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语未读书散文

我无所谓这天地,无所谓这命运,也无所谓被人诋毁的爱情

2023-02-07  本文已影响0人  瑆箫

此端

1

现在想来,一切开始偏离轨道,是从我和BUG成为朋友的那一刻起。

BUG的原名不叫这个,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蔺池。

这事得从头说起。

那是个普通的周六,我起晚了一会儿,下楼在报刊亭买了一本《电子游戏软件》。这天的报刊亭小哥戴了一顶鸭舌帽,我多看了他两眼,赢得好感度两点。他便依照好感度给了我一个可爱的折扣。

没错,在我们这个地方,人际关系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不仅如此,一切基础和附加能力,我们称之为属性,都清晰地反映在每个人的面板里。所有人的进退,都以面板上的数值高低为标准。毫无疑问,这便是最公平的世界了。大概也是因为这里的规则清晰,付出必有回报,蹉跎也会带来后果自尝,人们对未来太过笃定,所以连心情起伏都成了稀有品,所有人死死盯紧那几十一百的数值,拼尽全力要比对方高出零点几。

路边的初高中生一路背着英语单词,他们的学习能力值稳步上升,这样一来在升学考试里便能顺利拔得头筹;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卖力地招揽客人,给皮椅除尘,热情好客度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生意;白领们下车后举着早餐从人群中灵活地穿梭而过,坐到办公桌前就开始工作,业务水平不断上涨,不久后就会被老板赏识从而得到晋升……

而我,也在那一刻因为那个折扣心情好起来,在“原路返回家中度过周末”和“改变目标去二叔开的街机室帮忙”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我熟门熟路地钻进巷子里,一道厚厚的黑色帘子后头,藏着另一个世界。

任天堂红白机已经火了有些年,街机室如雨后春笋般在我们这儿开了起来。一家接一家,每台机器前摆一条长凳。游戏无非那几款——“魂斗罗”“拳皇97”“超级玛丽”“麻雀”,学生们依旧趋之若鹜,竟一时供不应求。老板是我二叔,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常常关照我,见我进去,便熟络地招呼:“佳佳来啦。”我笑眯眯地回答:“对,今天没课,我来帮忙。”他便推过来五个代币,让我自己随意转转。空闲时我就找人切磋两盘,久而久之技术也变得不错起来。

因这天街机室满员,我四处看了一圈,习惯性浏览了一遍所有人的属性面板。这里的规矩是,想要独占机器可以选择在座的任何一人1V1挑战,游戏由对方定,赢家留下,直到下一个人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蔺池的,倒不是因为他那副敞亮的乖学生模样和这黑黢黢的街机室格格不入,而是因为他的属性面板里好感度那一栏是空的。

我的意思不是“蔺池与你的好感度”为零,而是蔺池的面板里压根儿没有这一栏。

对于我们懂一点计算机皮毛的人来说,蔺池在人群里是一个BUG。

我不该靠近他。

2

老实讲,那天早晨我头一回对眼前的生活有了真实感。

这倒不是说我以前的日子都活在梦里,不过非要这么比较的话,也无可厚非。

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缺失了一些比记忆更重要的东西。比方说,我记得小时候因为贪玩被老师揪着领子丢到教室门口罚站,但后领上那种被猛然拽紧的触感我却没有;再比方说,爸妈为了生意在外面奔波,偶尔有一次我回到家发现妈妈煮了一碗鸡蛋面在等我,热汤升腾出来的香气我也没有哪怕一次在鼻腔深处回忆起来过。这些过去,好像真的变成了冷冰冰的档案,而我从一醒来,就接受了这些信息:我叫展信佳,十九岁,女大学生,成绩一般,爱打游戏。我无法对它提出质疑,只能依循它的规则走下去。

所以当蔺池站在我面前,我陡然间对这个“意外”产生了兴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怜香惜玉之情——

这么俊俏的小哥哥,这一生都将没有桃花运。

在这里,爱情和事业一样,要开启浪漫的感情剧情,必须达到一定的好感度。而最终的伴侣,一定是好感度最高的那一个。听上去是不是很容易?就算对方是巨星,只要方法正确加上够努力,也能成为他的朋友,甚至是终身伴侣。

走到他面前的那短短几步里,我忽视了两个挑战邀请和三个搭讪,一共错过未来五个浪漫的可能。

“嘿。”我摆出老练的样子招呼他,“切磋一盘吗?魂斗罗还是拳王,你挑。”

