼角略往下垂,看上去很善良。

我们走后海涛白天看书,晚上不想一个人打游戏就去网吧玩,没几天就和在网吧打工的桃子勾搭上了。后来我问海涛喜欢她什么,海涛说主要是比较成熟有女人味儿。桃子比我们大一岁,老家是河南的,一年前跟着她表姐来西安开了个小吃店。夏天餐馆开始营业的,刚开始生意就不怎么样,她说西安的西瓜又大又好吃,没事就蹲在店门口吃西瓜,然后噗噗噗的把瓜子吐到门口花坛里,似乎这能吐掉点心中的闷气。直到花坛里的西瓜子都开始发芽爬藤的时候,生意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关了店。还欠了债,于是不好回去,先找了餐馆打工,后来网吧生意好就去了个网吧。

几天后两人越来越黏糊了,我就识相的搬回了宿舍,但也经常和几个兄弟过去吃个饭。我原本不怎么看好这段恋情,没想到也一直延续到了毕业。

10. 

开学后基本没剩下什么课,大家都在准备着毕业设计和开始找工作,校园里突然充满了离别的气氛。寒假回家时父亲问我有啥方向没,我说没有,父亲说那不行就回家吧,我说好。不久大家也都相继有了方向,海涛考上了上海的一个大学,大鹏准备回老家山东,小杨找了个远在帝都的工作,建国留在了西安。于是剩下的时间就是醉生梦死了,白天睡觉,晚上是隔三岔五的聚会,平时不怎么往来的同学都突然间变了亲兄弟一般、喝多了都要抱在一起流个泪。桃子不在网吧干了,去KTV做了公主,说那个钱多一点。我问她公主是做啥的,她说以前公主每天喊皇上好,现在她每天要喊黄总好。那时KTV有通宵场,不到一百块钱唱一宿,非常适合我们这些穷学生。每次去唱的时候桃子给还会送些酒给我们,说是其它包间没喝完的。

五月的某一天傍晚,我正在床上睡得迷糊,突然听得宿舍外一阵骚乱,有人砰砰砰敲门,“出大事啦,上街啦上街啦!”宿舍里只有我和大鹏两人,昨晚和一帮人唱了个通宵一直睡到现在。我们一脸迷糊,开门后问了人才知道,是美国把中国哪里的大使馆给炸了。我是个无政府主义,对爱国这件事没啥感觉,对学校的政治课和爱国主义教育一直嗤之以鼻。但在整栋楼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城市都在亢奋的情况下,你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这种亢奋,所谓的乌合之众就是如此吧。

我们过去敲开隔壁的门,建国正在折腾电脑,小杨则隐在被窝里。

“我这么理智的人是不会参与这么无稽的事的。”建国听完后淡定地一笑。

“神经病啊,去个XX,”小杨在被窝里瓮声瓮气骂了一句,“晚上烤肉喊我。”

“不理这两个XX,我们找海涛去,”大鹏骂了一句拖了我就走。

校园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已经有人拉开大横幅在往街上走了。我们来到出租屋,海涛惺忪着眼出来开了门,一张隔夜脸。

“等我一下,马上!” 海涛听到后眼睛一亮,随即几分钟后就出来了,“桃子不去,她没这个觉悟,快走快走。”海涛带上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学校周边有三所大学,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学先发起的,总之我们到校门口时路上已经有了一条不间断的队伍。我们随即加入,人群里充满了亢奋,我们高呼着形形色色的口号,打到美帝国主义,XXX克林顿,中国万岁等等等等。人群里基本都是各色学生,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愣头青,还有手挽手的情侣,走到后来竟然还有人大喊“某某我爱你”之类的,引来一片起哄。路边的出租车也停下向我们致意,喊着学生们好样的,有的司机直接把车停了加入我们。大家都跟着队伍走,情绪激昂,也不管队伍要去向哪里,似乎那个夜晚做什么都是对的,大家都突然有了方向,一切都充满了意义。多年后我看贝托鲁奇的戏梦巴黎时一下子想到了这次的游行。片子英文名叫dreamers,可能来自约翰列侬的“you may say I a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刚开始看是因为听说里面有Eva的火爆演出,看完后突然觉得很能理解他们的状态,几个不想长大、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人,活在自己爱与哀愁的小小伊甸园中,片尾Eva准备放煤气自杀的时候,外面游行的人扔来石块打破了玻璃窗,于是Eva像找到了方向一般马上冲出去加入了游行。我们当时也一样,闲的蛋疼没有方向,在大学这个象牙塔中迷惘着苦恼着,根本不知道这和以后的烦恼比起来一点都不算什么,游行就像突然出现的一个宣泄窗口,我们借着爱国或者各种高尚的名义,我们为了反抗而反抗,我们是群乌合之众。

