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朝雪:桃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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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江湖,一代又一代,血雨腥风如滚滚江水,来来去去,永无止境。”
“师父。”
“你在此修行,又何必非要卷入其中?”
“我想去寻一人。”
“你……”
青崖山上,茅草屋前,雪落了将近一尺厚。
老人背手而立,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层层山峦,叹了口气,那些遥不可及的过往似乎被风雪裹挟着,在空中漫天飞舞。
“既然你执意下山,那我们师徒缘分就此了断。”
江遇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便向山下走去。待他行至山脚,再抬头望去时,依然可见那立在天地间苍凉如斯的身影。
师父,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雪一直在下,断断续续,呜呜咽咽。
将近一个月,江遇终于来到洛阳。傍晚时分,大街上火树银花,长龙飞舞,人如潮水。烟花升起,在半空炸开,一朵又一朵,五彩斑斓。
“你说陆家啊,哎,全都死了了。”
“死了?”
“是啊,陆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可是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啊。三年前的一天夜里,陆家举家被杀,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那天夜里哭喊声、惨叫声,响彻了整条朱雀街道。现在那条街都荒废了,实在是可惜喽。”
“为什么没人通报官府?”
小贩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挑眉笑了笑,然后叹息道:“陆府在洛阳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宅院里不知养了多少护卫高手,都挡不住那群黑衣客,明显是江湖仇杀,哪里有咱们平常百姓插手的份。”
一生行医救人,与世为善,最终却换来如此结局。
那些他曾经施救过的人只能远远躲起来,事后唏嘘感叹几声就罢。
值得吗。
江遇推开大门,走了进去,院内干干净净,不见半身尸骨。只有破败的屋墙栏杆,与满地月华相互凭吊。曾经的污秽鲜血都被掩盖在这雪下,只待来年,供养一院子花花草草。
霎时,剑如闪电,飞身而出,横穿满院黑暗,刺向大门口,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弹了回来。
“这三年来,你是第一个敢走进这里的人。”来人转眼而至,轻衫飘逸,一看便是处尊养优的公子哥,“剑使得不错,不知师从何人?”
江遇死死盯住眼前人,刚才他全力一击,却顷刻而败,可见这人的功力是多么厉害。
“在下重雀楼楼主,不巧路过这里,看大门开着,想来是有人来寻人。”
重雀楼,号称天下第一楼,密探遍布江湖,渗透各个门派,号称无事不知,无人不晓,其地位无人可撼动。
可惜,这些江遇全然不晓,他握紧剑,全身紧绷。
“你可是找陆家公子?”身着玄衣的人走过来,盯着他的剑说,“他还没死,不过情况却不太乐观。”
“他在什么地方?”
“重雀楼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要什么?”
“亓血剑。”
“我凭什么相信你?”
“哈,江湖中可没人不信任重雀楼,我自是说到做到。”
江遇看着玄衣公子,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尽管笑着,却比雪更冰更冷。他像漫步在自家庭院中,向前走过来,神态自若,步履清闲。江遇胸中被迎面而来的压迫感逼得生出一股寒意来,他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再次提剑,却被一句轻飘飘的话挡住。
“这个你可认得?”