“展信佳。”他很快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心中暗喜,看来我在这家街机室早已声名远扬,正想应他……

“我是课外学习小组的负责人,可能你不记得我,但今天是第一次小组活动,我是来抓你回去的。”

“……”

我这才注意到,没错,他衣服上还挂着我们大学的校徽。可我们学校采取精英教育,开学第一周就定下每个周六整天改为课外小组学习,每个人自愿参加,实则就是在一块儿自习。而头一天我因为在班会课上打瞌睡,被班导登记为默认参加,顺道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原来BUG早就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在心里称呼他为“BUG”。

“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面无表情,“你可以玩到你高兴为止。”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有点酷。”我说,“我很欣赏你。”

所以当天下午回到学校,我们齐齐被老师要求交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下午小组学习结束后,蔺池坐在前面奋笔疾书,等他写完后转过头来,发现我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天的夕照很好,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微红的余温落在手背上,切割出好看的光影。

那样的片刻,我感觉到来自生活微小又确切的真实感。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从我手边抽走了那张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的检讨。

等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蔺池站起来将满满五页纸放到我面前。

我叫住他:“喂,我请你去吃冰。”巷口的老板跟我很熟,答应我买一赠一,可我每次只有自己一个人,虽贪心,奈何胃不够大,享受不到这个福利。

蔺池背过身去收拾东西:“不用了。”

我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人,不会和我有想象中的罗曼蒂克剧情。

3

可是第二个周六,蔺池又准时出现在了街机室,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说这是自己的责任,可每次来了他也并不着急回去,看着我将街机室的人全部挑战一遍,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下午两点,我们准时出现在教室。

在蔺池的包庇下,我顺利躲过大部分的追责。有一天,我很同情地看着他说:“你整天来这里找我,是不是因为没有朋友,没有地方可去?”

他愣了一下,似乎想辩驳,最后却无奈地说:“对。”

有的时候我会和他说“最近那个报刊亭的小哥卖我的杂志价格近乎白送”,又或者“学校篮球队的队长邀请我去当他的啦啦队”……

诸如此类,可每次蔺池都无动于衷,只会回应:“哦,然后呢?”

我又问他:“我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里,好感度不能说明什么,你觉得呢?”

他说:“我觉得挺重要的。”

我气得直踢他的凳子。

直到大一的暑假,他的责任感点数被清空,职务终于被罢免。新上任的负责人铁面无私,深受拥戴。优等生蔺池从此无人问津,变成灰扑扑的背景。

我气势汹汹又欢欣雀跃地去找他。

“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严肃地说。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关系的。”

我没给他再拒绝的机会,拉着他一道去吃冰。老板朝我眨眨眼睛,最后按约定只收我一碗的钱。开吃的时候,一对情侣在我们身边争吵,吃到一半,他们的好感度已经跌破零,两人丢下只吃了一半的炒冰各自扬长而去,我坐在蔺池身边偷偷笑出了声。

“你高兴什么?”他看起来有些犯愁,“我现在没办法帮你打掩护了。”

我乐不可支:“傻瓜,我可以好好去上课呀。”

我说到做到,下一个周六的早晨七点半,我准时坐在了座位上。周围人纷纷露出惊异的神情,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混世魔王居然转性了。理由很简单,我可不想让那个新上任的胖子在街机室大喊我的名字。

学校那段时间也热闹起来,大肆张贴横幅欢迎一个新晋歌星。据说是成功校友,这次回母校开感恩歌会。当天操场上人声鼎沸,我懒得去凑热闹,看见班上女生激动的样子,只在心里笑了笑。放学的时候,我拉着蔺池路过操场,那个时候歌会恰好结束,散场的人群朝着我们拥来。我和蔺池被冲散,我被人推得向后趔趄了几步——

“小心。”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双手扶住了我。

如果我没有花那么多时间在格斗游戏上,而是像其他女孩一样多看几本小说,就会发现这是故事开头最常见的桥段。

“你受伤了?要不要到那边去检查一下?”那个声音果然有着区别于其他人的磁性,我抬头便看见明晃晃的墨镜,墨镜上反射出我一张平静的脸。

“不用了。”我捂着胳膊退开几步,“谢谢。”

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我却因为蔺池不在自己的视线里感到一阵心慌,往四周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好像有人拿着薄薄的刀片在你心上最不敏感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然后那伤口又很快愈合了,你便立即忘记了它。我以前没有过这种感受,所以描述起来也很笨拙。

