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桥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五届主题征文活动】

1、

又到了去医院复诊的日子，在闹钟催命般的呼叫声中，杜老太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胡乱地划了几下才将那刺耳的声音关掉。

屏幕上显示着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复诊时间预约在九点五十分。习惯晚睡晚起的杜老太，在这个时间段被迫着醒来，无疑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她撑着床沿用力地坐了起来，突然一阵晕眩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她心里一惊，身子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肯定是这两天心情大起大落，夜里一直睡不好觉，加上又要早起，所以身体吃不消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懊恼，但想着想着心里却又激动起来，嘴角禁不住地上扬。自从两天前收到那条短信，她的心情就一直处于这样一个很复杂的亢奋状态。短信里的内容，让她一会儿喜极而泣，一会儿又觉得像做梦那样不真实。

但此刻，杜老太更多的是心慌。因为独住的她，如果一直这样晕下去，医院的复诊预约怕是要取消了。

年过七旬的杜老太，育有两儿一女，女儿最大。她在36岁那年以高龄产妇生下了小儿子，却因为产后大出血而切除了子宫。

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日下，整天这里疼那里疼，不是大毛病，就是小毛病。总之，各种各样的病魔就像梦寐一般缠上她了。

从此，进出医院成了家常便饭，那些没完没了的检查和复诊至少半个月要来一次。但也幸亏有了这些复诊，虽然饱尝病痛的折磨，杜老太倒也平安地活到了古稀之年。

女儿就住在隔壁的另一条街上，但这个时间她已经上班了。杜老太也不想老是麻烦女儿，所以最后还是自己强撑着起来，扶着床头柜，慢慢地挪到窗前，然后像平时一样推开窗户，让清晨的冷风吹进来，人也随之清醒了不少。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就像习惯了每天起床会第一时间打开窗户那样，她也习惯性地要看一眼窗户外面，后花园的草坪上，那一座用木板打造成的小桥。

2、

后花园不算太大，里面也没有小河。杜老太的前夫杜斌当初建这座小木桥，纯粹就是为了讨小儿子的欢心。那个时候，女儿已经十二岁，大儿子也十岁了。这座小小的木桥，便成了只有四岁的小儿子的专宠。

前夫杜斌常常牵着小儿子的手，穿梭于小木桥的两端，欢乐的笑声传遍了后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想到，后来却物是人非。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杜老太一看到小木桥就会潸然泪下，但今天，她笑了。那种欢乐的甜蜜像是从她的内心里溢出来一样，藏也藏不住，连带着那一阵晕眩的感觉似乎也减轻了很多。

随着春天的气息渐浓，沉睡了一冬的万物也在悄然醒来。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雨，就像甘露一样滋润着后花园里那块被冻枯的草坪，才几天时间，已经是一片绿油油。那座很久没被人踩上去的小木桥，其中缺了一块木板的地方，也有葱葱郁郁的小草从底下探出头来，为小木桥添了几分生气。

“不知道我和儿子的关系，是不是也即将会像眼前的小木桥一样，重获新生呢？”杜老太喃喃地问着自己。

洗漱完后，她简单地用牛奶煮了个麦片吃了，然后拿过装着复诊资料的包包和车钥匙就出了门。杜老太从二十岁学会开车到现在，已经是个超过五十年驾龄的老司机了，经验和技术都是不容小觑的。所以，尽管她还有些头晕，但总算是把车稳稳地开到了医院。

两周前，杜老太因为胃出血而住了两天医院，当时医生给她照了胃镜，发现胃里有一块阴影。她今天的复诊项目就是来看检查的具体报告，以及确定后续的治疗。一想到这个，她的心情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杜老太年轻时曾经当过两年护士，她很清楚胃里有阴影，问题肯定不小。如果是在之前，她倒也不会太在意，毕竟活到这把年纪，生生死死都无所谓了。

只是，一想起那条短信，她突然很害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去为以前的事而做出弥补了。

想到这里，杜老太突然很迫切地想见到医生。于是，从停车场里出来，她的脚步也不经意间变得越来越快，以至于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她也没看到。

直到“砰”的一声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她才知道她的整张脸已经狠狠地撞了上去，口腔内顿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接着有一股血腥味直冲脑门。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那是医院大门口的其中一根石柱，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做梦一般，就那样直勾勾地撞上去了。

很快，杜老太听到旁边有很多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叫喊声。

“女士，您怎么啦？”

“女士，您听到我讲话吗？”

“快！快帮忙叫医生来！”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杜老太觉得很吵，她很想说吵得心烦，可是整个嘴巴都动不了，牙齿好像也断了。又过了一会儿，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世界也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脑袋很沉很沉，沉得让过往的一切也一幕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