走了很久,大概两三小时,我们经过钟楼,然后来到美使馆,人群中唱起了国歌,我和大鹏海涛也跟着高声唱了起来,一种悲壮的情绪让大家都热泪盈眶。之后我们跟着一支队伍离开,走不多时来到一个早被砸开了玻璃的肯德基店,我们恨恨地骂着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石头,估计已经被前面的人扔完了。后来大家都觉得有点累了,主要是都一天没吃东西,海涛穿得拖鞋也走坏了,于是搭上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一路和司机激动地骂着美帝国主义并向窗外的路人挥手,下车后司机没收我们钱。

到学校后我们直奔和平的烤肉摊,发现和平今天没出来摆摊,隔壁摊位上的人说和平昨天和卖砂锅的干起来了,被人开了瓢,现在医院呢。

“卧槽,和平那么彪悍的人干不过一个卖砂锅的?”我说。

“功夫再高也怕板砖啊。”海涛缓缓地说。

我又想起了那个冬夜,飞舞的板砖和喷溅的鲜血,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一早学校组织了正规的游行,班长到每个宿舍通知时,我们再提不起兴趣,掩面而睡。

离别的氛围会放大一些情感,不光是友情,还有爱情。情侣间自然不必说,恨不能天天长在一起,有暗恋了几年豁出去表白的,也有剩下几个月赶紧谈个恋爱过把瘾就死的,我没想到一直没心没肺的小杨竟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到了。一天小杨突然神秘地召集了我们几个,憋红了脸半天才说话,原来他有个初恋女友在北京读大学,期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如今女的马上要出国读书,来信给小杨说出去前想见他一面,小杨的意思是想征求下我们的意见,是否应该去,去了该咋办。

海涛听后一拍大腿喊道,“小杨啊,你的春天来的是晚了点,可还是来了啊,这摆明着是出国前要把贞操给了你,你这个长期备胎终于有了转正机会啊!”

小杨眯缝着眼嘿嘿一笑:“先别逼逼,还不知道啥事儿呢,我身边也没啥钱了,兄弟几个可得凑点钱给我,见人家也不能搞得太寒碜啊,总得请吃个饭呢啥吧。”

由于这阵子大家都胡吃海喝太过频繁,基本都不宽裕,于是让海涛问桃子借了点钱,这才大致凑够了给小杨上路,就像一群穷亲戚凑钱给进京赶考的书生一样。临走前海涛喊着,一定要成功啊,我们可是勒紧裤腰带支持你的泡妞事业啊。

几天后小杨回来了,我们见面第一话就是问事儿成了没,他说没,我们问为啥了?他说吃完饭开宾馆了,里面没套儿,半夜出去晃了一小时愣没找到卖套的店,也就作罢。我们都跺脚叹气,说白给你凑钱了。小杨半晌没说话,幽幽地抽了支烟,然后对着远方若有所思地缓缓一笑,“搂了一晚上,知足了。”边说眼缝里边射出不知道是幸福的还是淫荡的光芒。

后来,小杨说那是他最纯洁的过去。

剩下的最后一段日子,没有太多事情,大家等即将到来的离别都等的有点失去了激情,就像一只等待下蛋的母鸡,咯咯哒了半天却总不见蛋下来,于是回窝打瞌睡去了。大家的钱也都基本花光了,我问家乡的朋友又借了点钱才勉强度日,晚上通宵场也是唱不起了,天天晚上只能拿着几瓶酒在宿舍天台鬼哭狼嚎。

