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我的老师猝然离世……

2018-06-14  本文已影响12人  朱佳的假不正经

高考前,

我的老师猝然离世

……

多年后,

他成就了我的姻缘。


少年祭奠

这一篇,我打了二十年的腹稿,二十年里,始终没有把握。要说也写过一回,不满意,连原稿都未曾保留。但终于要落笔了。

就从二十年前说起吧,那年我不到18岁。

整个学生时代我都过得浑浑噩噩,数学课上光看小说,英语单词从来不背,天晓得我怎么混到高考,除了语文高分,数学以外的科居然还能及格。

我所在的学校是所名校,学生全是各初中筛选出来的尖子,遍地学霸,每一个都意得志满,身为借读生的我心情其实很复杂。后来,我和一些当年同是借读生的同窗交流,大家感受类似。毕业之后,既有出身名校的优越感,又曾经在整整三年中经历自卑和边缘化的自我体验,五味杂陈。

其实,自己这么看自己,周围人未必。比如老师。

高三开学,来了位新的英文老师。

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白白胖胖——滚圆的胖,蛋型脑袋,椭圆脸,平头,浓眉,小眼,厚嘴唇。

他爱笑,遇到学生喜笑颜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厚嘴一咧,露出整齐的大板牙,和法令纹相互呼应,整张脸充满喜气地团起来,颇有喜剧色彩。如果不是他不笑时,那细缝里透着近乎冷淡的精明和锐利,你会误认为他是尊弥勒佛似的人物。

他不笑时,形容是另外一样,严肃而忧虑,不动声色的威严,仿佛不像是会笑的人。

他叫支孝文。

支孝文老师,二排右四

教导主任,任课水平闻名全城,高三只教我们一个文科班。就是这么一位应该正襟危坐的老师,第一天上课时,说了大意如下的话:

同学们,不要太紧张,不要太在意成绩,悠着点,每年清华北大楼上都有跳下来的,你们不知道,还不止一个。

我佩服自己的记性,记不住单词,却忘不掉这些时间的碎片。还有人记得他当年用这番话做开场白么。至少,这么多年后,有一个学生记得。

这番话对我的处境其实意义不大,我想去清华北大跳楼,那也得门卫让进。如果我真考进去(见证奇迹的时刻),肯定不跳,就算成绩倒数睡着了也还要笑醒了。但这番话对我塑造自我,却有十分的意义。

一个老师,用他独有的方式,向我展示了——人,不必循规蹈矩,人云亦云,完全可以用自由的精神,独立的见解,辩证的眼光,包容的认知,驱除狭隘,统领自我。

即便是一位要带着一班学生迎接高考的名校名师。

我还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笑眯眯的神情,那神情里有种掩饰得很好的深意,以及淡淡的忧虑——一个过来人故作诙谐的警告,轻描淡写的安抚。我也还记得,下面轻微的骚动,低声的窃窃私语,惊奇的面面相觑,似乎每个人都意想不到。

就这样,他和我们开始相处。

尽管我英文不好,也能分辨出老师水平高低,他确实在教学上很有建树,不过一个老师之所以高明,除了教学,还有其他。

他对我没有特别注意过,毕竟我不是给他争光的学生,但他对我的好,我心里知道。别跟我说什么女人的直觉,我的直觉从来不灵,我总是用经验和逻辑来判断事物,所以才可能准确。

他上课会提问,习惯于依次叫一列学生回答,往往从坐第一排的开始向后。我前后都是学霸,英文成绩一流,证据就是前面的闺蜜昭和后面的女生H,大学都念了英文系,至今靠此吃饭。他第一次叫到昭回答,我吓得脊背发凉,眼皮发沉,正在想到底怎么对付这在劫难逃的丢人——接下来,他跳过我,叫H回答。我死里逃生,但危机还在,因为假如他只让过我,下面依次叫,那不坐实了我是差生,被忽略冷落的处境更难堪……正胡思乱想中,他又跳过一个同学提问。就这样,一直到这一列末尾。

你相信么,他在保全我的自尊。

后来,他总这么提问我们这一列,到其他列时,我注意到,有时他从第二个开始叫,往往1、3、5……的成绩都不妙。

有两回,他挨个问我们这列,但问题都很容易,是我能答得上的。有个问题我还记得,大概是“你最想做的事”。同学都以为我会答最想去看周华健演唱会,并且准备好窃笑。我说我最想养只猫,让他们小小地失望。拜托,你们以为我英文和中文一样好么。

我不是好学生,他是个好老师。

他了解每个人,他保护着我们。

接下来的记忆,是高考离校前自习时段尾声的某一天。

下午,自习课,我照例神不守舍,思想完全游离于书本,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我的注意。这也是我焦虑的表现。

不知在哪个时刻,我抬头正看见,他胖胖的脸出现在高三教室高高的窗外,注视着里面。他的脸像他不笑时一样,比平时更沉默,神色尤其凝重。我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忧心忡忡。

