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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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我在家门口的山坡上放羊。家里只有一公一母两头绵羊。我爹指望着母羊秋后能怀上羔子。这样,来年春天,我家的羊圈里就会多出一头小羊羔。再往后可能就变会成四头、五头……直到一群。
此时,两头羊正津津有味埋头啃食着嫩草芽儿。那头公羊大黄身姿矫健,头上刚刚长出一对儿短角,尾巴浑圆,双眼俊美,目光炯炯。
母羊绵绵浑身雪白,身材比大黄要娇小些,四蹄修长,一双眼睛清澈灵秀。它只顾埋头悠闲地吃草,有我和大黄守在身旁,它显出一副安然的样子。
我总感觉大黄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劲。它时不时抬起头来不安地向四处张望,好像在大山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受大黄的影响我也有点儿心神不宁。小时候听我爷说过,老早以前这片山上曾经发生过饿狼咬死羊的事儿。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点儿心慌,连忙爬到旁边的山头上,伸长脖子,向四周张望了一番。
午后的阳光给周围的山坡涂上了一抹亮色,放眼望去,到处是深深浅浅春草的新绿。山坡上除了一种被我们称为刺丫丫的灌木,周围既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也不知道大黄今天在抽什么风,神经兮兮的。”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嘴里咕咕叨叨埋怨着大黄,慢悠悠地下了山坡,回到大黄和绵绵身边。我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来,望着山脚下的村庄出神。
“铁牛,铁牛,不,不,不好了……”听到喊叫声,我扭头一看,山坡下冒出邻居家胖娃黑里透红圆鼓鼓的脸。
“胖娃,你咋来了?”我站起身来向胖娃迎过去。
“铁牛,快,快跟我去西梁你家地里。” 胖娃气喘吁吁,顾不上擦脑门上的汗珠子,慌慌失失拽起我的胳膊就走。
“胖娃,到底发生撒事情了嘛,羊还没赶,你慌撒呢?” 我挣脱胖娃的手,想回头去赶羊。
“铁牛,你爹出事了,你赶紧去看看吧,羊我帮你赶回去。” 胖娃边说边跑去赶羊。
一种不详的预感掠过心头,我的心“突突”直跳。没心思再去管那两头羊,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去。我边跑边胡思乱想:“爹究竟出了撒事,早晨出门时他还精精神神哼着小曲儿呢,他是不是不小心摔断了胳膊,或者跌坏了腿……”
当我心急如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西梁时,远远看见我家地头围了一堆人。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传入耳中,我猜那一定是我娘在哭。
我慌里慌张冲下山坡,扒开人群一看,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青天大日头底下,脸朝下趴着我爹,脖子上被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从伤口渗出来的血已经结痂,像一条条嗜血的蛆虫爬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身子下面浸着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
我大睁着双眼盯着那滩血迹,脑子里一片空白。满眼充斥着刺目的血色,天是血红的,地是血红的,就连周围人们的脸也是血红的。一股寒气自脚底传遍全身,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泪水奔涌而出。
“娘,娘,我爹他,他到底咋了?”我扑到娘身边,摇晃着她的手臂,扯着哭腔问道。此时,我的头脑一片混沌,一时间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铁牛,你爹,你爹他死得太惨了……”娘扭头看着我,早已哭红的眼里噙满了泪哽咽难言。
“老天爷,是谁这么歹毒啊,害我男人的命,偷走我家的牛,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吗?”娘仰起脸来冲头顶的青天哭喊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一阵惊雷在耳边炸响,我盯着娘涕泗纵横的脸,又看了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爹,还是不愿相信我爹真的没了。