真正的离别是从海涛开始的,他第一个走。收拾东西的时候他送给我一本书,我们的八十年代。扉页是张黑白照片,崔健拿着吉他两腿叉开站在天安门前,屌屌的神气中带着点迷惘,发型凌乱似鸟窝,下面写着海涛的几个字:“四支香烟,两张CD,想要回去,却只能隔岸观火。”大学四年,海涛的行李就一个小包,里面包括4支香烟和两张CD。

海涛走的前一天我们几个一起坐着公车绕着西安转了一圈,转到动物园的时候海涛说下车,他说还没去过西安的动物园,想去看河马交配。那时的我们经常会突发奇想地做些傻x事情,就像搞行为艺术一样,例如前阵子小杨喝多了在楼顶上裸奔,大鹏有次为了体验一下愤怒的心情把厕所里的一个破洗衣机扔楼下去了,巨响把门房老太吓出一声惨叫。下车后发现动物园正在办什么昆虫展,门票涨价了,身边的钱不够,于是作罢。海涛有点不死心,顺着动物园走了一圈,说想找个矮的围墙爬进去,后来想想万一别进了猛兽园,也就算了。

离别的那天终于来到,我们在四海饭店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傍晚,期间大家一起唱歌一起抱头痛哭,手紧紧握在一起,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傍晚时分我们几个相互搀扶着走出饭店,在拐角的巷子口,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那个破路灯还孤零零的站着,墙角躺着只猫,看我们一群人突然站住了便警惕地一跃而起。大家肩并肩默默声地站着,呆呆的凝视着巷子,也不知道彼此心里在想着什么,就像在集体哀悼逝去的青春一般。

到火车站后,我们几个买了站台票一起把海涛送进去。列车快开时,大鹏从口袋摸出口琴吹起了送别,海涛和我们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就像永不会再见一般。

其实真正的生离死别是海涛和桃子。

桃子早已哭的像个泪人儿,她抱着海涛不放,两个人亲得一脸鼻涕眼泪。火车开动时桃子边哭喊着边追着火车跑,似乎想要追上那永恒流逝的时间。海涛在火车里,脸紧贴着玻璃窗以至于都变形了,像个海绵宝宝一样,那是海涛留给桃子的最后印象。后来我问过海涛,问什么当初不带桃子一起走呢?他说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担不起这个责任。

海涛临走前给了我一封信,说等他走了后再给桃子,里面只有一首短诗:

当我长久地,长久的踌躇

在异乡发梦,游荡

我最爱的姑娘等得已然太久

就为自己缝了一件嫁衣

她用温存的胳膊拥抱新郎

那傻小子中最傻的一个

我的宝贝美丽又温柔

她甜甜的模样仍然浮现在我眼前

紫罗兰般的眼睛,玫瑰似的脸颊

熠熠发光,娇艳动人,年复一年

而我竟然离开了这样的恋人

是我干的傻事儿中最傻的一件

送走海涛后,我们回去又大喝了一场,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地上,睡在了自己呕吐的污垢里。下午我和大鹏一人买了一盒酸奶,来到教学区门口席地而坐,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些行走的青春,那些曾经的我们。不知怎么我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有没有,就好像没有了一切痛苦和烦恼,我知道我们的青春就要散场了。

几天之后我悄悄地走了,我害怕那样的离别场面,觉得那样生离死别的感情对我来说有点太强烈了,甚至有点做作。当列车开动时,我对着这个灰色的城市挥挥手,再见了西安,再见了兄弟们,再见了我曾经的爱人,再见了,我的青春。

11. 

毕业后我回到了老家,一个南方的海边小县城。

父亲是镇上的一个小公务员,年轻时当过兵,曾今非常强壮,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在小巷子里飞快穿梭,生气时打起我来毫不留情,如今他头发稀疏肚腩渐长,已不是对手。我的母亲早逝,我由爷爷奶奶带大,他们年轻时在海边滩涂上养紫菜为生,现在仍闲不住、天天在家挑牡蛎,辛勤地赚些小钱。父亲托了关系把我安排在一个国企,每天正常上下班,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的隐入生活。一年多后亲戚们帮我安排了几个相亲,我和一个银行职员处了对象,半年多后我们订了婚,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半年我们会结婚,然后我们会生一个或两个小孩,然后看着孩子们长大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家族像枝丫一般生长延续下去,直到我们完成使命走向终结。我还学会了打麻将,把时间一张张地拍在桌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摄人心魄。期间我和海涛一直保持着联系,还给他寄过几次钱,他说大城市开销大,和西安不一样,这里没钱妞都泡不到。

