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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征文|水鬼

2022-08-09  本文已影响0人  雷震子的亲密时光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篇文章参与华山论剑联合征文

(取材自《聊斋志异·王六郎》)

楔子

“……别怪我,总要有人替我留在这里,算你倒霉!业数尽时,能不能离开,就看你的机缘了……”

脑袋被狠狠一蹬,蓝色的天空在水影中越来越远,最终变成光怪陆离的水纹,交织、重叠、变形,我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一.

我是一只水鬼。

我没有记忆。

最初的最初,我嗜睡如命,昼夜不分。恍惚中,岸上隐约飘来两个凄厉的喊声:

“大丫——回来喽——回来寻你娘——”

“回来喽——”

……

一大一小,大的沧桑,小的哽咽,像风中破败的烛火,氤氲到水中,带着凄苦和不舍。

招魂!

我心中大恸,一种没来由的哀伤藤蔓般席卷了全身,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呼之欲出,仿佛要挣脱、要寻觅、要跟着那声音回归。

突然,一股无形之力将声音隔断,蛛网般将身体收紧,沉重的睡意再次袭来,我又陷入黑暗之中……

二.

我是一只水鬼。

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淄河里。

淄河水深,远离村落,虽是入城必经之路,却鲜有人至。人们宁可绕远路,也不愿踏足这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木桥之下,是我的栖息之地。

我是团绿色的混沌。我没有五官,却目达耳通;我没有手脚,却迅疾如风。我的身体可以随意变形,它可以是一张静待猎物的大嘴,也可以是一只随时掐断对方咽喉的铁手,更多时候,它只是一摊烂泥,沉睡,暗藏杀机。

淄河妖魅众多,没有些自保手段,我又如何能平安自处。

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欢喜。

因为,周围,是死一般的静。

岸边成排的柳树苍老浓密,树木和泥土的皮肤潮湿滑腻,空气中弥漫着烦闷的压抑,令人窒息。

一弯残月孤零零挂在头顶,光线暗淡,仿佛女人眼角的怨泪。

噗通!一只过路的水蛙跳进河中。我悄无声息地绕过去,包裹、骤然收紧。

呱……它差点被挤爆,两只眼骇人地凸出。

好丑!原来是只癞蛤蟆!我嫌弃地收身,它吓得头也不回仓皇逃走。

唉,好无聊!

三.

我是一只水鬼。

我向往那个一水之隔的水上的世界。

水鬼,顾名思义,是不能离开水的。

然而,我更惧怕日光。

我清晰记得那次贸然露面,被灼烧的蚀骨的疼痛,魂魄似乎都要燃爆,那种心悸令我不敢靠近水面。

只有夜色笼罩之际,我才能贴着水面,仰视水波之上,那里有孤独的桥,苍老的树,粼粼的月。

我希望听到一丝鲜活的声音。

可,寂静如夜,苍茫亘古。

河边的土堤,偶尔会有过路的行人。

这时候,我把耳朵伸长了,盼着听到一声咳嗽、喷嚏、哪怕是放个屁也好啊。

但,人们似乎很惧怕这里,一旦临近,步履匆匆,脚步很轻很轻,连牲畜都噤了声。

有一次,我听到一串孩童的银铃般的笑声,啊,那声音太好听了!仿佛山间清泉洗涤全身,毛孔舒展,心肺通畅。可还没来得及细听,笑声就被低低的呵斥制止,夹杂着恐慌和怒意,一巴掌落下,孩子哭了,又被慌乱地捂住嘴巴,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沉思良久,得出一个结论:这附近住着一只大妖,且害人不浅,吓得人不敢前来。

秉着一颗为民除害之心,我踏上了漫长的除妖之路。

我将淄河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大名鼎鼎、含沙射影、使人得祸的蜮;什么专生小孩子梦魇的鲤鱼精;什么吸血喷毒的水蛇……纷纷丢盔弃甲,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我把目光锁向岸上。那个阴切切的柳树精,老喜欢神不知鬼不觉裁下路人的影子,搞得人家宅不宁。我斩断它伸到水里的两根须,甘蔗粗细,它嗷一声缩回剩下的触手,只敢在岸上涨紫了脸骂骂咧咧。

聒噪!

我甩手,一大滩烂泥糊它脸上,混了腐尸,后味十足。

果然,它瞬间安静。估计臭晕了。

该做的都做了,可是,这附近还是没一个人来。

痛苦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们总觊觎得不到的东西。鬼也不例外。

我郁闷了。

许是被我的低气压吓得濒死,附近的小妖连着几天都乖巧无比。

终于,那只掉了半身鱼鳞的鲤鱼精被“推举”过来,哭丧着脸挤出一丝谄笑:“大王,您想见活人,我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您听听?”