“我觉得他挺好的。”事后蔺池帮我包扎时闷闷地说,“你为什么不再考虑考虑?”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打游戏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游戏币,薄薄的一片,透着金属的光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一直躺在我的口袋里。我想,或许是某一次我不小心留下来的。

“因为在你出现之前,只有这件事让我觉得有变数。”

而蔺池出现之后,我发现恰恰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拟定好的故事线,我可以对他发脾气,可以对他大笑,不用担心在一个简单的选项之后我们就不再有交集。

至于那个万众瞩目的歌星,那天之后,我依旧在各种海报上看见他的名字,再后来是报纸上的绯闻。不做那个选择,我们就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4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我一切顺利,蔺池却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状况。

起初是最普通的感冒,他吸着鼻子来上课,我丢给他一板感冒药。可接下来的体育课,他又被篮球砸中右手骨折——大大小小的病痛好像是一股脑地找上了他。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蔺池,好像认识我以后,你就变成了倒霉蛋。”

他没接话,只是催促我去参加各种活动,大到莫名其妙的校园舞会,小到英语角,我不愿意,他就答应陪我一块去,接着一转身就消失不见,在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有种预感——有一天他会彻底消失。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是意志消沉,二叔也告诉我,因为光顾街机室的客人越来越少,很快店子就要停止营业,再过不久就会被拆除辟出一块空地。

“游戏总会前进,只有我们被抛在这里。”那天二叔文艺又惆怅,他是真的喜欢这里。

夏天来临的时候,蔺池住进了医院。去看他的路上,我在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本打发时间的连线书上去。站在病房门口,我轻快地朝他摆了摆手:“嗨。”

“只有我来看你。”我故作遗憾地说。

他难得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不在意,可我还是不免为他难过。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问题?”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他的病床边,掏出那本连线书开始画。在一团乱麻里,我要从里面挑出一条到达最后的终点。

“没有。”他很冷静,“查不出问题。”

我没能找到出口,那条线的末端指向书页下方的空白,我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写上他的名字。

“也没什么关系。”我说,“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

“我的意思是,蔺池。”我盯着那两个字,忽地掉下眼泪来,“你不要因为害怕而离开我,我比你想象的要勇敢很多。”

直到我离开,蔺池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带关上门的时候,他的身形被阳光模糊了轮廓。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场大雨,我和蔺池被隔在大雨的两端。

我朝他大喊:“蔺池!你为什么一眼也不肯看我?一句话也不肯同我说?”

他头也没回,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雨中。

大三上学期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件是展信佳拒绝了篮球队队长的表白。那段日子篮球队队长开始频繁地约我出去,他是个阳光爽朗的大男孩,笑话讲得好,甚至游戏打得也不错,比笨手笨脚的蔺池要强很多。此外,他新购入的家用游戏机对我这样的游戏迷也充满吸引力,但我依旧怀着歉意地选择了“不,下次再说”。

最后一次时我叫住他:“谢谢你。”

他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我在感激他什么。

第二天,他便挽着新女友大摇大摆地走过校园,像是顶着一个大晴天。

也对,他的前面还有很多好的选项,我并不需要为此感到遗憾。

而对于我来说,我清楚,那是摆在我面前的最后一个机会。

另外一件事是,蔺池消失了。那天之后,我再没见到他。医院和家里,我都没能找到他。这对大多数人确实没有造成多大的困扰,他在这里的存在感几乎已经为零,连我这样的混世魔王都融入了这个环境,蔺池却因为自身的BUG而被人遗忘。等到他被修正,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对,我用了“修正”这个词。

自春天以来,他身体上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是因为在不断地被修正。

而我也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包括蔺池和我,都只不过是一堆数据,而这个公平的世界不过是一段程序。我重复过着这几年,去攻略一个又一个对象,篮球队队长、著名歌星……都曾是那些美好结局里的男主角。

蔺池却从来不在其中。

但我知道他在哪里。

5

我们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着清晰的目的地。我们慎重地做每一个决定,不轻易放走每一个时机,因为甚至小到“中午去天台吃饭”还是“留在教室休息”这样的选择题都有可能影响到结局。

我走到街机室门口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色。没有人会再来光顾,外面张贴着警告,说这里将被拆除,日期就是今天。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黑色布帘钻了进去。

我一眼就看见了蔺池孤零零的影子,因为外面照进来的光而在地板上拉得很长。

“蔺池。”我将他的名字喊得悠长,甚至有些撒娇。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得意。

“为什么?”逼仄的杂物堆里,他的语气急促,眼神里闪着痛苦和不解,“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这是规矩,是铁律,你为什么还要走向我?这条线没有答案的,佳佳,你在做无用功。”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