然后不知哪天开始,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我在一条黑暗狭长的巷子里奔跑,似乎后面有什么巨大的恐惧在追赶着我,然后我又忽然奔跑在野外的田野上,我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一条河,我脚下一滑掉入河里,像一只被反转的乌龟一样挣扎在水里,眼里只有刺眼的阳光和岸边垂下的青草。我努力抬着头,拼命的挥着手想抓住些什么,但除了扯了几把青草外什么都没有抓住,水大口大口地从我惊慌失措的嘴里灌入,直到我眼前一片黑暗、无法呼吸,那巨大的压迫感和窒息感让我从梦中惊醒。

虽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但我知道当时的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害怕的是那一望到底的生活,就像是一部被剧透了的电影,让人索然无味,只想快进到底然后剧终。我决定离开,但我得做点什么令人绝望的事情来逼自己离开,于是我悔了婚辞了职,这两件事我是在一天内完成的,然后我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惊愕的时候、第二天就离开了家乡。

12. 

我去了上海,彼时海涛研究生毕业,刚找了份工作租了个房,我们又住在了一起。几个月后海涛帮我介绍了个设计院的工作,离住的地方单程一个多小时,我算是干回了老本行。

工作之后的生活就像被按了快进键,大城市的生活说白了和小县城也没太多区别,不过就是上班吃饭睡觉。后来家里的发小来上海出差时找我,问我,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么?我一时语塞,说不知道。又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走呢?我想起了东邪西毒里面的话,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可能翻过山之后你会发觉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原来的地方更好,但是不自己走一走,又怎么会甘心呢?

期间海涛事业顺利,外面还接接私活,收入很是不错,女朋友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总之意气风发少年得意。那时我在公司已经不温不火地做了快两年,当时有个外派任务,去东南亚的一个小地方做个工程,可能要待一年多,我像当初离开我的小镇一样欣然前往了。我爱上了那个有着椰林白沙滩的海边小镇,也爱上了一个当地姑娘。当时我以为找到了我人生的目的地,我倾入了我所有的热情以及积蓄,到最后却发现原来是我的一厢情愿,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06年底,等我即将狼狈回家时,海涛和我说他跳了个槽,然后认识个女的还不错,可能想和她安定下来了,这个消息令我大吃一惊。我问他到底是哪个女神如此有魅力能留住你这个浪子的心,他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回去后我们一起吃了个饭,嫂子是东北人,身材高挑,人甜貌美,是海涛现在公司甲方的财务,业务上的原因两人一来二去就熟了。于是我不能再和海涛一起住,便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一直住到了现在。半年后海涛带着嫂子回了趟老家,家人给了海涛一笔钱,让他全款买个房,准备明年结婚。恰逢那年股市狂飙,大家都在一片亢奋之中,海涛把钱都投在了股市,看着账户里的数字每天都在刷新记录,喜不自禁,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后股市开始大调整,那阵子他心情极度不好,也经常找我喝酒。到08年初的时候海涛的全款跌成了首付,极度失望之下他斩仓出局,用首付买了个房,准备结婚。

海涛的婚礼是先在老家办的,然后回上海请了几桌,大多是他同学和同事。大学同学除了我之外就来了大鹏和小杨,当时大鹏正好在上海出差,小杨专程从北京赶了过来,建国让我带了个份子钱没过来。婚礼散场其他人都走后,海涛和嫂子过来继续和我们喝,不知怎么的海涛看起来有点疲惫,眉宇间也没有了之前的锐气,我知道他又跳了槽,他说原来单位的上司是个傻x。海涛不停地敬我们酒,和嫂子说着我们以前的种种事迹,喝到后来我们都劝他,今晚你还洞不洞房了?嫂子在旁脸一红,看着海涛,微微一笑不说话,当时我觉得海涛找对老婆了。最后我们硬把海涛拉离酒桌、送两人上了车,临走海涛紧紧握着我们的手,有点悲伤地说:“兄弟们,你永远和过去的你生活在一起,你永远和过去的你生活在一起。。。”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光。

