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音喇叭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1
如果你从大良村路过，你十有八九会看见，高音喇叭站在大街上。不大不小的外八字型叉开双腿，双臂抱在胸前。她的一张阔嘴惯常地向前铲着，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直勾勾地，有些走神或者发痴。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她把身子向下探了一些，一条腿稍微前弯，伸出一只手，在下身的位置抓挠了几把。也有时候，她抓的是肩，那多半是胸罩移位了，她把它抓回来。
高音喇叭和一群男人站在村十字路口。一群男人，就她一个女人。开始的时候她是面对着这些男人的，男人们起哄嘲弄他们其中一员的时候，众人哈哈大笑，她在外围也跟着笑。尤其是，男人们话语里带着少儿不宜的字眼时，她有些忸怩地不好意思，但耳朵却是竖起来的。在男人们这里，她有所收敛，如果换了一群女人，她的声音非得掀翻屋檐的瓦不可。
但男人们话题一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国家大事，她站在那里便觉得无聊了。高音喇叭于是从正面变成侧身，再成为背对，有些兴致索然。
如你所料，高音喇叭不是她的原名，她的原名非常好听，高佳音。但与真实的姓名相比，绰号似乎更形象一些。也不知道最早是谁多才，叫起了这个绰号。
不过，当着高音喇叭的面，这样叫她的人不多。毕竟，一来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尊重别人的，二来，没有那么多的人和她关系密切到可以叫绰号的程度。
别人叫绰号的时候，高音喇叭也会恼，会瞪眼睛。但能够叫她绰号的人，是不怕她恼火的人。更多的时候，她无奈了一边骂着叫她绰号的人，一边走开。
如果你想让人们知道什么消息，你只需要故作神秘。不出两天，高音喇叭就会来找你。你对她讲了你想传达的消息，还叮嘱她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你放心，高音喇叭知道了，整个大良村也就都知道了。当然，你讲的事情要符合小道消息的特点才行。
2
桃红手里拿了一把银灰色的锄头，脚步匆匆朝家走。高音喇叭看见了，招呼桃红:哎，哎，桃红。桃红转身，以为她有什么事，脚步停了下来。
高音喇叭急步走过来，问:新买的？这季节你买个锄头干啥呢？桃红见她叫住自己就为这个，有些没好气地说:买锄头用呢，总不能买了吃呢。
桃红抬脚就走。高音喇叭不离不弃地跟着桃红，说:现在都是机器种地呢，哪里用得着锄头。桃红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机器能种树根底下不？
小婷妈在院子边的栅栏里，坐在小板凳上栽西红柿。看见桃红，问道:逛街了？那么沉的东西，也没骑车啊。
桃红笑笑，脚步慢了下来，说:我坐车去的。婶子，您勤快地，总不闲着。
高音喇叭接话说:咱婶能干么，恨不得把地球翻一个过呢。
小婷妈无奈地笑笑，摇头说:你这娃呀，你这张嘴呀。
桃红走了。高音喇叭没有继续跟着桃红，她陪小婷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3
隔天，飞燕来桃红家，借锄头了。飞燕家离桃红家隔着一条街，她到桃红家借锄头，桃红感到有些奇怪:飞燕怎么知道自己家有锄头？但她很快想到了，一定是高音喇叭告诉别人的。但锄头又不是什么金银宝贝，稀罕物件，锄头就是让人使唤的，借给人也用不坏。再说了，桃红本来就不是吝啬的人，面情又软。即使自己一回都没用，她还是把锄头借给了飞燕。
飞燕那里还没有把锄头还回来，桃红就听到了一件事，有关锄头的，有关飞燕的。说来也巧，桃红请了村里几个年龄相当的女人，帮忙给自己家里的猕猴桃授粉。女人们在一起干活，东家长西家短地，一来二去把话题扯到了飞燕家。原来飞燕这两天并没有在家，她去她娘家了。
飞燕的娘家，最近几年运气实在不顺。先是飞燕爹在建筑队打工，被高空坠下来的水泥斗砸断了一只脚，不得已安装了假肢。再是她娘，站梯子上架玉米时，玉米架倒了，连人带梯子摔了下来。还好，养了十天半个月，除了一条胳膊伸不直了，飞燕娘没有落下别的大残疾。然后，飞燕年纪正轻的弟弟，不久前查出了肺部阴影。谁知道呢？也可能是肺癌呢。要不，飞燕的娘家也不会请了好几个仙家道家，在家里做法事了。