他就这么站着窗外,默默地看了一会,没有进来,没有说话,没有跟任何人照面,然后转身离开了。所有人都在伏案复习,我觉得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一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似乎是隔一日之后周一回校那天清晨。消息迅速蔓延,有如一个无声的炸弹在我们这一班孩子当中落下,以慢镜头的方式炸开,碎片四散,扎进每个人心里。

他是在周日上午,也就是我最后见他的次日,脑梗发作。消息陆续传来,说前一夜,因为酷热,高三住校生在楼顶夜聊,他得知后前去安顿,一宿奔忙不曾合眼,大早买早点回家,就在家里突发脑溢血。此时离高考还有一周时间。

谁也不清楚消息的准确性,惶惑不安中,大家已经在试图接受和消化。

最后是班主任证实了——一个讲课像说书一样张扬的历史老师,有种落拓的文人气,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神情不同往常。大家迅速而自觉地安静了。我记不得他具体说了什么,好像哽咽着,至少在我的假想中如此。下一刻教室里从各个角落爆发出压抑的哭声,低低的啜泣,尖利的抽泣。

我只能低着头,让眼泪倾流而下。

下面的内容是怎么听来的,我忘了,左右离事实不远。可能是班主任讲的吧,说他和太太当年是同学,太太秀外慧中,两人一直恩爱如初,可算是一对被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聪敏乖巧。

虽然他滚圆喜感的样子和琴瑟和鸣非常不搭,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身上有种旁人没有的睿智和远见,同时还有参悟人生之后,入世所需的幽默与达观。跟这样一个人相爱,一定是非常深刻的爱情,被这样一个人所爱,一定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诀别。

但就这样,他留下了他们。天堂原来可以瞬间崩塌,堕进无边的黑暗,人间地狱,万劫不复。

回到家,我告诉妈妈,小心不让妈妈发现我哭过。妈妈也很震惊。我跟妈妈拿钱,出丧礼,妈妈给了一百。我说,妈妈,会不会少了,要么两百吧。妈妈打开橱子,又拿出一百交给我。

那是1994年,两百块还是一笔钱。老实说,我一直对此愧疚。愧疚自己不懂事,仗着妈妈惯我依我,伸手向家里拿钱,还嫌多嫌少;愧疚妈妈疼我,而我至今都不那么孝顺,时常忤逆,只把我的感情埋在漫不经心的表现下。

但我没有后悔问妈妈要钱,除了这点儿钱,我还能拿什么给我的老师呢。我这么不成器,而且好像永远也不会成器了,我还能拿什么报答我的老师呢。就算我今后努力做到了什么,他也看不到了。一切,所有一切,都没用了。

对他,时间已经静止。

对我,时间还在继续。

下一个片断,是一个夏日明媚的上午,我们排着队进入学校礼堂。

已经临近高考,按说是在家复习的最后一周。这次返校,为了参加学校的追悼仪式。高三的学生全来了。他似乎还带初三某个班,但高三就只教我们文科班这一个班。

我们是高三的独苗,我们是跟他最亲的学生。带着这份奇异的优越感,哀痛的骄傲,我们规规矩矩地排着队,偶尔压低声音交谈几句。消息还在传播,据说有外地的学长接连赶来,那时通讯和交通还不那么便利,但千里迢迢赶来,无论如何要见最后一面的人越来越多,所以追悼会延迟了两天。

这就是好老师吧,那个在生命中牢牢占有一席之地的人,那个在你童年少年青春的时光里影响你的人,那个向你展现世界教你看待人生的人,那个不知不觉改变和塑造你的人,那个最简单的话在你心里回响了一辈子的人,那个你没时间看望但常常有个念想的人,那个你从没当面感谢过的人。

这么好的老师,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不背单词么。

也许还会。

生活就是充满遗憾和残缺,人就是贱。


学校礼堂刚落成几个月,平时不开放,我们没进去过。依次进去之后,我们坐在阶梯的中后排,差不多是电影院观影效果最好的区域。 

再接下来,记忆像受了惊吓一样变得含混不明。我不记得现场是怎么布置,有没有一副恰如其分的挽联,谁讲了什么话,有什么过程和仪式。应该放着哀乐吧,是不是每个人都戴着白花呢,他太太似乎读了悼词(我真的以为这可能也是我的想像),甚至我都不确定我们是否走下座位,绕着遗体告别,虽然理智说理当如此。我就像失忆的人,只能在事实的门外徘徊。

我无法解释我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他最终的形象,我能想起的,永远是高高的窗外他忧心忡忡的胖脸。

我只记得,我坐在座位上,埋着头,浑身发抖,眼泪像暴雨一样倾泻。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也不能,是死死压抑着的恸哭。

昭是不是就坐在我身边,曾经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我好像模模糊糊记得有人那样做了。后来成为我先生的男生坐在我后排左右,周围全是我的同学,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众人面前流泪,何况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这一回满不在乎的假小子再也无法伪装,她最脆弱易感的部分不堪一击,而且放弃了抵抗。


学生是分批进入礼堂参加悼念的,轮到我们已经接近仪式尾声。走出礼堂,大家长出一口气,像所有刚刚哭泣过的人感到轻微的忧伤,疲惫和疏懒,压抑的情绪松弛下来,泪痕很快风干了,各自收拾心情准备回家去。