之后我和大鹏小杨继续找了个地方吃宵夜。大学毕业后我们也没见过几次面,大多是他们来上海出差的时候见个面。大鹏现在一个外企做销售,混的还不错,小杨在家网络公司做到了高管,竟然开始有了双下巴和肚腩。而我继续在老地方上班,没有太大变化,之前勉强谈了个恋爱也无疾而终。

“没想到是最能耍的海涛第一个成家啊。”大鹏感慨道。

“是啊,这家伙可运气真好,嫂子看上去人很不错。”我说,“你俩现在也都还没方向么?”

“谈过几个,我可没想这么早安定下来。”大鹏喝了口酒。

“我对这事儿真无所谓,之前那个初恋前几年从国外回来了,也来了北京,不过有个男朋友,”小杨眯缝着眼笑了笑,“我寻思着再等等看吧。”

“我也不知道,现在对这事儿似乎提不起了兴趣,前面谈过一个单位里的,后面人家要谈婚论嫁了我就一下子觉得没了意思,我自己还在迷惘着呢,照顾不了别人。”我微微叹了口气,“现在海涛成了家,你俩也都混的有声有色,我觉得我还在原地踏步,胡乱混着。”

“球个有声有色,就是讨生活而已。”大鹏说。

“现在世界变化太快了,尤其是我们这个行业,我有时候都觉得快跟不上了。”小杨说。

“是啊,这世界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加快节奏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赶不上了,我觉得我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改变,人家说三十而立,而我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你说我是不是快完了?”

“周文,你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生来就明白自己喜欢做什么、充满使命感的人,那大部分都是天才。我们普通人光把日子过好就不容易了。”大鹏敬了我和小杨一杯酒,“海涛也不容易,你们大概知道他股票亏了不少钱,现在工作也不如意,另外他爸身体也不好,嫂子据说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在东北,身体也不好,可能后面要接过来一起住。”

“是啊,大家都不容易。”小杨附和一句。

“别想着什么完了,我们才三十,一切都还没开始呢。”大鹏拍拍我的肩膀。

海涛结婚之后我们的联系开始变少,可能是他忙于生计,也可能是我不想去打扰他的生活。一年多后他有了小孩,再后来就是两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他。

13. 

电影已经放完,画面停在了宋康昊那张呆呆看着镜头的脸,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悲伤,那是整部片子最经典的一个画面。屏幕变黑之后映出我的脸,也正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而悲伤。

我和海涛18岁认识,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便开始有了重叠,然而到今天为止就结束了,就像双生的树先死了一株,另一株继续生长,死的那株则永远停留在那里,直到慢慢干枯。

手机响了,是大鹏打来的,从我接电话的口气他就听出我已得知海涛的事情了,他说已经通知了小杨和建国,他们都明天赶过来,然后后天一起去。我说不嫌弃的话可以睡在我家里,大鹏说当然可以,反正估计也睡不着。我环顾了一下我的陋室,嗯,床上睡俩,沙发上睡一个,地板上还能睡,11月初的上海还不冷。

第二天周六,我睡个懒觉起来,把家稍微收拾一下,出门吃个兰州拉面,去超市买一堆酒和小吃,然后回家等兄弟们过来。

大鹏第一个到,进门就喊你这破地方真tm远,我嘿嘿一笑,随即他里外走一圈,说:“还不错,蛮有当年我们宿舍的感觉。”我说,“是啊,你看我还活在过去。”

小杨和建国随后陆续来到,我说出门先随便吃点东西吧,回来咱再喝酒。

算起来大家又有几年没聚了,以前看神雕侠侣的时候觉得小龙女和杨过分别16年很不可思议,分开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有那么深的感情?直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后才知道,其实十几年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而已。以前的离别时间用天来计算,毕业后那几年用月来计算,现在没想到要用年了,这样算的话估计余生也聚不了几回了。

