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劫(上)
文/凉亦歌
明万历年间,风盗四起,一时武林骚乱,腌臜鸟雀惊枝。
堂有六扇之地,覆立于飒飒之林,中不见人,然,似有凉意袭涌,闻之抖栗。
1.
“浣娘姐姐,当日之时,正是后山的梨叶繁茂之季,可携竹篮同采撷。”
是日无风无雨,阳光普照大地,窸窸窣窣地喷薄在夏日的万钟山,泛起一片安宁祥和的美感。
桃儿衣着方巾圆领的淡色长裙,站在草舍的栅栏门前,碧波悠悠地荡漾在眉眼,一派静好。
“来了。”
不见人面,却如闻桃花源源而来,似有仙人气息扑面。待见真人时,才有一股呼吸尚阻的震慑:桃花不足比,梨叶犹稚嫩。
青丝微垂,眉尖稍锐,眼神愈发秀丽朦胧,鼻尖的红晕萦绕在白皙双颊之旁,只是身姿曼妙之处,仍不忍移目,红酥手盈盈隐约,竹篮灯花亦失色。
“姐姐今日可是有喜事,为何衣着如此庄重?”桃儿挑眉含笑,故作不快。
“哪有,不过是几件旧什物罢了,有什么稀罕。”
“桃儿,今日该多采撷些梨叶,赶快治好你娘的病才是。”
“是是是,姐姐说得对,我们快些行路吧。”
日光渐渐明朗,万钟山后的疏影歪歪斜斜地打落在地,进入草木繁茂之地才发觉,此地原来是避暑的好去处。
行至半路,桃儿已经汗涔涔地叫着苦,不肯再多走一步。
“今日日头太盛,姐姐,不如就地歇息会儿再走不迟。”小佳人懒懒地弯下腰,眯缝着眼睛祈求浣娘。
“桃儿,”浣娘脸色瞬间严肃起来,“你可曾听说,近来京陵城戒备森严,只因山野之地风盗成灾,百姓心惶,处处不得安宁。此地不比磬泉山,那里有皇帝御封的秘密机构镇守,可保平安。还是快些赶路,切不可如此莽撞停留。”
“你是说……六扇门?”桃儿一个激灵,“蹭”地站了起来。
“对啊,据说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处理许多江湖大事,行事极其诡异,外面的人都见不到他们的。”浣娘面若桃花,平和如初。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加入六扇门!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见到哥哥……”说到哥哥,桃儿眼光盈盈,几近梨花带雨。
“桃儿……”浣娘还想说什么,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快,过来,跟着姐姐……”本为青天白日,可置身于茂盛梨林中,却升腾起一股寒意。
“咻——”
剑影飞逝,只眨眼的功夫,二十米开外的路上,无端多了两名男尸,看上去衣衫平俗,面目狰狞,很明显是山里出没的小盗贼。
桃儿的嘴巴还没合上,只见不远处的梨树林里,定定地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们。
“敢问……”浣娘上前一步,按捺住身体的异样,口若含珠,“公子可是到此间捉贼的命官?”
许久许久,梨叶静寂簌簌而落,欧阳煜转过身来。
“让姑娘受惊了。”可他抬头的一霎那,却被眼前的佳人惊住。
他恍惚:这个女子,莫不是……
如花的笑靥,凉烫了尘缘,只一眼,梨花已经落满了南山。
“江湖中人,路见不平而已,姑娘不必过问。只是姑娘胆量过人,在下很是佩服,敢问,姑娘芳名?”
“浣娘。”
“芳名甚美,浣河之边,佳人如嫣。在下欧阳煜,来日,有缘再见。”
说完,欧阳煜拱手作揖,翻身而去,准备撤离。
“公子可是六扇门的人?”浣娘上前一步,轻轻开口。
此话一出,欧阳煜脸色瞬移:“我说了,只是看不惯林间盗贼的江湖人士,姑娘不必过问。”
桃儿大惊失色:“姐姐……不要再问了……快些让他走吧。”
日头渐移,陡然多了几分诡异,只是浣娘欧阳煜消失的地方望去,好像又恢复了一个时辰之前的安谧。
“他是六扇门的人。”
“什么!姐姐何以得知?”桃儿面颊绯红,微微仰头看着浣娘,刚刚的场景仍让她心有余悸。
“我的直觉。”浣娘声音低了下去,桃儿看不清她的表情,也就不好再问下去。
浣娘的父亲,就是被六扇门的人杀害的。
2.