“可是,我已经拒绝了篮球队队长。”我委屈地鼓起腮帮子,“加上之前的元气小哥、大热歌手、腹黑学长,蔺池,现在除了你,我没有别的去处了,你得对我负责。”

黑暗里,他静静地看着我,外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们知道,这个街机室很快就要消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终于妥协。

“蔺池,”我说,“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大学生,她从一睁眼就活在如偶像剧般的选择中,并且她发现自己总是能够平安度过每一次危机。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有主角光环加持,但渐渐的,有那么一个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在每一次低谷,譬如和大热歌手争吵,被篮球队队长拒之门外,他都会在身后默默帮她度过难关。可她从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在这段璀璨的青春里也不曾和他有过任何交集。

“我见过你。”我凑到他的耳边,“我记得你。”

这个街机室就相当于一个回收站,蔺池在每一次程序运行到最后,都会在这里被彻底修正。而作为起点的街机室,也会在我得到幸福后消失不见,没人会记得这里。

我们身处的地方,和喜欢的人,只要增加好感度,就会开启相关剧情,只要心中朝着一个目标走去,最终也会走到那里。

这个世界是什么,我所看见的高楼大厦,都是真实的吗?眼前所有的合理,难道不是另一种荒诞吗?生活没有意外,也就没有惊喜,爱情全凭努力,岂不变成另一种考试?

没有蔺池,我还可以和好感度达标的甲乙丙丁在一起。他们或英俊沉稳,或风趣幽默,我会得到完美的爱人,我会一帆风顺。只要我做出选择,只要我背对着他,不去看他。

可是我不要。

就算这只不过是一个傻不拉几的青春游戏,可青春游戏的女主角最后选择了没人看见的笨蛋骑士。

天花板倾塌下来的时候,眼前的光一瞬熄灭,我牢牢握住蔺池的手,脑中浮现一句话——

“我无所谓这天地,无所谓这命运,也无所谓被人诋毁的爱情。”

蔺池,我早就说过,我是个很勇敢的姑娘。

你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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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端

1

2017年年中,游戏《两端》出现重大漏洞,故事主线一夜之间无法进行,原因不明。主办方前后花了一周修复,依旧抵挡不过其他游戏的见缝插针。这款空前成功的GALGAME热度开始逐渐褪去,随着玩家们上传各种攻略完毕,除了女主角的结局一律都是HAPPY ENDING这一点被诟病外,偶尔也有人提及这个游戏中那个无法被攻略的NPC蔺池。

后来有人提出疑问,说游戏主创的名字和那个NPC如出一辙,这便被玩家们当成是游戏方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没人再去深究。

这年街机销声匿迹,成为复古代名词,《电子游戏软件》也早已停刊。大型网游层出不穷,VR技术进入人们的视野,更新速度之快,令许多产品让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过时。

一次访谈中,游戏团队被问及《两端》的创作动机,眉目英俊的主创接过话筒,沉思片刻后说:“这个游戏是我寄给青春的一封信。”

展信佳。

那听上去的确是个令人微笑的信件抬头。

所有人都当那封信收件人不详,却不知道那个名字一直在他蔺池的心上。

自有记忆起,他的父母就是做小本生意的人,每天起早贪黑,就为了比别人多赚那么几小时。夜里他做完作业走出房门找水喝,就看见父母在客厅昏暗的灯下数着那一沓零钞,点完一遍还要再点一遍,然后才郑重地锁进小柜子里。

在长大这件事上,蔺池无师自通。他优秀得无可挑剔,年级第一,做事稳妥,所有人都羡慕他的父母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而现实中,他也不曾参与展信佳十八岁之后的人生。他在游戏里创造的,是他曾经想要陪伴她而没有做到的以后。

第一次和她说话,是高中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作为课外学习小组的负责人,被老师派去找缺席的同学。他头一回进街机室,就看见她坐在那里打“拳皇97”,用的角色是八神庵,操作凌厉狠辣,不给对手留半点反击的空隙。她穿着学校的校服,衣服被她自己修改过,裙子往膝盖上去整整一截,雪白的后颈在街机室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瞩目。他走过去叫她,旁边有人提高音量喊:“佳佳,你们班同学来抓你回去啦!”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哪里是什么高中生,活脱脱就是个小太妹啊。

后来他才知道,那家店的老板是展信佳的亲戚,她不过是在那里帮忙。

而那时展信佳没理他,赢下一局后才转过头去,恭敬地喊他:“班长大人。”

后来老师见展信佳的座位空了,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蔺池,展信佳去哪儿了?”