大鹏这几年钱赚的多了点有了些积蓄,每年都去南美玩一次,他坐着火车到过巴塔哥尼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个拍春光乍泄的小酒馆里喝过酒,在古巴的乡间开着摩托追寻过切格瓦拉的足迹,算是实现了他的梦想。他说那是片神奇魔幻的土地,大家不管有没有钱都很开心。他给我寄过一堆明信片,都是些魔幻而浪漫的地名,乌斯怀亚、马丘比丘,乌尤尼。。。还有一张是伊瓜苏瀑布那边的,上面写着:“我始终觉得,站在这个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刚结束了一段要命的婚姻。小杨这几年事业不错,网络公司据说快要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购,人又肥了一圈,看起来满面红光。另外他终于等到了初恋,等到了她离婚,然后两年前两人低调的结了婚,听说刚怀孕准备生娃了,或许幸福就是属于他这样简单又纯粹的人。建国早在海涛结婚前就结了婚,娶了高中同学,如今娃都7岁了。

吃晚饭时大家有说有笑,继续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偶尔说起海涛也都是感慨一下世事无常。大鹏说过年时还见过一次海涛,看得出来他过的不是很如意,工作换的有点频繁,有了娃之后压力也比以前大了很多,然后还问他借钱,大鹏说当时他正预备了钱要出游,于是便说手头也紧,说到这里大鹏叹了口气。吃着吃着气氛慢慢变的有些沉重,我便说兄弟们回去再喝吧。

回屋后,大鹏说外头这小院子不错,我们去院子里喝吧。我说不行,房东在二楼,是个很膈应的上海老头,稍微吵一点就下来敲门。大鹏说去tm的,好吧,里面也可以,有酒就行。建国说,先放个东邪西毒看看嘛。小杨说,尼玛,这么多年你还没看腻啊?建国说,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来看就是浪费时间。大鹏说,建国你牛逼,你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台词。

于是大家坐沙发的躺地上的骑椅子上的散乱开来,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大学时在外面租房的时光。

“周文,直接给我跳到刘嘉玲摸马那段。”小杨眯缝着眼嘿嘿一笑。

“很多年以后,你有个绰号,叫东淫,每个人都可以变得淫荡,只要他尝试过和东淫待过。”大鹏指着小杨戏虐道。

“哎,大鹏,你还玩摇滚么?”小杨转移了一下话题。

“摇个毛啊,中国的摇滚早就死了,窦唯成仙了,何勇疯了,张楚平庸了,许巍出世了,崔健就靠着那几首老歌商演赚钱,你看看小年轻现在听的啥歌嘛,李宇春那种跳舞跟只鸭子一样的人都能这么红,搞不懂了。”大鹏叹道。

“你也不用去搞懂,是我们已经过时了。”小杨说,“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

“你可是跟上时代了,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们。”大鹏说。

“是啊,”我长叹一口,“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跟得上时代潮流与时俱进的,就像我,既然跟不上时代,我选择留在了过去。你看我现在一个人,看看碟看看书,佛系养只猫,清清静静,与世无争,有时候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我喝了一大口酒,这样一个人真的好么?

“我内心没那么强大,也没啥爱好,所以只能让自己天天忙碌着,忙到没有想法,每天回家可以享受那种心安理得的疲惫感,我现在沾床就睡。”小杨说。

“嗯,心安理得说的很好,我现在就是感觉每天都在虚度,有点心虚。”我说。

“有啥不能心安理得的?难道没什么成就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过这一生了么?你去南美看看,那里的人大多都比我们穷多了,可人家天天过的开心得很,扫大街的都蹦蹦跳跳的,十分的心安理得。”大鹏说,“是我们这里太浮躁了,价值观太狭隘。”

“大鹏,你当年是怎么离婚的,没听你说过啊。”小杨问。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来,大鹏,说说看。”我笑道。

。。。大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忘了。”大鹏淡淡一笑。

“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更加清楚。”建国突然慢悠悠地在后面念道,就像电影的旁白一般。

“哎,你个死人妖,这台词背的是熟啊。”大鹏哭笑不得,“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的事都忘记,以后每天都是个新的开始,你说该多好。哎哎哎,别讨论这些烦心事儿了,兄弟们喝酒,明儿去给海涛兄送行。”