3、

小儿子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她将提前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了丈夫杜斌。杜斌有一刹那的愕然，但还是平静地签了名，然后净身出户，只用两个行李箱装了属于自己的衣服就搬走了。从此，丈夫变成了前夫。

那一年，杜老太还不到六十岁，离婚的念头却是早就有了。

杜老太原本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从小家里就有佣人供她使唤。可是，到了适婚年龄的时候，她却为了爱情，不顾父母的反对而嫁给了当时还一无所有的杜斌。

婚后的头几年，在岳父母的资助下，杜斌开过餐馆，做过小买卖，小日子倒也过得不错。而且他还是个顾家的男人，厨艺很好，又疼老婆孩子，他几乎不让老婆下过厨房。那时候，杜老太的亲人朋友都赞不绝口，她也曾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但是随着大环境的变化，小生意越来越难做，餐馆被迫关门了，其他的小买卖也无法经营下去。高不成低不就的杜斌，竟也犯起了很多男人都会犯的错。那就是，赌。

前前后后、大大小小，不知道输掉了多少，后面直到有人上门追债，杜老太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早已不声不响地将家里的积蓄输了个精光。

知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她是震惊的，也是绝望的，更是后悔莫及。当年真是眼瞎了吧，才会看上这样的男人！杜老太越想越生气，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幸好，她有个强大的娘家，所有的债务都全靠娘家帮忙还清了。在杜斌的认错和再三保证下，杜老太选择了原谅他，但从此心里却有了疙瘩。

她偷偷地跟踪过丈夫好几次，发现他根本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他手头上一旦有个钱的时候，他就背着她往那个地方走去。

后来，杜老太的父母相继离世后，给她留下了一大笔很可观的遗产。她万万没想到，遗产的一部分都用来替杜斌还赌债了。

面对着死性不改的丈夫，她绝望极了，第一次有了离婚的念头。奈何当时小儿子才刚上大学，他也是三个孩子当中跟父亲最亲的一个。杜老太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不堪，也不想他因此而影响了学习，所以就默默地忍了下来。

一直等到儿子毕了业，还顺利进入了当地的一家很有名的游戏公司里当产品设计师。大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女儿虽是个不婚主义者，但也有了一份很稳定、收入颇丰的工作。

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杜老太是一天也等不及要跟这个自己爱了几十年、也恨了几十年的男人，分道扬镳了。所以，在小儿子毕业的当天，她就亲手结束了自己当年辛苦追求来的爱情。

4、

离婚以后，因为女儿和大儿子都有自己的房子，所以这个家就只剩下杜老太和小儿子了。好在小儿子从小就喜欢粘着她，哪怕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他依然习惯了要妈妈帮他剪头发、帮他烫衣服。杜老太很享受儿子对她的依赖，她逢人便夸，小儿子才是最孝顺的。

虽然家里变得冷清了，但两母子的感情却越来越好了。自从杜斌搬出去以后，杜老太开始学习厨艺，每天变着法子给小儿子做各种好吃的。小儿子不上班的时候，也会带着妈妈到处去玩。

大儿子和媳妇，还有女儿，周末不用上班的日子，也会尽量赶回家里吃杜老太做的菜。有了这份寄托，再加上儿女们的孝顺，杜老太孤单的晚年过得并不孤单。

只可惜，这样的岁月静好只持续到小儿子三十岁的那年。因为他恋爱了，并且很快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从此，家里多了一个人，往日的热闹似乎又回来了。

小媳妇和杜老太一样，也是来自于富贵的家庭，但不一样的是，年轻时的杜老太为了向父母证明自己的爱情，她肯屈尊努力地当好家庭主妇这个角色。但小媳妇不会，她从来不干家务，还喜欢乱花钱，每天至少有三、四个包裹寄到家里来，而且大部分都是名牌包包和鞋子。

杜老太常常愤愤地想，她一双脚而已，能穿那么多鞋吗？能背那么多的包包吗？杜老太既心疼小儿子赚钱辛苦，又嫌弃媳妇的不懂事，矛盾也就慢慢地出现了。

终于有一天，婆媳两人大吵了一架，彻底地撕破了脸皮。她本以为小儿子至少会关心她一下，结果，小儿子却说了一句：“妈，您太让我失望了。”

第二天，小两口子收拾好行李，趁着杜老太还没起床就搬了出去。当她起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屋的冷清。

杜老太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竟然一声不吭地走了，不要她这个母亲了。她惊慌无措地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小儿子的电话，可是那边一直是忙音，最后还关机了。

她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后花园，竟发现那座承载着亲子之情的小木桥，其中的一块木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了，用手一拉就“哐当”的一声掉了下来。

精神之柱断了，她的心也空了，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原来这一切都早有预兆啊！

大儿子和女儿赶回家的时候，杜老太已经病倒了。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几天都下不来床。那张原本丰润的脸，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年。