久了他便开始不耐烦,心想: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但他得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答:“我中午去找她回来。”

她能在哪儿?有的时候在街机室,有的时候在小吃摊边上,又或者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教学楼天台的栏杆旁,小腿一晃一晃的,嚼着泡泡糖。

她有的时候心情好,见他来了,会笑眯眯地招呼他一句:“你来啦!”接着站起来,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离差不多五步的距离。蔺池对此觉得很不可思议,心想:这丫头丝毫没有半点羞耻心。他在前面走,有的时候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那儿,心也就踏实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无端的安心是从何而来。再后来不用老师喊,他会主动去找她回来,好像找到展信佳成了他蔺池的分内工作一样。

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有多少次,他们俩就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

直到高二那年的暑假,那天没有课,却下起大雨。他看着外头的雨,忽地有些心慌。他随便拎了把长柄黑伞就出了门。游戏机室没有她的踪影,常去的小吃店收了摊回家,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在理发店的屋檐下看见了她。

五秒后,展信佳似笑非笑地开口:“蔺池,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剪了齐耳短发,身上的校服似乎是新买的,藏蓝色的裙摆遮到了小腿肚。

他不说话,扭头就走。

“蔺池!”她在后头喊他,清脆得像是从屋檐落下的雨滴。

他的脚步顿了顿。

“蔺池!”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雾气,传到他的耳朵里。

没等她叫第三次,他回了头。他对自己认了输,他从来没有这么快投降过,但那一刻,他只想到了她。他无奈地说:“过来。”

展信佳便雀跃地跑到他的伞下:“我就知道你会理我,你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回程的路上,雨渐渐停了。展信佳夺过他的伞,往前跑出几步,去踩阳光下明晃晃的水坑。他看着欢快的少女,心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砸出水花。

2

那个夏天在蔺池的记忆里短暂又漫长,他陪着展信佳去街机室,站在她身边看她打游戏,一打就是一上午。有时候他手里拿一本英语单词,展信佳玩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看。等她尽兴了就去巷口吃冰,他要绿豆口味,展信佳要西瓜加炼乳。有的时候她嫌太甜了,就自然地和他换一碗接着吃。老板问他们:“暑假要结束了吧?”然后扭过头叮嘱展信佳:“这个学期你可要乖一点,高三啦!”

展信佳咽下一口西瓜后应道:“知道啦!”然后转过头来和蔺池相视一笑。蔺池帮她擦掉嘴角的西瓜汁。吃完他们就去图书馆温书,展信佳坐在凳子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看着蔺池给她在书上画重点,她又咬咬牙忍了下来。

某个周末的早上,蔺池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睡梦中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他起来去开门,门一打开他就看见展信佳站在透亮的阳光下,不真切得像是另一个梦。

“该走啦!”她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脸上是十七岁少女独有的娇憨。

那是那个夏天最后的一抹色彩,就像是一列脱轨的列车被强制拉了刹车。开学后蔺池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想为展信佳辩驳,却发现自己越解释,老师就越认定这一切都源于展信佳的教唆。年过五十的老师痛心疾首:“你在毁自己的前程。”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生活变成了一场闹剧,他甚至还来不及知道自己和展信佳做错了什么,就齐齐被钉上了青春的耻辱柱。真正击垮他的是父母的眼泪,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不会讲什么大道理,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青色的烟圈在空气中缓缓上升,蔺池的心也在那种无尽的沉默中一点点变得绝望。

冬天快来的时候,他和展信佳出去的次数已经屈指可数。随着室内游戏机兴起,大小街机室生意凋零,相继关门,往日的热闹不复,他们常去的那家也已经在做最后的搬迁工作。

他们最后一次去的时候,老板特意给展信佳开了一台机器,给了她一整盒游戏币。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展信佳一枚一枚地将游戏币投进游戏机里,打完一轮接着是下一轮,谁也没说话,只有按键噼里啪啦的声音。或许他们都预感到了那个无望的结局,只不过徒劳地想把在一起的时间拉得更长一些。晚上十点,展信佳终于站起身来,她的手里握着最后一枚游戏币,看起来很疲惫,眼睛红红的。

“我不害怕他们,”展信佳握住他的手,“真的。”她的手温温软软的,似乎一用力就会消失不见,和刚刚过去的夏天一样。

蔺池的胃里突然生出一种深切的厌恶,不是对眼前的一切,而是对他自己。他忽地明白,他就是这样怯懦,他没有勇气和她站到一边。他甚至不敢说一个“不”字,他蔺池,优等生蔺池,奖学金名单上的第一人,没有对命运说“滚开”的权利。

可是佳佳,你明白吗?