“桃儿。”
“嗯?”桃儿放下手中的木棒,长裙披散在美人湖的堤岸上,“何事,浣娘姐姐?”
浣娘莞尔一笑,素手轻抚着额前的青丝:“咱们姐妹俩说说心事吧,可否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姐姐,你看。”
桃儿说罢,背过头去,将脖颈上的衣服撩起,露出雪白的美人肌肤,虽然年方二八,稍显稚嫩。
呈现在浣娘面前的,是一块紫红色的朱砂,不大不小,刚刚被束胸遮住上部。
“我还记得,哥哥最喜欢带我去捉蝴蝶,他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像那些精灵一样飞出这片善恶难分的世界。”
“那时候我不懂哥哥的苦心,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哥哥已经离开了。”
桃儿痴痴地望着远方碧波起伏的湖面,呆呆地出神,仿佛在眺望什么不知名的场景,美好,单纯。
“去哪儿了?”浣娘定了定神,想要一探究竟。
“不知道。娘亲说了,爹爹是朝廷剿贼的大英雄,哥哥去浪迹天涯,就是要成为爹爹那样的人。”
“桃儿再也没有见过哥哥罢?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
浣娘不忍心再问下去,她摸了摸桃儿的头,轻声安抚她:“好妹妹,若有机会,姐姐必定陪你寻回哥哥。”
“真的?”桃儿眼睛亮亮的,似乎要溢出水来。
“那是自然。”
“姐姐记得,哥哥的脖子后面,也有一片朱砂,娘亲偷偷告诉我的。”
“好。”
那天晚上,浣娘一直久久难以入眠,桃儿的话,如同湖面漂流的梨叶,轻轻涤荡在心头。
她想起来自己十六岁那年,亲眼目睹的惨剧。
那日是个飘雪的寒冬,懂事的浣娘早早起了床,跟着爹爹去山林里捡柴取暖。
只是冬日的美人湖太过妖娆,冰封的湖面宛若天然屏障,吸引着浣娘的双脚。
“爹爹,我去湖边看看可好?”浣娘不等爹爹回答,就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她把一根长长的木棍握在手里,披着漫天飞舞的小精灵编织的羽衣,开始一步步在湖面探路,好生欢喜。
如果,不是冰面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的一震,不慎落入冰凉的水中,在回头的瞬间,瞥到一群黑衣人行色匆匆地路过。
如果,不是循着雪地里红艳艳的血迹,找到她惨死的爹爹。
浣娘痴痴地跌倒,一步一步爬到爹爹身边,像个木头人一般不言不语,许久,许久。
爹爹的尸体旁边,散落了半块青色的玉佩,上面只露出简单的几个字:半边的“扇”,还有一个完整的“门”。
“六扇门。”
浣娘走到梳妆台前面,打开那只檀木珠匣,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半块青色的玉佩。
为了寻找它的主人,浣娘已经隐姓埋名在深野,找了将近十年。
直到白天,那个让人心神颠倒的公子,欧阳煜的出现。
可是浣娘依旧心神不定,这个人,似乎不是他要找的人,然而残缺的玉佩,却不偏不倚,在他藏青色长衫下露出了一角。
“是我眼花了?”浣娘有些恍惚,捧起一杯沏好的梨叶汁,细细在朱唇边品呷。
“啪!”
浣娘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仇人,自当,诛……”
可为什么,心如此痛呢?
话音落地,浣娘颓然地倒在地上,眼前,竟然浮现出欧阳煜的样子。
那个衣着藏青色长衫的翩然公子。
3.