桃红听了，有些诧异。她说:飞燕还说借我的锄头锄树间的草呢，看来她是没心思做了。
知情的女人大惊小怪地说:什么，飞燕借你的锄头？桃红啊，飞燕借锄头可能不是锄草呢，她是给她娘家做法事用呢。
桃红吃惊了:做法事用锄头吗？
那个女人说:这也是老迷信了，谁知道呢，反正说是锄头是铁器，辟邪的。做完法事，所有的噩运都会被锄头带走了。
女人们于是七嘴八舌地说起关于锄头的道听途说。原来她们还有两个人也听说过这个迷信，并不是这一个人乱说。女人们最后说:桃红啊，那把锄头你不能要了，不要把晦气带到你家来。让飞燕把买锄头的钱给你。在外面可不要说是我们说的哦！
桃红急忙说:那哪能呢，不是你们说，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呢。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呢。锄头我不要了，钱我也不要了。
女人们都说:那哪行呢！这个事不是别的事，钱一定要收，锄头才与你没有关系的。
桃红说:这样啊？。
事情已经这样了，桃红的心里七上八下地。除了怨飞燕不该借自己的锄头去做法事，更恨高音喇叭。这高音喇叭，八成是嫉妒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巴不得自己触霉头。好险恶的用心！
吃过饭，桃红就到高音喇叭家去了。高音喇叭却没在家，桃红刚要转身去找，却见高音喇叭笑得嘎嘎地，鸭子一样，从五婆婆家跑出来。五婆婆的邻居彩香疑惑高音喇叭怎么这么高兴地，高音喇叭爬在彩香耳朵上，悄声说:你不知道呢，我刚进五婆婆家，看见，看见，哈哈哈哈。高音喇叭笑得弯下腰，说不出话来。
彩香往一边趔了一下，皱眉说:哎呀，你这个人糟糕地，把我耳朵吵聋了。
高音喇叭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爬在彩香耳朵上说:五婆婆人老心不老，手放在五爷的裤裆呢！
说完又笑。彩香推了她一把，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讲人是非，好没正型地！离我远一些！
桃红站住，叫着:高佳音！高音喇叭转头，问桃红:桃红，啥事啊？
桃红说:你告诉飞燕一声，锄头我不要了，我那个锄头是二十二块钱买的，让她把钱给我。听见了没？
高音喇叭眼瞪着，嘴往前伸了伸，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了一句:好吧。
4
让桃红生气的是，飞燕还是把锄头还了回来。桃红说:我不是告诉高佳音，让她转告你，锄头我不要了，你把钱给我的吗？
飞燕说:没有啊，我这两天就没见高佳音啊。你的锄头，我也没怎么用，就锄了一排树，你怎么就不要了呢。
桃红总不好意思直说原因。桃红也不管高音喇叭是不是真把话传到飞燕那里了。桃红说:反正我不能要锄头了，你还是把钱给我吧。我买来一次也没用，二十二块钱。
飞燕面露不悦。飞燕还是答应把钱给桃红，她说，她身上没装钱，回去取钱给桃红。飞燕把锄头拿走了。
稍后，飞燕把钱给了桃红。飞燕前脚刚离开，高音喇叭后脚就到桃红家来了。桃红拉着脸，好像没看见她，更不问候。高音喇叭不在意，她笑得比以往更灿烂一些。高音喇叭说:桃红啊，你把花粉授完了？
桃红爱搭不理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高音喇叭从背后双手拍在桃红肩上，对着桃红的脸说:还是我们桃红利索，地里的家里的，没有一样能难倒我们桃红，怪不得人人都爱呢！
桃红肩一缩，摔开了她的一双手，继续拉着脸，弯腰剁起猪草来，一刀一刀咚咚响，响在心上。
高音喇叭找不到新的话题，转身出门。在院子里，她边走边用手拂着桃红家栽的大葱，说:看我家桃红，种的葱多好的。
屋子里，桃红把刀狠狠地剁在木头上，咚！桃红说:呸！
5
桃红自此不太搭理高音喇叭。
为什么是不太搭理，而不是不理呢，这由不得桃红。高音喇叭不管你是冷脸还是热面，但凡她想贴，她就贴上来，牛皮膏药一样，你想甩都甩不掉。特别是对她有用的人。这些年，桃红没少帮她:今天手头紧，借个五十一百啦，明天棉衣不会缝，帮忙带几针啦，后天还有亲戚来，借桌子板凳的事。桃红也知道，高音喇叭背后骂过她。高音喇叭就是这样，也可能女人都这样吧，谁人背后不说人呢。但别人至少不会骂经常帮自己的人吧，高音喇叭是一个例外。
有一句话说，用你的时候搂在怀，没用的时候推下崖唉。