玄衣公子从袖口中掏出一只小木箱!那箱只有巴掌般大,桃木而制,封口处有一朵花瓣展颜。是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顷刻,院内气流横冲,一扇一剑相撞,身下乱石飞舞,剑折回之际,东边屋顶眨眼间被削平。
“这箱是陆公子的随身之物,重雀楼定当妥善保管,待你他日取得亓血剑,自当完璧归赵。”
扇合,那公子飞上楼顶,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这一句话传了过来。
(2)
大雪飘来,风疾如鹤,整个天地摇摇欲坠。
一月前,武林刚刚得到亓血剑的踪影,便引得天下趋之若鹜。
几次短兵相接,有江湖前辈断言,那人的剑法虽然凌厉,然而根基却十分羸弱,完全不足以为惧。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翩然而至,皆使出了看家本领,想一窥亓血剑的绝世风采。
然而那人一路被追杀,身上刺穿了好几个大窟窿,却始终不见拔剑。他不拔剑,手中或是短刀,或是树枝,或是从敌人身上随手夺来的长弓,却是比世间任意一把兵器更锋利、更凶狠。他单枪匹马一路从西关闯过来,已快至祁连山脉附近。
不知是那个门派的人提前埋伏在这里,他们先等来的却是江遇。
一日厮杀,倒下的十一具尸体被大雪掩埋,在这个世间再无声息。
江遇的胸口被剑刺伤,剑上有毒,他急忙服下一粒丹药,简单包扎之后,立马调整气息。这帮人手段极其毒辣,不过终究全都命丧黄泉,鲜血染红了整把剑刃,滴滴不落。
茫茫雪山,飞鸟绝迹,树如尖碑。
江遇微微吐气,自己耗损气力杀了这帮人,真真为他人做嫁妆。他从洛阳赶来,进入祁连山之后,已经整整两日颗粒未尽,然则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或许是连日的奔波厮杀,就连肠胃也已经麻木。
他伏在雪坡后,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前面那一片山林。
天终于放亮。
那人来了。
黑马如剑,黑衣似夜。
刀呼啸而来,擦着江遇的衣衫掠过,又回到黑衣人手中。他原本准备一刀毙命,可是未料却失手。身下骏马嘶吼一声,继续向前疾驰。
那人足尖一点,果断弃马,飞上树身。
江遇从雪中爆起,一剑出,马瞬间从中被劈成两段,头匍匐在地上,呜咽一声,断了气息。雪花簌簌飞舞,随即旋转落下,掩盖住淋漓鲜血。
刀剑相撞,折射出满天光华,周围一整片林木齐刷刷断裂。
那人蹲在地下,捂住胳膊,笑了,“想不到已受伤的人,手中的剑却能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
江遇喷出一口血,他虽然身中奇毒,可是来人前面经历过无数的刀剑血影,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挡下他的拼命一击。被封在丹田之内的毒开始扩散,不久,他便脸色铁青,已很难再支撑。
俩人喘息,看着彼此,谁也没动弹。
连续下了三日的雪终于停歇。
太阳露出头来,照亮了整个山脉。
突然,黑衣人诡异地笑了一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身上燃烧起蓝色火苗,越燃越大,手中刀刹那被吞噬,不见了踪影。
果然从西域而来,又手持亓血剑,如此招摇的人物,不可能不懂术法。不然以他那微薄的剑术,是不可能一路杀到这里的。
他走过来,全身被包围在火焰里,看不清人影。
江遇咳了一声,来不及考虑,仅凭本能挥出剑。可是他的剑一遇焰火,立马被裹挟住,再不能前进分毫。
衣物被火风吹得鼓起来,然后一寸寸爆裂。
江遇身上那块狰狞的伤疤彻底露了出来,从左肩一直蔓延到胸口,占据了大半前身。同时,他体内的毒迅速攻城略地,黑色的细线已悄悄爬上眼角,张牙舞爪般要从整张脸上标注鲜明的记号。
他浑身被火舌舔得滚烫,记忆纷纷,争先恐后欲从脑海深处探出来。
这就要死了么。
可是还没有找到想见之人。
没问他一句桃花源在何方。
真是可惜啊。
(3)
江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茅草屋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被。
哐当哐当声从屋外传进来,还有风,卷起地上的几根杂草在空中打转。
冷汗从额头流下,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只能认命地躺尸。
等了半响,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双手小心翼翼端着碗,边走边说:“你醒了,赶快把这药喝了,啧啧,你伤得可真重啊。”
白衣少年找了个板凳坐下,然后将床上的人扶起来,一边在碗边吹气,一边嘴里念叨道:“要不是那日我途径祁连山,想要进山采药,你怕是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
江遇看着塞到嘴边的碗,低下头喝了一口,当场全部吐出来。
“喂,这是千年雪莲,我好不容易从悬崖边采到的,你竟然——”白衣少年痛心疾首,却看见眼前的人苦着一张脸,顿时不忍心再指责。
“你别再吐了啊,都要喝了,这样伤才能好。”他在自己身上摸了摸,随即懊恼道,“等下次我给你买糖吃。”
江遇一闭眼,一口气全咽下去,然后指着自己说:“我动不了。”
“哦,我给忘了,你睡着时乱翻乱动,蹭到伤口就不好了。”少年说着,手指几下解开了江遇身上的穴,随后嘿嘿笑了几声。
是个温暖的少年。
是个干净得如同降落在梅花蕊上白雪般的少年。
从不曾改变。
一如那年初见。
他从桃树下走来,手拿树枝,身背医箱,笑着问:“这可是仙境?”
江遇捏着自己的衣角,摇了摇头,又确定地摇了摇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这儿的人?”