是日天色蒙阴,威风凛凛的磬泉山显得一片杀伐之气,缺少了往日那种阳光泼洒的美意。
中有六扇之地,凉意袭涌,闻之抖栗。
“阿煜,此次任务凶多吉少,你要当心。”蒙面人并不转身,只是直直地杵在他的面前,语气里透漏着不知何意的冷笑。
“主上大可放心,只是,这次的巢穴是哪儿?”
欧阳煜不明所以,双手抱拳状,长衫扫落,身体半伏在地上。
蒙面人转身,嘴角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微笑:“此地往南三百里——”
“万钟山。”
“什么?”欧阳煜登时一惊,连连吃惊,“万钟山近来,没什么异样啊。”
“阿煜还是年轻,”蒙面人俯下身子,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皇上的意思,万钟山之处,不准留活口。”
“何必……”
欧阳煜感到一阵恶心,他虽然可以做到剑行千里、杀人不眨眼,可是却从没杀过无辜的生灵。
“主上,欧阳煜……恕难从命!”
“那就要了你的命!”蒙面人甩下一句利刃,冷冷一笑,“别忘了,阿青是怎么死的。”
欧阳煜握拳,颤抖着身体发出了一声“是”。
没错,阿青是为他而死的。
十年之前,也是六扇门执行任务,只不过太过残忍,接到朝廷秘旨,屠杀快活林整个村庄……
那时候欧阳煜还小,阿青主动替他接受了任务,一场惨绝人寰的杀伐之后,接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最后自刎而死。
“阿煜,六扇门从来就不是个干净的地方,你不该来。”
阿青临死前,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欧阳煜,并叮嘱他,一定要替他找到那个人。
如今命运轮回,悲剧落到了欧阳煜头上,不得已而为之。
万钟山……
可浮现在欧阳煜眼前的,是一个临风而立的素雅姑娘。
“浣娘。”
欧阳煜手里握着半块青色玉佩,死死握着拳,直到手掌心渗出鲜血。
“你我的缘分,难道真的就此而止?”欧阳煜喃喃自语,起身,吹灭了木桌上的烛火。
日头稍盛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美人湖边。
“公子一立惊鸿如玉,公子一扇明眸悄盼。”
欧阳煜回头,正巧遇上一双桃花般的眉眼,水波荡漾在心间,流年飞转如梦一般清澈,岂非对错一言可蔽之。
此人正是浣娘。
佳人莞尔一笑:“欧阳公子可有雅兴,来陋舍一坐?”
“在下自当喜不自胜。”欧阳煜微笑着点点头。
梨叶飘落遍地,竟然升腾起一股岁月静好的甜蜜来。
两人没有斗酒纵马,随着满山飘零的梨叶,漫步在万钟山的小路上。
“公子可是喜欢流浪江湖?”
“哈哈,姑娘见笑,江湖中人,只是向来自由自在惯了,食不得人间烟火。”欧阳煜轻声附和。
“那,可没有留恋不舍之物?”
浣娘柳眉轻挑,笑意涟涟,嘴角的胭脂悄然氤氲着眼前人的瞳孔,似要寻出些许冷暖。
“唯有一人。”
“何人?”
“名作:浣娘。”
浣娘上前一步,轻轻握着欧阳煜的长衫:“公子定然不喜欢武林,该是欺骗得了世人,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吧。”
“浣儿所言,不无道理。”
那晚烛火青帐,月光如织,烟笼人家,沉香入画。
比不过美人香。
云雨之欢长乐,眼前人便是安然。
檀木珠匣始终紧闭,枕边人一直安好无恙,浣娘痴痴地望着他,泪水一滴滴滚落。
她用力按住藏在枕边的匕首,额头竟然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万一,不是他呢?岂不是错杀了好人。”
尽管,欧阳煜的身上,挂着半块残缺的青色玉佩。
他的脑后,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朱砂。
月光尚好,夜色无声,浣娘叹了口气,紧紧挨着欧阳煜躺下。他的怀抱,有些她说不出口的温暖。
她愿意再欺骗自己一次,一切定然都是巧合。
他那么好,怎么会是她的杀父仇人呢?半块玉佩罢了,也不能证明他是弑血的恶魔。
哪怕她始终不肯承认,杀过无数人的六扇门鼎力杀手欧阳煜,只对她一个人暖。
“总该有个人,做个了断。”
浣娘喃喃自语。
4.