女儿怕她想不开，搬回家里来陪她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渐渐地恢复。后来，女儿干脆卖了之前的房子，然后在母亲的隔壁街住了下来。

虽然有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但杜老太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了。小儿子离开以后的那段时间，她进了好几次医院，还因为心脏的问题而做了一场大手术。

女儿偷偷地将母亲生病的消息，通过邮件和短信发给了弟弟。她能清楚地看到短信已读的标记，但遗憾的是，弟弟一个字也没有回复。看来，他不仅是想跟母亲断绝关系，连姐弟关系也要断了。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杜老太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辈子大概是无缘再见到小儿子了。

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她是不是会学着很好地处理婆媳问题呢？只是，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果。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几年过去了。杜老太不仅习惯了没有小儿子在身边的日子，也习惯了每天都会推开窗户，看一眼那一座小桥。缺失的那一块木板，她不准备给它修补上去了，她觉得补过的东西都不是最初的样子了。况且，它的主人也早就忘了它。

5、

这一天，当杜老太又站在窗前在看小木桥的时候，旁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新短信的提示音。她随手拿过来一看，却被上面的信息惊呆了。

“妈，您还好吗？我当爸爸了，儿子刚出生不久，才两天大。等他满月时，我们带他回来见您。当了父母，我才理解您的不容易，对不起！”署名是小儿子的名字。

杜老太捧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心跳开始加速。是做梦吗？还是出现幻觉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赶紧靠着床头坐了下来。

她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好疼！应该不是做梦！她拿过放在床头柜的眼镜戴了上去，然后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痴痴地盯着屏幕上的字。

没错！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真好，我有孙子了！不，我有儿子了！不不不，我的好儿子又回来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

那两天，她兴奋得睡不着觉，一直拿着个手机，四处奔告，恨不得将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一直到了去医院复诊的日子，杜老太还依然沉浸在兴奋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直到她撞上了医院门口的那根石柱，她激动的小世界才划上了暂停键。

“妈，您太让我失望了！”

“女儿，你为什么不听话要嫁个穷小子？你看你过得多惨啊！”

“我已经戒赌了，让我回来照顾你好不好？”

“妈，您看！这是您的孙子啊，多可爱！”

好多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杜老太的耳边交替响起，有小儿子的，有杜斌的，还有已故的母亲的。这些声音来回交错地穿梭着，吵得她脑袋生疼，她很想睁开眼去看看这些声音的主人，可是眼皮却很重，怎么也打不开。

突然，口腔里一阵巨痛狠狠地撞击着她的神经，眼睛终于睁开了。杜老太看到了女儿那张焦急的脸，她想张开嘴说话，嘴巴却像被钉子固定了一样动不了，只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妈，您终于醒了！”

“医生说因为撞击力太大，您的牙齿陷进肉里去了，刚刚才做了手术，所以先别说话，不然会很疼。”

6、

一个月后，杜老太的口腔还没完全康复，仅能吃一些流质的食物。但是，她的心情却很好，因为她见到了久别的宝贝儿子，还有小乖孙和儿媳妇。

那个小小的人儿，成了他们之间维系感情的纽带。过往的恩怨，也终于在彼此的道歉中，锁进了岁月的长河。迎接他们的，是新生的喜悦。

在这份喜悦中，时间轻快地流逝着，转眼间，小孙子已经学会走路了。小家伙每次来到奶奶家时，他都嚷着要到后花园的小木桥上去玩。

每次看到那双稚嫩的小手，颤巍巍地扶着小木桥爬上去的时候，杜老太都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儿子。亲情的延续真的是很奇妙，当年小儿子对小木桥的喜爱，如今正完美地传给了小孙子。只是，他们的身边却少了造桥的那个人。

其实，这一年多以来，三个孩子都在有意无意地提起他们的父亲。杜老太从他们的口中得知，离婚后的杜斌已经彻底戒赌了，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靠着孩子们给的零花钱过着清贫的日子。

这样的人可怜吗？杜老太并不觉得，只不过每当想起孩子们那殷切的眼神，她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些什么。

或许他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但他当年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再不济也不能剥夺了他与孩子们相处的机会。想到这里，杜老太默默地做了个决定。

她走过去对小儿子说：“打个电话给你爸，叫他来帮忙把桥上缺少的那块木板补上吧！可别伤着了我的小乖孙。”

小儿子听了，会心地一笑：“好，我这就去打电话啊！您帮我看一下小家伙。”

看着小儿子一阵风似地跑进屋里，杜老太如似放下了心头的千斤大石，一身轻松了。

她抱起了孙子，喃喃地说：“小宝贝，你爸爸叫爷爷来修补小桥桥啰，是不是很开心！我们来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亲子桥，好不好？”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着：“好！”

祖孙俩“咯咯咯咯”的笑声，随即传遍了后花园里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