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五)
一晃,一个学期加一个暑假过去了。又是九月开学的日子。陶叔叔来找爸爸,爸爸说学要上,但是还要跳级。于是陶叔叔去找校长,校方开始是没有答应的,后面再谈,才接受跳级一事,但是前提是要我通过考试。就这样,爸爸带着我,来到了学校。校长亲自接待的我们,说了一会话,就给了我两份试卷,让我在一位在上着课的老师的办公桌上做起了试卷来。刚开始我很紧张,一道题目总是要反复看,读了好几遍,确认我没看错的,才肯下笔。但是这个样子速度很慢,我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知道这么下去是不行的,努力使自己回到正常的状态。做语文试卷还算顺利,但是做起数学来,就吃力得多了,其实尽管这些知识点是在家里自学过,但是好多都是处在似懂非懂的阶段,好几个选择题我都是靠感觉蒙的,应用题也有一两题涉及到我不会的知识点,只好在瞎写。我就是不喜欢试卷空着,就算是我不会的,我也会想方设法地填满。下课铃声响了,我的办公桌那位老师回来了一趟,看我在做试卷,没出声,拿了桌上的杯子就走了。我没有抬头看,只是恍惚知道是位女老师。
校长把我的试卷拿给了两个老师改,一位改语文,一位改数学。我感觉我的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了,爸爸在一旁站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位老师改的试卷,生怕里面有蝴蝶,只要他一疏忽就会飞走似的。我隐隐感觉到爸爸也是有点不安,但是他努力表现自然。这就像是压牌九,赌注还不小。庄家坐庄,各自抽排,庄家已经开出了几点,而且点数还颇大,爸爸就是另外抽排的那个人,他在一点一点地翻开自己抓来的牌,手在一点一点地从左上角牌的数字上挪开。
没有一会,老师改完了试卷,都拿给了校长。我们又都走到了校长的桌前,校长看着试卷,笑得很自然:“恭喜啊,通过了。”
我接过了试卷,语文考了九十二分,数学七十六分。当时的激动和高兴真是无以言表。我接过试卷,拿给爸爸看,爸爸笑的很克制,但是也抑制不住他内心的愉悦,他同校长和老师道过谢,就领着我回去了。
学校到家里一路都是上坡,两旁多是树林。爸爸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其实爸爸的年纪已经算是大了。尽管我才十一二岁,爸爸已经快到六十了,爸爸头发本来就不多,但是不多的头发里确是银白居多。走在石子阶梯上,九月的风从那山里的小道吹来,凉凉爽爽的。
“你知道吗,你爸爸是第一聪明的人。”爸爸微喘着气,但是却极有力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前爸爸也总是说这样的话,但是我听了总是很懊恼,我生怕爸爸说出来被别人听见会被别人笑话。但是在那一刻,我没有懊恼,我附和着爸爸:“您说的对,您最聪明。”
爸爸笑笑:“你看,你又说谎了,为什么说你爸爸是最聪明的人呢?”我没有回答出个所以然,对爸爸做了个鬼脸,笑笑,快步先走,我想先走一段比较远的距离,再坐着等爸爸。山间的风吹着,再浮躁的心经过那山风一吹,也会慢慢静下心来。
以前我不明白,爸爸为何经常说那句话,现在的我理解了。爸爸他不是在吹牛,不是在大言不惭,只是他这一生的前半生,实在是太酸太苦,他想做的好多事都没有完成,他心里有太多的遗憾和不甘,所以他说出这句话,他想安慰自己,他想让身边的人多多少少去认可一下自己。
爸爸在县城里买了鸭子,准备养鸭子,有上千只,家里的所有人都要回县城去了,于是我便需要住校。刚搬进宿舍,认识了宿舍里的同学。我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家人,没有住过校,刚住校,还不是很适应,很想家。我和七月成了好朋友。七月是一个很漂亮而且心直口快的姑娘,齐肩的黑发,大大的眼睛,说起普通话很标准。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但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她没开学多久就走了。她走了之后,我就更想家了。
爸爸去县城的时候,说他偶尔会回村里的家里一两天。那天放学,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想回到家里看看,看是不是能碰到运气,刚好遇见家里人回来。我带着作业本,和寝室老师报告了之后,飞也似地往家里跑。尽管都是上坡,但是我一点也没觉得累。终于,我跑到了家门口,但是看到家里的大红木门锁着,小竹门也关着,和大红木门平行贴着,心里顿时很失落。我站在那里,半天没动。这时,看到了邻居的青伯伯出来的,他看见了我,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当时很想哭,带着哭腔说想家了,回来看看。青伯伯告诉我,爸爸是回来一次过,但是那天回来很晚,第二天一早就又出发回县城了。我嘴巴抿了起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青伯伯留我吃饭,我说不用了,他执意让我进去,我不好拒绝青伯伯的好意,就进去了。我们这个院子开始是住满了人的,后来老人有的去世,有的和子女一起搬到城里去了,只剩下我家和青伯伯一家,现在我家里的人都在县城,偌大的一个院子,就只剩下青伯伯一个人了。青伯伯吃的很随意,就几个简单的自己家种的菜。他看我在那里吃,又烧了几个鸡蛋端出来给我。我尽力不去想自己的失落,和青伯伯说着家常话,青伯伯已经七十多岁了,一生未有娶妻,瘦骨嶙峋,但是身体还算硬朗,种田种菜,插秧收谷,都是自给自足。青伯伯的饭桌刚好就靠着窗户,窗外的一切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渐渐大了起来,天也黑下来了,雨顺着屋顶的瓦之间的那条线,再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到地上。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晚上学校是回不了。青伯伯说晚上在他那里将就一晚。没有其他办法,我向青伯伯要了一层毯子,把三张长凳拼到了一起,准备晚上躺在那里睡。青伯伯不同意,说这怎么行。但是我态度坚决,他看我这么坚持,就没再说什么,洗了碗,在桌前坐了一会,和我说了一会话。我拿出作业本做起了作业,过了一小会,青伯伯就上楼睡觉了。老人家,睡得早。
我做完作业看了一下手表,也九点多了。于是便拿着毯子,用作业本当枕头,熄了灯,躺下了。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雨水打在屋顶的瓦片上,让夜里不再是万籁俱寂。板凳很硬,睡一会还行,久了也感觉有点不得劲。睡到半夜,我被冷醒了。一床薄薄的毯子真的御不住深秋里处在地势高的山间屋子里的寒。我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用毯子紧紧地裹着自己,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终于,天,还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