“有屁快放!”

“您是谁?大名鼎鼎的水鬼大王啊!您想出去,还不是手到擒来……嗷嗷嗷,我说正题,正题!”鲤鱼精笑得比哭还难看,“大王,您只是暂困此地,只要抓一个人下水顶替,就可以重入六道轮回,继续投胎做人。”

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我顿悟了。还有这等好事!“为什么不早说,害我等这么久!”我气不打一处来,鱼鳞又飞出去十几片。

鲤鱼精终于哭了:“大王,这需要机缘啊,您前面那位已经说了,是您没参透……”

我突然想起最初的最初,那个蹬我下水的家伙好像说了什么“……总要有人替我留在这里……业数尽时,能不能离开,就看你的机缘了……”

“意思是,我原来也是人?!只是被它坑了?”

看着鲤鱼精艰难地点头,我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原来,我也曾经为人,生活在那个有声音的岸上。也许,我也有家人,我也很爱笑……我仿佛听见自己的脚丫踩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鲤鱼精有些困惑,小声问:“您就不怨前面那位,毕竟——”

“它也不是存心的啊,毕竟这破地方,多呆一天就能把人逼疯……话说,我前面有多少前辈被困于此?……乖乖!最长三年,最短一个月……这淄河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来来来,小鲤,给我讲讲找人代替的细节……”

那晚,是我做鬼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做梦,还是一个香甜的梦。

梦醒,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机缘是什么?

四.

没有人(妖)能解释这个高深的问题。

然而,心灵福至,答案很快来临。

冥冥中,有个声音注入我脑中:“明日正午,汝业满劫脱,有女子渡河而溺,此代汝者,过后,速速将往投生!”

睁眼,四周空无一人。是天神在秘密传音吗?

揣着一夜兴奋,第二日,村鸡既唱,我便喜滋滋守在岸边。透过水面,老柳树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爱呢!那个谁,过路的小蛙蛙,下来喝点水吧,都干的翘皮儿了……

日上三竿。

果然,有个妇人抱着婴儿踽踽而来,走至河边,忽而脚底一滑,直挺挺坠落。她惊呼一声,奋力把婴儿抛到岸上,裹着包被的孩子吓了一跳,手脚乱舞大哭起来。

我大喜,八爪鱼般缠上去,拖着妇人急速下沉。哪知这妇人力气甚大,大鹅般扑腾着,还一脚蹬我脸上。

我气急,虽说本王是混沌,可偏生脸大,浑身上下都是,你这打脸也太狠了吧!

正欲施展绝招,那人却涕泪交加悲切大喊:“小宝——”岸上的婴儿更是哭声一震。

我脑子一空,耳边陡然回响起两个凄厉的喊声:

“大丫——回来喽——回来寻你娘——”

“回来喽——”

……

一大一小,大的沧桑,小的哽咽。

时隔多年,依然清晰如昨。

我手一松,那妇人趁机逃脱,死死抓住河畔茅草往上爬,裹满泥浆的身体像条可笑又笨拙的蚯蚓。好不容易爬上岸,没头没脑地在婴儿脸上哭笑着又是亲,又是哄。许是太累,她半晌才起身,搂紧孩子跌跌撞撞远去。

我目送妇人离去的身影,直到消失。

心里叹息:唉,机缘已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我不后悔。

稚子无辜,因我一人残二命,我做不到。

五.

年复一年。

七月十五夜,百鬼夜行!

是夜,自上游漂来一盏盏河灯,灯式多样,有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宝莲赐福、龟鹤延年、龙凤献瑞、麟趾呈祥……燃烛其间,随波逐流,满江辉煌!淄河仿佛敛了平日怒气,难得如此平静。

关键是,每盏灯旁,都附着一盘珍馐美味。

大河蟹熟练地钳下一盘盘美食,彩虹屁拍得极顺:“大王,今年的供奉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

“什么大王,应该叫河神大人!”鲤鱼精白了它一眼,转脸谄媚道,“河神大人,桥边早已摆好香案,大人您可是比什么土地、城隍都靠谱!”

正说着,岸边陆续汇聚人群,大家围着香案,焚香叩拜、祷告,倒洒供酒。一时人满为患。

老柳树和一众小妖们藏在水里,没脸皮地朝我傻笑:“这是沾了河神大人的大光了……”边笑边仰头吧唧着嘴,纷纷道:好酒!好酒!