“爹,爹,你这是咋了啊?你别吓唬我,你没有死,对吧?你可不能死呀,我不让你死!”我扑在爹早已僵硬的身体上嚎啕着,感觉头顶的天轰然塌陷,自己被埋入无边的黑暗,不停地坠落,坠落……下面是无底的深渊正张着黑洞洞的巨口等着我。
无论我和娘如何撕心裂肺地哀嚎呼唤,除了换来几个软心肠围观村人的唏嘘哀叹,却没能再让我爹睁一睁眼。
忽然,我从爹身上抬起头,“呼”一下站起身来,疯了一般冲出人群。我看向自家的麦地,在空旷的地中央,只剩下铁犁孤零零立在那里,我家那头才买回来三个多月宝贝般的耕牛已不见踪影。
“挨千刀的贼娃子,就算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你找出来,我要用你的血,祭我爹的坟。” 我紧握双拳,含泪的目光如锥扫过周围的山梁,那里除了一堆堆灰扑扑了无生趣的刺丫丫外空空如也。面对眼前空旷的荒郊野岭,我举目四望,如一头困兽,空怀满腔悲愤,却不知该到哪里去捉拿凶手。
后来,我娘做主把爹就葬在了自家的地头。悲伤在继续,日子还得一天天往下过。
草草办完丧事后,泪迹未干,我们母子俩就赶紧张罗着继续耕种。农时一刻值千金,万万耽误不得。我们娘儿俩能否填饱肚子全指望这片麦地。
在村子里,我家是初来乍到的新户,也是最穷酸的人家。村子附近的山梁都被早些年来的旧户开垦完了。我爷和我爹只好在远离村子荒僻的西梁下开垦了十几亩旱地。收成好坏,全靠老天爷的心情。我爹杨根发,做梦都想拥有几亩水浇地和一头耕牛,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听我娘王春苗说,我出生那天一大早,娘端着尿盆去茅厕。一出门,只见一只喜鹊“扑棱棱”从眼前飞过。它展开黑白花色的双翅欢叫着,围着我家门前那棵沙枣树转了好几圈,才闹喳喳唱着歌儿飞走了。
大清早遇见喜鹊,这可是个好兆头,我娘心里一阵欢喜。果然,那天晚上娘就顺利地生下了我。头胎生了个儿娃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那时,我爷还在世,给我取名“铁牛”,一家人做梦都想拥有一头自家的耕牛。
自从我出生后,我爹和我娘奔好日子的劲头更足了。他们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旮旯里刨食,起早贪黑地苦干苦熬。遇上好年景,还能剩下些余粮。赶上闹旱灾或者虫灾的年景,连勉强糊口都成问题。
无奈,全家人只能从牙缝里抠搜,把母鸡屁股里掉下的那点骨血看得比金子还贵重。除了年节,自家人平时根本舍不得吃鸡蛋,一个一个地攒下来,凑够个整数就拿去换钱或者换粮食。
幸亏在这个穷山沟里,还有两样能来钱的宝贝——贝母和红花。贝母长在深山老林里,要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才能挖到。
每年春天,在挖贝母的时节,我爹娘都会在天麻麻亮时就双双出发,一个往返几十里山路,他们不辞劳苦,几乎没有一年落下。
与挖贝母相比,摘红花就轻松简单得多了。每年五月,附近山坳里的红花就盛开了,一片片如被人随手抛在山间红艳艳的绸缎。
红花只有三四尺高,适合半大娃娃们采摘,直挺挺站着不用哈腰就能采到。我爹娘可不怕被累得腰酸背痛,更不怕被红花的尖刺扎手。他们穷怕了,只要能挣来钱,啥苦都能吃。
转眼间我已经十三岁了,去年年跟前儿,我爹掏空了家底,又搭上一张上好的獾皮,终于喜滋滋地把一头瘦骨嶙峋的公牛牵回了家。
我起初并不怎么稀罕这头牛。它瘦得只剩下干骨头架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爹,这牛瘦成这样,还病怏怏的,套上铁犁还不得压趴下了,咋犁地呀?”我忧心忡忡地问我爹。
“同样一头牛,要看谁来养了,等着瞧吧,在你爹我手里,不出两个月准会变模样。”爹笑眯眯看着瘦弱的黄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爹对这头牛可不是一般的珍爱。他挨着西山墙给牛搭了个棚,怕它卧下睡觉时冻着,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爹又用一截粗榆木给它掏了个食槽。每天两顿,用细细切碎的青草和苞米杆再加上一大捧麸皮喂牛。
他还专门用芨芨草扎了个小刷子,牛吃料草的时候,他就乐呵呵地用刷子给它梳理皮毛,甚至还用手给它挠痒痒。每天夜里,他都要起来一两回,去牛棚里看他的宝贝牛。看到它安然无恙,他才又回去安心地躺下。
果真如我爹所言,到我家才一个多月,这头原本瘦羸的牛就变了模样。原来空憋的肚腹鼓胀起来,先前一根根支愣着的脊梁骨和肋条被隐藏到厚实的肉膘下面。它从头到脚的皮毛一丝不乱,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绸缎般的光芒。那对鼓突的无神的大眼睛也有了神采,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开春后,我爹每天都乐呵呵背着手到田间地头转好几圈儿。他巴望着能早点儿开犁,好尝一尝用自家牛耕地的滋味儿,那该有多么踏实畅快啊!