我又奔跑在了那条黑暗狭长的巷子里,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那种紧迫压抑的感觉,我究竟是在逃避着什么呢?忽然间,一阵音乐响起,就像是从天堂里飘落下来的一般。我醒了过来,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我微微睁眼,手摸索着找手机,摸到了一团暖暖的毛茸茸的东西,是橘猫,它轻轻的唤了一声,舔了下我的手背。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找到地板上的手机,一看八点了,赶紧把躺的横七竖八的兄弟们喊醒。屋子里散落着酒瓶和杂物,厕所被吐得不成样子,我头痛欲裂,昨晚喝断片了,最后记得场景是大鹏抱着我恸哭,“周文,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借钱给海涛啊,你说如果我借了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啊。。。”

我们来不及吃早饭,随便洗漱一下就打个车往龙华殡仪馆去。

灰白的围墙之内是另外一个世界,幽幽的哀乐似有似无地飘着,行走的人们脸上只有悲伤。我们找到云归厅,在门口一张桌子上签到、给了份子钱,桌子后面的人把几副黑袖套扔在地上,我们捡起来别在了胳膊上。里面是个不算大的厅,正前方桌子上放着海涛的黑白相片,淡淡地笑着,厅两边放满了花圈,正中是个棺材,两边围着花,海涛应该此刻正安静的躺在里面,我不敢细看。靠大门有个小房间,正对我坐着两个老人,我认出是海涛父母,上次见到他们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如今看他们上去是那么的苍老。嫂子正背对我坐着,看着一个小孩在玩耍。小孩四五岁模样,正蹲坐着专心地玩几辆玩具车,大概是觉得有人正看着他了,他放下车子抬头朝我看来,眉头一皱,然后嘴角一歪笑了,我马上背过头去,无法控制地大哭起来。

那模样和神气,不就是我初见海涛时的模样么?

音乐响起,追悼仪式开始,我麻木地跟着队伍围着海涛的棺材绕着圈,期间看到兄弟几个也都在掩面而泣,我瞥了一眼睡着的海涛,他面容安详,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兄弟啊,热爱生活的你已走,而不知所谓的我却还在苟活。

再次经过海涛身边时他突然坐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周文,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兄弟,我很想念你。”

“我也一样,不过是生活和琐事把我们疏远了。”

“我一直在怀念着我们以前大学的时光,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那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有希望,我想爱我想尝试我想到处走,我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但后来我知道,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希望也会一天天消失。”

“我又何尝不是呢,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是周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人总要向前看。”

“听说你最近过得不是很如意?”

“是,但这其实没什么,人生本就艰难,而且充满了各种不确定,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嘎然而止了。人说只有茫然的少年和落败的中年才足够有诗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这算是过了诗意的一生。周文,你还在一直寻找人生的意义么?”

“是啊,那是陆小曼出给我的难题,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答案。”

“无需寻找,活在当下,我这辈子就是过得太匆忙了,追寻这追寻那,浪费了很多时间。周文,死亡其实是个礼物,正是有了死亡才让活着的一切时光和追寻有了意义。你想一下,如果你真长生不老了,那你还需要追求和珍惜什么么?所以死亡是个礼物,我们必须要欣然接受。。。”

“走了,周文。”大鹏拉了下恍惚中的我,我呆呆得看着躺着的海涛,似乎看到他依然倔强的嘴角有丝微笑。

当棺材要被抬走时,我看到嫂子瘫倒在地,小孩在旁边哭着喊妈妈,两个老人麻木的坐在一边默默流泪,不知所措亦或是无能为力。人世间的相逢都是久别重逢,但最后还是会要分别,就像海涛说的那样,死亡让活着有了意义,最终的离别也让一切的相遇有了意义。

14. 

