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新时代的祥林嫂

黄土

她叫鱼，是我老家农村的一个乡邻。她的经历比祥林嫂还苦，但她的反应跟祥林嫂截然相反。至死都咬紧牙关，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却依然没有得到善终。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鱼有了身孕，本是双喜临门的人生极乐，不料却遭遇了惊天霹雳，丈夫突然生急病不治，撒手人寰。

拖着沉沉的身子再嫁到我们村，二婚的丈夫比她大十多岁，家庭条件差，人也矮，她只图他能接受肚子的孩子。

还好，再婚丈夫叫直，人老实，忠厚，在她生下遗腹子女儿琼后，确也能视如己出，满心的欢喜和宠爱。隔年她就怀了二胎，生下儿子春。儿女两全，夫妻和谐，家庭美美满满，过去的阴影烟消云散。

两口子都是吃苦耐劳之人，很快就修建了新的房屋，地基夯得很牢实，全是最坚硬的条石，从几米深的地底磊起来的，周围用黄土培紧，上面用火砖一层一层砌上去。

农村大多是土墙，又矮又简陋。而她们两口子修房子，好像是面对永久的基业，饱含着激情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展望。

她家的房子建在地势开阔，人气旺盛的垭口。整个大队的小孩子读小学，都会经过她的门前。她的女儿琼也背起书包上学了，只比我小一个年级。

每天放学了，我都要去大石头上滑梭梭板。石头呈四十度左右倾斜，很大的一块面积，前面是一块圆石挡着。我从石头中间滑下来，缓缓的下降，到底部时突然加速，需把双脚一下抵在圆石上。如果反应迟缓了，就有可能从两块石头的缝隙处坠入下面的乱石里。

可她的女儿琼从小就懂事，从不和我们玩这些危险的游戏。每次我钻到半山处的一个岩缝里，弯着身子攀沿到山顶上去摘映山红的时候，她总会视若无睹的安静走开。

我是一只淘气的猴子，琼就是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可淘得没边的我没有事，这只胆小谨慎的兔子却死了。一天早上上学，经过垭口，看见她家的街檐下聚了好些人，两条板凳架着一块门板，小小的琼平放在上面，一张黄表纸蒙住脸，身体已经僵直。

听大人们议论，是中毒而死。说是偷吃人家抹了药的桔子。听的我大吃一惊。那个山村的李子、桔子、西红柿，谁没有偷吃过。乡村物质匮乏，小孩子嘴又馋，偷吃点水果，一般人家都不会说什么的。更何况谁家都有少不更事的孩子，没有人敢保证自家娃没有这种行为。

植物都是生长在野外的，都是吃得的东西，谁会在上面抹毒药呀？听大人们说，那时节桔子还是青的，没有成熟，根本不到吃的时候。抹药是为了防虫。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弄明白琼真正的死因。也许是她该死，才去吃那那酸涩难咽的青桔，因而送命。可如此乖巧的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鱼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我的母亲很同情她的遭遇，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她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忍受着生活的蹂躏。面对善意的目光，她总会还以感恩的一瞥。面对恶意的嘲弄，她也会竖起两道剑眉，杏眼圆睁，狠狠的把对方的目光逼退。

鱼的要强都体现在表面，所有心里的苦痛从来不愿对别人说，害怕别人瞧不起她，害怕别人会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人前的平静和坚强，是背后一个人血泪涕流的压抑。

就像眼框里蓄满了泪，她只会轻轻的擦掉，然后微笑着对看到的人说，那是沙子吹迷了眼；就像痛入心底，形销骨立，她也只会粲然一笑，正在减肥呢！

脆弱只在一个人的黑夜，留给她一个人。而上天玩弄她，就像猫捉弄老鼠一样，这些还只是前奏。

那时鱼已经利用地理位置摆起了杂货店。春已经十六岁了，突然晕倒在学校，送到医院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只有等死。

后来，嘴唇紫绀的春，只能陪着鱼守在杂货店里，艰难度日。那时我已经离开老家，在外学习。春在十八岁那一年死去的消息我都是从父母的口中得知的。

在封建的迷信的乡村里，人们都传着鱼是一个不详之人，俗称的克夫克子。而我的母亲总是为此打抱不平。因为她见证了鱼的善良和隐忍，她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凭空遭此厄运。

农村里有很多势利恶毒之人，开始编排鱼，想看她的笑话，想着还剩她的丈夫，如果也死在她的前面，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不知是上天最后动了恻隐之心，还是鱼把苦淤积于心太久，本身也一心求死，春走后不久，鱼就被检查出得了胰腺癌。

病重后的她，躺在凉椅上，凉椅放在当年琼停尸的地方，鱼早已生无可恋，眼神空洞的盯着天边，而身旁就是为她做最后栖身之所的木匠，干得热火朝天。

这个场景是父亲回老家，撞到的情景。回来谈起，一家人都唏嘘。更加让人心凉的是，鱼走后仅仅一个月，已过半百的直就找了新老伴回家。

一出彻底的人生悲剧已经落幕。剧中人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连一声叹息都没有留下。而作为观众的我，倒有些意犹不平。

鱼一直都是顺从的接受命运的嘲弄，从没有过反抗。把所有经历的厄运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外表很强悍，就像一只刺猬，其实内心极度虚弱和自卑。她一生都未能战胜她自己的心魔。

近期在看叶嘉莹先生的简介：17岁丧母，25岁丈夫入狱，她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车祸去世，小女儿罹患乳腺癌，家中一辈子的经济都由她一人负担……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平生历尽各种不幸，但终于从个人的苦难中超脱出来，最终臻于至丰至醇的大境界。

我的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了鱼的影子。我自己也经历了失婚、丧父等的打击，也曾在心底淤积出深深的内伤。实在压抑不住的时候，我就看书，在文字中慢慢静下心来。明白此种遭遇古来有之，并不是专门针对某一人，心也就放开了。也庆幸身边始终有爱我的朋友和家人，让我能远离落井下石的环境。

当然面对生活一次又一次的无常捉弄，心如死灰，决定放弃这一局，也是无可厚非的选择。但没有扳过手腕的人生，总觉得有一点点遗憾。

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巨大遗产不是高科技所带来的物质的便利和好处，而是群星一样灿烂地照亮夜空的丰富文化宝库。书籍便是其中最为持久照耀我们生命的星辰。它是新时代行走江湖的尚方宝剑，也是医治心灵棒疮的灵丹妙药。

看过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以为不断把伤口掰开展示给别人看是一种病，现在才明白，把伤口掩盖起来，不敷药，让它自行化脓溃烂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们无法预知天上是掉下馅饼，还是冰雹，但真正的坚强是从内到外的坦然，不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花拳绣腿。而内心的强大和淡定，必须要找到支撑。儿女是，父母是，爱情友情也可以是，而最牢固的莫过于自己，自己的追求和爱好，自己的人生价值。

只要内心有了目标和支撑，再多的苦难都熬制不出新时代的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