受爹的影响,我和娘这些日子也总是念叨开犁的事儿。我们一家三口儿抻长脖子,终于盼来了开犁春耕的日子。却万万没想到,心心念念盼来的好日子刚咂摸出点甜味儿,在开犁后的第三天,我爹就被人抹了脖子。
这飞来横祸如一块巨石压得我们娘儿俩喘不过气来,娘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失去了壮劳力,又没了牛,娘只好拉下脸来挨家挨户找人家借牛使。可是,在村里转了一圈,说尽了好话,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回来了。
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忙春耕,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牛借给我们用。万般无奈之下,娘一咬牙,一跺脚,决定拿自个儿当牛使。
这几日如果有人路过西梁,会看到一高一矮 ,一瘦一黑两个人影,在山梁下那块旱地里像两只蚂蚁来来回回忙碌着。
我娘腰弓得像条虾米在前面吃力地拉犁。粗硬的麻绳勒进单薄的夹衣里,尽管绳子下面垫着条厚手巾,麻酥酥火辣辣的痛还是让她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但她一声不吭,咬牙忍着。
精瘦的我,埋着头哈着腰,在后面卖力地推犁。我呲着牙瞪着眼,全身上下每寸肌肤,每根骨头都在用劲儿。因为太过用力,我的脑门和手臂上青筋鼓胀,好像皮肤下藏着一条条蚯蚓。我的双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每往前迈一步,都会在身后留下两个深深的脚窝。
我家的看门狗黑子静静地卧在已故主人的坟前。自从爹死后,我和娘来西梁时,总是带着它。我们深深懊悔,以前我爹独自来地里时,没让他带着黑子。那天,如果有黑子陪着,也许……
现在,有黑子守在爹的坟前,我们母子俩才能安心犁地。每次停下来缓口气儿歇息时,我们都会扭头看看我爹的坟和守坟的黑子,任由泪水和着汗水无声地流淌。
这天晌午,我们娘儿俩,终于把我爹没犁完的地犁完了。虽然只是耕完了头遍,我们还是长长舒了口气。毕竟犁第二遍要轻松得多,也快得多。
我娘松开麻绳,我也直起腰杆,我们对视了一眼。娘喘着粗气儿抬头看了看日头,说道:“咱歇息一会儿吧,去吃点馍,喝口水。”
我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默默跟在娘身后,向地头我爹的坟走去。
“娘,看这满天的云,后晌该不会下雨吧?”我嘴里嚼着块苞谷面馍馍,抬头看了看天,皱着眉头问我娘。
“空中鱼鳞天,不雨也风癫。”娘也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然后愁眉不展地说:“万一今天下雨,等地干一干才能犁二遍,这块地看着不大,照咱们这个速度我觉么着也得犁两三天,然后才能撒种。”
“晚就晚了吧,我就不相信晚几天还就没有收成了。”说完这句话,我赌气似的,“咕咚,咕咚”一仰脖往嘴里灌了碗水。
我娘扭头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望着眼前泥土潮湿的麦地出神。
“哞——哞——”身后传来牛的叫声,我和娘不约而同,扭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一个白褂黑裤矮胖敦实的半大小子牵着头黄底白花的耕牛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个青褂青裤的瘦高个庄稼汉,身子向前倾着,手里拽着副铁犁。
这两人一牛,在大山透着绿意的背景中走来,构成了一副略显滑稽的画面。
“娘,你瞧!是胖娃和他爹来了,他们肯定是来帮咱们犁地的。”我撂下粗磁茶碗一挺身从地上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兴冲冲地向胖娃父子俩迎了过去。
幸亏有这对父子的慷慨相助,两幅铁犁耕起地来可就快多了。胖娃他爹赶着牛在西头犁,我和胖娃一起给我娘推犁,从东头开始犁。
当铅灰色的乌云席卷整个天空,气势汹汹酝酿一场春雨的时候,我家的地终于犁完了二遍。