两个月之后,万钟山的梨叶已经飘零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浣娘带着桃儿,来到美人湖边洗衣服。
“谢谢姐姐照顾,我娘亲的病已经好多了。”
桃儿眉飞色舞地讲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浣娘微蹙的眉头,连同她微微发颤的素手。
“姐姐,姐姐!”
“啊?”浣娘吓得一惊,回过来神的时候,衣服不小心掉到了湖里。
“你怎么了?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没什么,可能……昨晚上有点儿累了。”浣娘回答得支支吾吾,好像在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桃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到了你的哥哥,会怎么样?”浣娘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把这句话轻轻说出口。
“哥哥!”桃儿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除了爹爹和娘亲,他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会带他去万钟山后捉蝴蝶,嗯,还有,听他给我和娘亲讲讲路上的传奇故事。”桃儿忽闪着大眼睛,好像下一秒,哥哥就会出现在她身边似的。
“如果你的哥哥……是个坏人怎么办?”浣娘故意把这句话说的很重,嘴唇微微发抖。
“不可能!”桃儿瞬间泪眼朦胧,“哥哥最疼我了,他不会是坏人的!”
浣娘心一紧,好像被人剜心那般疼痛,呼吸受阻。
她知道,面前这个小丫头,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的哥哥——欧阳煜,是个杀人无数的顶级杀手。
除了浣娘可以猜到,尽管,她心底的爱恋骗不了自己。
然而,悲剧也在同一天来临。距离六扇门杀伐的日子,只剩不到几个时辰。
哮天惨叫,月黑风高,万钟山上的居民,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连同警觉机敏的浣娘。
浣娘是在半夜,听到了熙熙攘攘的惨叫声,她慌忙披上白底青花的睡袍,匆匆忙忙地点上蜡烛。
就在她准备出门看看的时候,烛火被人打翻,浣娘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她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灼灼发烫。
黑鹰一般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许久许久,凶手竟然没有下手,浣娘重新感受到了呼吸的顺畅。窗外,是死寂的黑夜,毫无生机地掩映在诡异和恐惧里。
浣娘隐隐感到有什么不测。她低下头,泪眼涟涟,直到身体由于悲痛,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上。
桃儿……
“可怜了我的桃儿,还没……”浣娘说不下去,自顾自地哭起来,全然不理会眼前人的动作。
那人竟然狠狠地趔趄的一下,往后倒退了几步,浣娘抬头的瞬间,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
屋外,是同样空荡荡的万钟山。
浣娘挣扎着坐起来,拼了命地想去桃儿家看看,却不想踩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努力弯腰捡起,却再次被惊呆——
握在手里的,正是半块青色的玉佩!
她用手扶着自己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到檀香珠匣旁边,取出来藏了将近十年的东西。
没错,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拼接在一起,刚刚好三个大字:六扇门。
格外刺眼。
那日云雨之后,浣娘还在欺骗自己不肯对接玉佩,时至今日,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要杀了他!为爹爹报仇,为桃儿报仇,为整个万钟山的无辜生灵报仇!
可,她不应该高兴吗?他身上也有朱砂,和桃儿一模一样的,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按道理讲,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浣娘的心依然好痛好痛,她始终不肯接受,杀人如麻的恶魔,是自己心心念念、拔刀相助的翩然公子——欧阳煜。
整个万钟山,都笼罩在一片悲戚与苍凉中,万鬼哀嚎。
而这一切,都是他亲自干的,他几乎毁了她的一切:她的亲人,她的朋友。
她无法再爱他,也不能。
她必须杀了他,给自己一个可以说服众人的交代。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潜心苦练了十年的武功。
她一直以弱女子示人,不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可恨的杀父仇人吗?
他终于来了,名叫欧阳煜,那个曾陪她度过快活良宵的公子。
朱砂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