……

我无奈地望着眼前一切,回想起当日情形。

那是妇人走后一个月,暴雨突降,连下三日。那天,我正奋力扯着柳树精的根须当渔网,望着白花花的鱼群笑得冒泡。突然,一条灰色的大鱼从上游冲下,渔网被撞出个大洞,鱼群哗哗溜走。

我气急,一把扯出那条大鱼,嗯?是个灰衣服的少年?!晦气!指尖弹出几绺水草,将人绑个结实麻溜甩岸上……呃,貌似缠得过紧,吐了好多东西,你看,肚子都瘪了,会不会把内脏也吐出来……

几日后,水降。一家六口齐刷刷跪倒岸边,感谢河神救了他家老幺。

之后,传闻快速飞奔。

明眼人发现,年年有人溺水的淄河,好像很久没听到凶讯了;又有人说,破桥边的柳树似乎不再吃人影了;还有人说,河边密林里的怪蜂诡异消失,只剩几个巨大的蜂巢,蜜还挺甜;有人补充,自家孩子不知啥时起不再夜惊,开始长肉了……

更有甚者,编出首并不押韵的歌谣:

淄河善,水神生。除百妖,净河道。得遇,溺者生,病者愈。

听闻,我沉思良久,得出一个结论:这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六.

酒入愁肠最易醉。

我又做梦了。

梦中,两个女孩相偎至岸边,父亲重病,她们到城中取药,着急赶路,便走了这条近道。

危桥之上,两人颤巍巍紧紧搀扶,快行至对岸,妹妹脚底踩空,失足落水,被姐姐一把抓住胳膊。

水中,有东西在拽她的脚!妹妹大惊失色,大喊着让姐姐松手,怕两人都命绝此地。谁知姐姐径直跳入水中,与水中异物相抗,奋力救妹妹上岸……

我不知道,泪,自身体哪个部位涌出。它们像哀伤的泉,汩汩地流着,将周围一切包裹。

这就是前世的我吗?原来是个女孩啊。

那岸上凄苦的招魂者,就是我的母亲和小妹吗?

原来,我也曾有个家,有爱我护我的家人……

仿佛一道偈语当头棒喝,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淄水王姓女,名丫,一念恻隐,感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日赴任。”

我一梦惊醒,诧异望天。

老天仙灵了?!

可招远县,貌似有些远啊——淄县的土地没空缺吗?再说,这差事一旦接了,就戴上了紧箍咒,事务缠身,哪有在水里当大王自在!心里随即悄悄道:“刚才那位天神,敢问您还在吗?”

半响,空中传来一声闷响:“嗯。”

呔,读心术!

我战战兢兢挤出一丝笑:“天神大哥,您看,淄河妖怪众多,我一走,群龙无首,它们又该来祸害百姓了。敢问天神,这土地一职,我能不能不去——”

又是沉默。

就在我等得火烧火燎心里发毛时,那声音才缓缓道来:“既为土地,便是神职,可长生;而鬼乃变数,或与天齐,或朝夕破灭,不留残魂——你可想好?”

我心里先是一惊,又想到:我一届孤鬼,承蒙上天垂怜,能恢复前世记忆已实属万幸。我身去三年有余,父母弟妹俱在,若能守在身边,护得他们一世安好,鬼生足矣。

遂下定心意,留在淄河。

天神沉默。不过他这次没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会觉得他反应过于迟钝。

他说此事要禀达天帝,再做定夺。

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不过,某日,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化形了,居然是前世的样子!虽仍是鬼体,却脱离了水的桎梏,且不再惧怕日光!

我慌忙叩首拜天,热汗涔涔,想着前日乃是推脱之词,不料竟被首肯,心中恭敬肃穆,顿觉肩头重担千斤。

……

一轮青月镶嵌在夜空之上,皎洁的月光倾洒人间,为黑色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我轻启脚步,向家的方向飘去。

好歹先入个梦,别吓坏了老两口……

七.

我是一只水鬼。

可人们总喜欢叫我水神大人。

我喜欢那个一水之隔的鲜活的世界。

早起,风入密林,枝叶窸窣作响,鸟儿倘佯其间,好不欢快!赶车的老汉抽着旱烟,吧唧吧唧吹云吐雾,他的小驴劲儿很大,脖子上的铃铛摇的人心醉。无数脚板落在新修的桥板上,光脚的、穿草鞋的、穿布鞋的……

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谁说,鬼不能守护一方安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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