担心被浇在雨里,我们稍作喘息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一路上我们四个人有说有笑,我娘对胖娃他爹自然是千恩万谢。
“胖娃爹,今天多亏了你们帮忙。晚饭别让嫂子做了,都到家里来,我给你们烙鸡蛋饼子吃。”我娘笑吟吟说着,脸上愁云尽散,乌黑的眼睛里有了点儿神采,使那张秀气的瓜子脸显得格外生动耐看。
“不了,大妹子,不麻烦你们了。胖娃她娘在家早就做好饭了。到家就能吃,你们也忙累一天了,早点歇着吧!”胖娃爹极力推脱着。
“你们不过来也行,等饼子烙好了,我让铁牛给你们送过去。过段日子等你家给水地拔草的时候,我和铁牛过去给你们搭把手,人多干得快。”
这回胖娃爹不再推辞,连连点头说“好!”
过了龙须河,离河岸不远,就是胖娃家。再往前走,隔条宽阔的土路,就是我家,我们两家算得上是近邻了。
我们爬上龙须河高高的河岸,一抬头就看到了各自家的土房和柴院。胖娃赶着牛跑到前面,兴冲冲地高声喊着:“到家了,到家了,我们终于到家了!”被胖娃的高兴劲儿感染了,我们三人脸上也浮起了笑意。
可是,胖娃的话音刚落,一阵女人高一声,低一声扯着哭腔的咒骂声就传入耳中。
“哎吆吆,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人家的汉子,给自己卖苦力,连脸都不要喽……”
笑容僵在脸上,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紫红面膛的女人,盘腿坐在一棵柳树下。她绿褂青裤,梳着光溜溜的发髻,背靠着柳树拖着戏腔不停咒骂着。为了使自己的哭闹更具渲染力,她的两只熊掌般的大手和着哭腔有节奏地拍打着大腿面,发出“啪啪,啪啪”的脆响。
我们一眼就认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胖娃他娘。胖娃他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扔下铁犁,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婆姨跟前,厉声呵斥道:“大天白日的在这嚎撒丧呢?!丢人现眼,赶紧给我回去!”
“咋了,你心疼了!我就骂那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男人才死了几天,她就勾三搭四……”胖娃娘“呼”地从柳树下翻身站起来,疯了一样指着我娘连吐带啐高声叫骂着。
尖历的叫骂声冲撞着我的耳膜,我呆愣愣地钉在原地,脸上热一阵冷一阵。一切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茫然……
雨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户纸,我直挺挺躺在土炕上,双眼瞪视着房梁,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团乱草,堵得我透不过气来。泪水顺着眼角一串串滚落,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下一滩黑紫色的血迹。
密如蛛网的雨滴斜洒下来,像一支支利箭射进湿漉漉的泥土里。那坨早已凝固的血迹像冰块一样化开了。原本暗红色的血变成鲜红色,四处漫溢,无声地流淌。那血河流进我家的麦田,又从麦田里溢出来流向不远处的山梁。然后,它又顺着山坡往另一个山头流去。在血河流过的地方,很快冒出一根根麦苗来。血河不停地流淌着,它流到哪里,哪里就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很快西梁下的山坡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麦田。在麦田的尽头,我看见爹背对着我,牵着它的牛迎着漫天火红的云霞向大山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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