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下卷第十六章 1
作者:以琳
天阴得很重,象要下雪了,虽说已经立春,但风吹在脸上还是很冷。
冬春换季时这种阴天的中午很让人有些倦意,蔺怡抱着毛线团的手渐渐地就有些困了,她停下来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揉揉眼睛,透过窗玻璃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倦意就袭上了心头。
这几年蔺怡显胖了,她已经在母亲和彭丽娟夫妇的帮助下离开了簸箕湾,和丈夫何康生在县城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三年了,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改革开放后的春风也吹醒了蔺怡的心,一儿一女也都在县城上了学,蔺怡的心里宽松多了。此时正是春节刚过,人们的年货尚存,没有多少人来光顾这个小店铺。就在蔺怡站起身来想去货架后面的床上躺一会儿的时候,门帘被一个男人急急忙忙地掀了起来,蔺怡抬头去看,却是邻居小川。
“嫕姐,快去医院,婶儿的病又犯了,我们刚送到医院。”
“前两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快走。”
蔺怡转身从架子上拿了钥匙锁了店铺就跟着小川急急忙忙地去了医院。
乔路得前些年得了哮喘的毛病,总在换季的时候就容易犯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此时正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呼吸稍稍地平缓了些。蔺怡推开门,看见母亲苍白的脸,心里一阵揪痛。坐在母亲床前的两个小伙子看见她进来马上站了起来,这是小川的两个侄子。
“蔺姨,医生刚走,这阵子好些了。”
“哦”
蔺怡坐到母亲床前,轻轻地拉起了母亲搭在床沿上的手。
“那我们先走了,要过去告诉何叔吗?”
“那就劳你们跑一趟了。太谢谢你们了!”
蔺怡没有想到,此后她与母亲的相处就是以小时来计算了。
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皱纹也爬满了额头。自从随李约翰和田野见到了备受折磨的母亲,母亲那曾经年轻充满活力的形象就已经成为了久远的记忆。妈妈老了,文革的非人待遇摧垮了她的身体,那次亲手钉死父亲尸体的经历摧垮了母亲的精神。现在,她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体几乎被白色的被褥掩没,那张几乎和被子一样白的脸让人揪心。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母亲开始变得如此憔悴?蔺怡看着眼前衰弱的母亲,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母亲的形象变化,岁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夺去人们的青春、健康,那些美丽的东西,这个过程是那样的隐秘,似乎就在转眼间,但又不知道是在何时的转眼间,是在怎样的转眼间。可母亲怎么会老得这么快呢?今年她才59岁,还不满60岁呢,怎么就会老成这样?
蔺怡的眼前又浮起当年带着红卫兵抄家的一幕。多少年了,这一幕总是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每当这时,蔺怡心灵深处的负罪感就无法排解,她就会象一头愤怒的狮子,见谁就向谁咆哮,过后又是那么无助的哭泣,似乎除了眼泪不再有任何别的办法去发泄心里的悔恨。这种心理曾经严重阻碍了她接受母亲的神做自己的救主,因为她觉得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尽管彭丽娟是那样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只要真心认罪,神就一定会赦免,但她总是不能相信,对自己的亲人犯下这么重的罪竟然会不付上代价就得到赦免,这个神是不是太廉价了。因为背着这样的心理包袱,到了县城后好久都无法真正进入信仰,直到去年夏天的一天,她看着神情越来越恍惚的母亲,战战兢兢地问母亲:
“妈,您说……地狱里……仇人之间会互相寻仇吗?人在今生欠下的债要在地狱里去还吗?”
“哦……你说什么?地狱?地狱……地狱,地狱是上帝为撒旦预备的惩罚之地,但对跟随撒旦而去的不信之人,想必也还是有着恩仇须清的原则吧。哦……地狱,地狱……”
“那,那天堂呢?”
“天堂?天堂当然不会有仇恨的,那里只有爱。哦,地狱,天堂,也不知你爸爸他在不在天堂,我是……救了他还是……杀了他。”
乔路得的脸又开始变得苍白,眼睛里满是迷茫了。然而,蔺怡这回没有注意到,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县城,去找李约翰问同样的问题,然而她得到了基本一致的答复。一周以后,她终于请李约翰为她施洗了。说来也怪,从此以后,那令她痛悔不已的一幕越来越少再闯入她的脑海,她的整个身体状况也迅速地好转起来。
然而今天,看着憔悴的母亲,那一幕又再一次向她袭来,她的心一阵阵地痉挛,象被撕裂一样痛彻骨髓。她不由得闭上眼睛,俯在母亲虚弱的手背上。不知是滚落在手背上温热的泪水惊醒了母亲,还是母女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母亲听到了女儿心灵破碎的声音。乔路得的手微弱地动了一下,蔺怡收住眼泪赶快抬眼去看母亲。母亲吃力地抬起眼睛,嘴巴微张着,想要说什么的样子。蔺怡赶忙擦掉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高兴地说:
“妈,您醒了!”
乔路得看着女儿红红的眼睛,吃力地说:
“孩子,不哭,妈妈……就要去见……你爸爸啦,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了。”
“不,您会好起来的,我不让您走,您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我不让您走,我不让您走……”
“傻孩子!记得好好……抚养孩子们,要让他们从小……到主里面来,他们的一生……就会少犯许多错误……少走许多弯路……”
“妈,我记住了。我对不起您和我爸爸,我……”
蔺怡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乔路得看着痛悔不已的女儿,一滴眼泪涌出了眼眶。
“把我……和你爸爸……埋在一起,我要……去……陪他……”
乔路得的声音已经低到了极致,她的力气已经耗尽了。
“妈,妈,妈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妈……”
蔺怡摇晃着母亲的身体,然而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此时,匆匆赶来送饭的何康生惊讶地站在门口,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洒了一地。两个孩子站在父亲身边,惊恐地拽着父亲的衣角。他们懵懵懂懂的心里还不能确知死亡是什么,也不能明白几天前还教他们剪窗花的外婆怎么突然就会死去,死后的人究竟是去了哪里?然而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让他们感到害怕,这是比以前妈妈的咆哮还要让人毛骨悚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