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肉
每当忆起陈旧的往事，它们就像一幕幕黑白电影在脑海中回放，而且加了滤镜，滤去了当时所有的不快乐，那些黑白叠加的影像带给自己的全是无限的怀恋和温暖。
忽然想起“送肉”这件事情也非偶然，源于和一位大我十岁的同事姐姐聊起了曾经的旧时光，以及旧时光里的那些旧人和旧事。我们俩欣喜而热切地回忆着，她小时候在南方的城市长大，而我成长在北方的农村，虽然我晚了她十年，但是曾经的经历何其相似！北方农村的发展相比于南方城市的发展又何止晚了十年之久！
而我想说的并非经济方面的差距，而是同时烙印在南北方大地上的那些温厚纯美的人情。
对吃的记忆似乎尤为深刻，80、90年代的农村普遍地缺吃少穿，而我整个的童年时光似乎都包裹在对吃的渴望中。吃饱并不成问题，自家有田地，在勤劳能干的父母的经营下，几乎每年都能丰收。白面馒头，面条和蔬菜一年四季供应充足，但是“肉”却是极难吃到的，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已经算是一种奢望了，“送肉”便成了记忆中最独特的黑白影像。
物以稀为贵，因为少便成了尤为珍贵的。纵然家里可能会养鸡，养兔，养猪，养牛，但是对于没有额外收入的父母来说，鸡养了是用来卖的，至少可以贴补一点点家用，猪养到两三百斤也要卖给收猪的人，牛是用来拉到田里干活的。
那时候牛肉是吃不到的，猪肉也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享用，而鸡肉只属于中秋节。
平时也有机会吃到鸡肉或兔肉，那就是鸡或兔生了病意外死亡的时候，那对父母来说无异于失去一笔小小的财富，而我却心中窃喜——因为可以吃肉了！
从妈妈烧开水烫鸡或者兔，到一点一点拔掉它们的毛，再到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妈妈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无限欣喜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每一步操作，她每完成一步，我的欣喜就多一分，我仿佛看到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肉，也仿佛闻到了那能让我瞬间流口水的香味。
那时候用的还是烧柴火的锅，才七八岁的我平时是最不情愿干烧锅的事情的，可是因为那些等待着下锅的肉，因为炒肉的过程中妈妈总会让我尝尝肉的火候是否到了，烧锅也就成了我乐此不疲的事情。
我心不在焉地往锅洞里填着柴火，每隔一会就站起来看看肉烧好了没有，从竹制“锅拍子”里蒸腾上升的热汽中满是鸡肉那让人垂涎三尺的扑鼻香味，我无数次地在嗓子眼里咽着口水。
终于可以出锅了，而这时也是让我最难过的时候。因为肉不是我们一家能独享的，妈妈要把其中的一部分盛到碗里送给亲戚或者邻居。
送的理由很简单：也许是上次隔壁的大妈给过我们一碗肉，这次我们家有肉了也得表示一下；也许是前段时间前排屋子里的大嫂子帮我们找到一只丢失的鸡，得用送肉来表达一下我们的谢意；还或许是后面的李大爹帮我们砍过一次树，也得表示感谢……不管是礼尚往来，还是表达感谢，在那个大家都很少吃到肉的小村子里送肉是非常能表达情感的方式。
而我们也接受过亲戚邻居的无数次馈赠。纵然那时还年幼，但从父母的言行里也早已懂得这最朴素最简单的人际交往法则：有送就得有还，有帮助就得有感谢。
虽然知晓这样的道理，但是眼巴巴地看着好久才能吃上的肉被妈妈分成一碗一碗地去送人，心里还是万分的不舍。但也只是不做声，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用筷子仔细地挑着。当筷子碰到我最喜爱的腿，翅膀或者内脏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总是咬着嘴唇，紧绷着脸在心里默默祈求：“妈妈呀，千万别把这块送给别人！”
妈妈大部分时候会把我喜爱吃的部分给留下来，但是也有时候会送给别人，因为可能上一次别人也给我们送了腿，翅膀，或者内脏。
后来我才发现，这一次的“送”可能就意味着下次接受别人的“馈赠”。那时候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着，谁家讲话声音大点都能听清楚，谁家烧了什么菜，通过香味就能辩识出来。大部分邻居家烧了肉都会惦记着有人情味的左邻右舍，每当吃饭的时候看着熟悉的邻居端着碗来家里，就知道一定是送好吃的了，内心真是无比欢喜。
不是所有的邻居都能够惦记着别人，有一位张大妈不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不会想着送给邻居，总是自己家独自享有。而张大妈的家门口总是比较冷清，没人愿意帮助她们家，也没人愿意到她家门口跟她聊聊家长里短，更不会有人把烧好的香喷喷的肉送到他们家。
再后来长大一些了，接近90年代末的时候，肉几乎已经不再是吃食里的奢侈品，但是左邻右舍还是保持着互相“送肉”的习惯。对有好吃的已经不再那么稀罕和惊喜，然而至今也记得那份温暖的惦念带给自己以及家人的快乐。
而等我再成长到在这世间独立，我也懂得了分享，礼尚往来，不占任何人的便宜，心里要装得下别人。
当我无意间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它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澎湃着流入我的心海。当我诉诸于文字的时候，那一帧一帧的画面过滤掉了所有的贫苦，幻化成了一部充满怀念，美好和温情的纪录片。它泛着被时光冲洗过后的暖黄色光，在我的眼前清晰地闪过，让我看到了一条凸起的根脉，原来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而不是其他人的模样，只因为我成长在这样的土壤上，是这条根脉给了我养分和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