“佳佳。”

展信佳打断了他:“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去学校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坦荡的,就是在这种温柔中,蔺池感觉自己无所遁形。他知道,有了展信佳的这句话,他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那些他准备好的,让自己都感到羞愧的说辞。

“我这样做的话,你今天可以留下来陪我吗?”她小声地问。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用热血交换友谊,用偏执交换爱情。后来蔺池进入社会,刀光剑影里,已无人愿意同他做那样一件亏本生意。

她离开的时候,蔺池听见了,但他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女生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接着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冰凉的吻,还有一滴冰凉的眼泪。

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蔺池独自走出街机室。走到巷口,他听见兀然一声响,铁闸门拉了下来。那是2000年,一个时代在他身后结束了。

那个周六,展信佳的位子空了出来。有人问他那个空位怎么办,能不能让后面的人补空上来。他看着那组课桌,没有说话。

下午自习上到一半,窗边的同学突然兴奋地说:“下雪了!”

他往外看去,果真看见细碎的雪花从半空慢悠悠地飘下来,然后他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蔺池!”凉凉的,夹杂着风雪,从操场的方向吹过来。

他的心一颤,是展信佳。

班上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地看向他。他紧咬着牙,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那堂数学课布置了试卷,他正解到自己最擅长的平面几何,拿出尺子画一条辅助线。

“蔺池!”

“蔺池!”

教学楼每个窗口都探出围观的脑袋,所有人看着展信佳在雪中落了一身白。那一定很冷。

“看不出来,展信佳厉害啊……”有人感叹,似乎又看了看蔺池,压低声音,“不过班长更厉害,这都能忍。”

“蔺池!”

……

二十七声。他数过了,她一共喊了二十七声他的名字。

那条辅助线他画了二十七次,纸面深深地凹进一道丑陋的裂痕。

“你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少女在雪中仰起头问他。

不对,佳佳,不对。我这种自私的人,连自己都顾不上,根本不配你这样相信我。

大雪戛然而止的寂静之后,他再没见过展信佳。

3

之后他的人生果真一帆风顺,考取了重点院校,成了学弟学妹取经的对象,后来进入游戏行业,工作和人情,他都兼顾得很好。所有人都说他堪称完美,而展信佳,没有人再想起她。提到这个名字,昔日同窗纷纷摇头,说那个姑娘的脸皮厚得很,成了别人的笑话还不自知。

佳佳,他想,你看,我又把自己推回了这个位置上。没人知道他的心早就碎了,碎在那一天的雪地上,和融化后的污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他走在路上,常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她不在五步远的地方。

从来没有什么伟大的英雄传说,他十七岁时,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无法保护爱人,也无法对抗世界。

他在游戏里为她做的那些,现实中一件也没做到。为了救回游戏市场,他花了一周时间做出从《两端》里彻底删除“蔺池”这个BUG角色的决定,他依旧在不断地妥协。

那个下午,蔺池终于将修改后的游戏通关,他的小姑娘牵起了别人的手,得到了他期许她拥有的幸福。从清晨到黄昏,他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也没有开灯。界面变成待机画面又彻底黑下去,房间就被巨大的阴影吞没,他也身处那阴影之中。直到一道惊雷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看向窗外瓢泼而下的雨落在屋檐上,“叮叮咚咚”地响,像是那年她急促地敲着门。

“佳佳。”

那个名字在他的喉咙口悬了太多年,喑哑得像是一块生了锈的锁,松动一下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佳佳,不要爱我,不要走向我。

我没有被爱的资格。

他们站在那一天的大雪两端,站在如今日一般冰冷的现实与虚拟的世界两端——

也站在永远回不去的青春两端。

“你为什么哭?”恍然间,他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他抬头,看见少女俯下身来,细雪一样洁白。

“是模拟考没考好吗?还是保送出了问题?”

蔺池摇摇头,认真地回答,像是高中课堂上那个听话的他——

“都不是的佳佳,因为你不在这里,不在我身边。”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只是宽容地看着他,眼里透着湿漉漉的蓬勃。

黑暗中,他迟疑地向她伸出手,却只触到碎裂成风的虚空。

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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