一年后。

我和大鹏、小杨来到海涛家,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是嫂子热情的脸。

“快进来吧。”嫂子微笑着招呼我们。

我们进门换了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站着。一年前海涛的葬礼上,我们几个约定以后每年海涛的忌日要去看看他的小孩,然后给个红包,尽点微薄之力。

“来,别站着,坐啊,先吃点水果,我给你们去泡茶。”嫂子说完转身要往厨房走。

“嫂子,别忙了,我们马上就走不坐了,知道你也忙,不打扰你。”我说。来之前大鹏说我们给了钱就走,也别多说啥了,海涛走后嫂子可能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也别让人家尴尬。

“这是兄弟们的心意,没别的意思,给娃买点玩具,海涛是我们最好的兄弟。”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里面装着我们凑的钱,塞到嫂子手里。

“这,这我怎么能收。。。”嫂子脸红了,有点尴尬。

“嫂子,你千万别有任何想法,我们和海涛真的像亲兄弟一般,真没别的意思。你拿着。”我把信封硬塞到嫂子手里。

“拿着吧,嫂子,我们的心意。”大鹏和小杨也在一旁附和着。

“等等,我先去泡茶。”嫂子眼睛一红,把信封往桌上一放,转身去了厨房。

不多时,嫂子拿着几杯茶出来了,“坐一会儿吧,今天正好外婆带着小涛出去了,我也没事。”

“嗯,嫂子平时忙么。”尴尬了一会儿,我觉得随便瞎说点什么都比沉默要好,起身就走似乎也不大合适。

“还行吧,我妈这两年身体倒是还行,小涛就在隔壁的幼儿园上学,平时大多都是她接送,我们还请了个阿姨来做饭。时间过的很快,小涛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嗯,那挺好的,嫂子你辛苦了。”

“海涛父母有阵子也过来帮忙,他们家人一直对我都很好。”嫂子说到这里眼睛又有点红了,“嗯,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兄弟,海涛以前老提起你们。”

“嗯,是。。。”我附和着笑笑。

“说起来,我家也和西安有点缘分,不过不是那么好的,”嫂子苦笑一下,“我爸其实是在西安去世的。那年他去西安出差,和朋友晚上吃饭后不想遭遇到了敲头党。。。”

“啊?那是几几年的事情?”我心里不禁一紧。

“97年吧,对了,香港回归那年,我正在读高二。”

“是嘛。。。那时候我们也在西安呢,那阵子是不太平,有敲头党,还有个董力的暴力持枪团伙。叔叔,叔叔是在西安什么地方出事的?”我说话有点哆嗦,觉得背脊发凉,有种要往后坠入深渊的感觉。我看到大鹏和小杨也有点紧张,我知道大家都在害怕着同一件事情。

“后来我妈带着我一起去西安领父亲回家,警察在地图上给我们指出了作案地点,他说就在XX大学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还带我们去看了作案现场。后来遇到海涛之后,才知道就是在你们大学附近,海涛听我说起这事儿时也大吃了一惊。”嫂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父亲当时身上什么钱都没有,他是喝多了去巷子吐的,钱都在包里,还在饭店。后来朋友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有口气,但送到医院时候就不行了,失血过多,致命伤在后脑勺。后来警察判定是敲头党做的,凶器也在附近找到了,是一块砖头,上面都是血。因为那年出了好几起这样的案子,为了不把恐慌情绪扩大,警察说后面的几个案子都没有上报纸。。。”

我看到嫂子的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看到大鹏半张着嘴低头愣愣地盯着桌子,小杨的眯缝眼此刻睁得大大的。我想起了海涛在婚礼那天说的话,你永远和过去的你生活在一起。

对面橱窗的镜子里、我看到了我的脸,那是一张杀人回忆最后宋康昊一般呆滞的脸,上面又糅合了各种表情,惊愕悔恨恐惧愤怒悲伤。。。那张脸仿佛正在凝视着一个深渊,那个深渊是一切恐惧的来源。

而此刻,我凝视着的,不正是我自己么。

15. 

1997年冬,巷子口。

​雪片大小的灰尘在路灯的光束中飞舞,哦,那不是灰尘,是下雪了,灰白色的雪片纷纷飞落,就像谁在空中撒着纸钱一般。我看到海涛转过身来喊了声走,一群人都转身跟着往前面的巷子深处跑去。我看到地上趴着的人正在挣扎着站起来,我走过去捡起砖块,狠狠地往他后脑勺上砸去,我听到了一声钝响夹杂着令人心颤的细小破碎声。随后,我看着前面黑暗里模糊奔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一头扎入那无边的黑暗中。

本故事纯属虚构

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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