村子不大，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宗族的人及近邻都会去帮忙。男人们帮着抬桌子板凳，搭彩棚，买煤搭鼓风，女人们大多都是帮厨。这不，百丽家得了孙子，摆满月酒了。
桃红和百丽平日关系不错，虽然两家相隔有些远，桃红也被百丽请来帮厨了。桃红和小蝶被分在案板上。桃红正切肉时，高音喇叭过来了。高音喇叭仍旧手扶在桃红肩头，亲亲热热地说:咦，我亲人也来了哈！
桃红不冷不热地说:咋啦，只许你这个大红人放光，不许我们这见不得人的人在灯背后亮？
高音喇叭说:唉，唉，桃红啊，你糟蹋起我来一套一套地。
桃红说:谁敢糟蹋你呀，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呢。快去忙去，别只顾卖你的两片嘴了。
高音喇叭走了。
小蝶问桃红:百丽怎么把她也请来了，百丽和她平时走得并不近啊。
桃红说:小蝶，你嫁过来时间不是很长，不太了解，那人跟一只苍蝇一样，村里谁家过事，她提前几天都在周围打转转，主人家看到了，不请吧，面子上过不去，反正过事又不多一个人，就把她请来了。她倒好，就觉得自己在村里人缘非常好了呢，脸上有光得很呢。来了又不真正干活，东转转西看看，那里热闹那里去，吃饭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呢。
小蝶笑。桃红把锄头的事情也和小蝶说了，两个人又低声说了许多话。
最后，小蝶说:要这样说，她也不是一个故意使坏的人。就是喜欢说是非，放着自己家的日子不好好过，管人家别人家的事干嘛呢。
桃红和小蝶都没有注意到，高音喇叭就站在她们身后。高音喇叭有这样一个长处的，走路无声无息。当你发现背后站了一个人的时候，会被吓一跳，也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多久了呢。
小碟发现高音喇叭就站在身后的时候，脸刷地白了。
高音喇叭伸伸下巴，说:说啊，继续说啊。小蝶，你倒是说说看，你听见我说谁家是非了。
小蝶嗫嚅着，说:佳音姐，我没有说你什么啊。
高音喇叭说:谁是你姐，我当不起你的什么姐！走，咱把话拿到大路上去说，让人们都评评理，看谁说人是非了。
高音喇叭拉扯着小蝶，小蝶往后缩着。桃红急忙要拉开两人，却见高音喇叭眼圈红了。高音喇叭说:桃红你不要拉，没有你的事。怪不得人人都在背后说我喜欢拨弄是非，我到底拨弄什么是非了，今天我非得让小蝶还我公道。
桃红说:你听见小蝶说你什么了呢，我们俩就没有说你啊。
高音喇叭不搭桃红的茬，一味和小蝶纠缠。高音喇叭眼圈一直红着，而小蝶快要哭出来了。
小蝶一边试图把手从高音喇叭手里夺出来，一边说:佳音姐，我真的没说你什么。就算我错了，我求求你，别嚷嚷了好吗？
高音喇叭不依不饶。高音喇叭说，让人们都看看，谁才是真正拨弄是非的人。
几个女人已经围了过来，高音喇叭掉泪了，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人们都劝着，算了吧，不要计较了，消消气儿，多大点事儿啊。再说了，小蝶年轻，又是外地嫁过来的，你不怕别人说你欺负小蝶啊。
高音喇叭带了哭腔说:不是我计较，小蝶小，咋知道败坏我的名声呢。
百丽被人叫来了。百丽拉了一把椅子，把高音喇叭按在椅子上，百丽说:佳音，你先坐下。听我说，好的名声败坏不了，坏的也瞒不过人，你怕别人说啥呢？今天是我家的喜事，给我一个面子，消消气儿。
高音喇叭扑闪着眼睛，喃喃地说:我怕啥呢，谁爱嚼舌根让她嚼去，只要她不怕牙痛。
百丽扭头对一旁哭泣的小蝶说:小蝶，给你佳音姐倒一杯水来，就当赔个礼了。
小蝶端了水过来，双手颤抖着递给高音喇叭，叫了一声姐。
众人散去，各自忙碌。
6
一条街住着，桃红自此下定决心，和高音喇叭离得远远的。高音喇叭再问候，桃红礼貌地回应着，却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高音喇叭却不笨，相反，她极聪明。桃红这样待她，一段时间后，她终觉无趣，放弃了和桃红缓和关系的念头。
反正，她多的是时间，也多的是朋友。反正，她的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今天是你，明天是她呢。
你看，你看；高音喇叭依旧象一条鱼一样，在大良村里快乐地东游西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