我躲过别人的视线,也避免和人交谈,迅速找到自行车,径直骑到学校大门,不出门,悄悄找了个地方等着。先前殡仪馆的车就停在大门里的林荫道上。远远看到一些同学陆续离开,我小心地不被他们发现。

过了不久,灵车开过来了。我骑上自行车,开始跟着这辆白色的车。我知道,它会经过我的家,它的路线就是我每天上学的路,一条长着茂盛的法国梧桐的街。

我紧紧跟着它,它时快时慢,不带感情地在夏日浓密的树荫里,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中穿行。它的里面有我的老师,有他最亲爱的家人,它的外面是个骑得飞快,怀着不明就里的执着一路狂追的孩子。

有时它离我远了,我很快会追上去。偶尔我回头看看,确定没有人像我一样,在做同样的事。

我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想这样做。

这辆车里载着我难以理解的荒谬,无从参透的无常。

终于,我跟到了家附近,林荫道的末尾。我犹豫地慢下来。它很快拉开距离,毫不留情地绝尘而去,比我想像得还要快。我停在路边,紧紧盯着它,满心踌躇,目送它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那年七月,少有的酷热。

我在中午的烈日底下,浑身像浸在冰水中,彻骨的颤栗。

我知道,读到此处,以上所有文字带给你的,是压迫和混沌。

这就是我的记忆,它像一幅永远无法完成的拼图,一些历历在目,鲜艳如初,一些则隐身在时间灰暗的幕布之后。在事件和情绪的冲击下,大脑无法完整客观地加载,亲历了时间,却像目击证人一样不可靠。唯一可靠的,就是当时的感受,那直接的,瞬间的,经过时光提炼的感受。

高考最后一周的变故,让我灵魂的某个部分倏然熄灭了,不是暗无天日,是茫然若失,破碎和虚空。灵魂,这个形而上到滑稽的词,但你一定有某一刻虔诚地触摸过它,或者,它郑重地,触摸过你。

我至今还能感到当年的困惑不平。命运毫无征兆地向我展现出荒谬诡谲的景象——这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无常——它不是为了愚弄和嘲笑,它没有目的,全然无谓。只配被无视的我不过是它脚下苟且的蝼蚁。

那种被压迫着,而压迫者浑然不觉的对比,犹如沉寂地表下汹涌的岩浆,搅得我片刻不得安宁。

无法和命运抗衡,不等于无能为力,我可以改变命运,而不是必定被它主宰。

一个人和整个命运对峙。

18岁的我,想那么做。

然后,我暗暗做了决定。

也许,聪明人会写到此处,用上一段作全文的结束,只消去掉最末一句。

以一个老师的英年早逝开场,一个少年的年少轻狂谢幕,至此戛然而止,留待读者独自怅然。

然而,生活并不那么应景。

写到这里,是完美的收尾,却将失之完整。

这件事,对于我,还没结束。

也许,接下来才是最难写的部分。

他,机缘巧合相熟的同班男生,看上去很乖,偶尔也会小暧昧。对我这个貌似叛逆乖张,实质悲观敏感的女生来说,他从来不是吸引我的对象。以往我喜欢的男生,都外显地拥有我没有的性质:自信。

他和自信无关,但他有种憨厚的明朗,平常的安慰。这似乎也让我心里透进些空气,漏进些光亮。

我,同样从来不是他会钟情的姑娘。

我们根本存在于两个世界。

我承认,我有时是个疯狂的女孩,真正的疯狂总是伴随着真正的冷静。

既然命运跟我开了玩笑,我也要和它开个玩笑。

虽然我无法阻止它主宰,它也无法阻止我作为。

我做了决定,高考结束,我要和他在一起。

这个我没爱过,也不可能去爱的人。

这个没爱过我,也不可能爱我的人。

这个人是我的先生。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曾经年轻的,已然成熟的,和正值青春的,你能明白么。

总有人会明白。

明白一个孩子面对生命的心痛,面对世界的惊惧,面对命运的愤怒,面对青春的脆弱、冲动和决绝。

后来,我慢慢明白,我一直都是那个树荫里狂追不舍,烈日下目送灵柩的女孩。无论我多么青涩,多么青春,多么成熟,多么世故,或者某一天垂垂老矣,我的胸腔里始终是那个既冷静又狂热的女孩。

当年,她不是不懂,一个可以凌驾于人情与世事的人,并不能凌驾于死亡。她只是受困于这个事实,无力挣脱,无从消化,执拗地不肯接受。

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对于她,就像一场少年的祭奠,她将自己的命运放上祭台,作了祭献。

她没有想到,这是她人生最好的决定之一。

当年那个呆呆的男生,后来成为了我终生的朋友,生命的同伴。

我们那么不同,相爱那么艰难,我才能够成长,到今天的模样。

我们的开端,比所有人的猜测都要狗血。

这是命运的眷顾么。

还是说,我终于了解,什么是无常。

   2015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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