见江遇一直摇头,小少年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顿时哎呀了一声,“你的手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他将医箱放在地下,取出一个小瓶子,和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江遇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将药粉涂在上面。
“我叫陆雪怀,你呢?”
江遇从回忆中猛然抽身出来,看着眼前的人,眼眶忽然红了,手指不由自主地痉挛。
自离开桃江起,已经整整五年,时光来去如潮汐。
“我去把窗口堵一下,风太大了。”陆雪怀起身出去,找了几块刚才砍好的木头,用布条牢牢绑在一起,他将木板镶嵌在窗上,然后便离开草屋,很久之后才回来。
“饿了吧,稍微等一下,晚饭马上就好。”
一个时辰之后,肉香飘开,早已麻木的嗅觉终于苏醒,肚子也十分适宜地咕噜咕噜响起来。江遇接过兔腿,抬头看着对面呼呼吹气的人问:“这是哪里?”
“祁连山。”
“……”
“不用担心,只要待在这里不出去,没人能找到我们。”
江遇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伤,估计也走不远,可是那个身燃火焰的人了,为何最后没有动手,还是他另有计谋。
“你上祁连山是为了采药?”
“是啊,听说祁连山上的雪莲是人间难得的极品,可是我没想到会恰好碰上你。” 陆雪怀咬着兔肉出去,端了一碗水进来,凑到江遇嘴边,喂他喝下一口,自己又喝了一口,然后将碗放到一边。
“我见着你时,你整个身体都被染红了,怎么还是这般不小心。”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见面的刹那,却什么都不重要了。
江遇安安静静地躺在石床上,看着陆雪怀一会儿忙出,一会儿忙进。
他的胸腔里被巨大的喜悦所充斥,身体像棉花糖般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
就像小时候,他给自己上药的那瞬,美好得如同人间神话。
(4)
吃完晚饭之后,陆雪怀找到一处干净的角落躺下来,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玩弄着身侧枯黄的草儿。
“你后来为什么离开了桃江?”
“阿娘死了。”
“啊,对不起,我——”
“小时候我一直盼望着她死了。”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陆雪怀转过身,犹豫着说:“虽然大娘不大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很爱你啊。”
是不是因为她不大说话,所以才被误解。
江遇不知道。
自他记事起,每一天,男人喝醉了酒回来,家里立马就变得鸡飞狗跳,而母亲只会躲在一角,默默地承受拳脚相加。
她从不敢大声喊,只自个儿掉眼泪,或许从被买了那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直到有一天,男人忽然消失了,那个家才安静下来。
可是他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不喜欢他,这种不喜欢刻在骨子里,如何也掩藏不了,而她也根本不屑于掩藏。
别的小孩的母亲是笑着的,是温柔的,可能如那一碗长寿面般滚烫。
而他的母亲永远冷冰冰的,是坚固的石头,是墙上的青苔。
江遇冷笑一声,闭上眼,不再说话。夜很深,很静。任何感触都被放大、扩张。直到地下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才放任自己睡去。脑中火海顷刻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卷而来,嘶吼咆哮不止。
“喂,喂,醒醒。”
江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鼻尖一红,差点流下一串鼻涕。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陆雪怀急切地问道。
细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似乎被火舌撩到,江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放在被子中。
他的眼睛很亮,如一汪湖水,清澈透底。那是还不曾被侵染过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未曾历经世间险恶的眼睛。
似有桃花滟滟,似有波光荡漾。
可是他不知道,融化成整片湖水之前,这双眼睛中也能深深刺穿人,是寒天满目玲琅的冰雕,只是因为遇见了故人,愿意忘却曾经,愿意再次想起曾经。
江遇小时候不叫江遇。
那个男人唤他小崽子。
于是全村人都跟着叫小崽子。
小崽子,小崽子。像蚊子一样,整天在背后乱嗡嗡响。
一直到遇到陆雪怀,那小少年说:“我叫你阿遇可好,遇见的遇,姓江,桃江的江。”
怎么会不好,有了名字,以后就变得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样了。
小小孩儿衔着巨大的喜悦,晕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小黑屋,爬在暖炕上,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心里反复念:你叫江遇,遇见的遇,桃江的江。
原本如死水般的生活终于照进来一缕阳光,温暖如春日。这本是三月桃花开的季节,一同划船涉江,弯腰捡起江面上的一朵朵桃花,放进沸水里,待清香徐徐飘开,茶未入口人却已醉。
掬起时光于手中把玩,闲散而毫无目的。
也不需要目的,谁的年少,不该无忧无虑。
翌日,满月仍悬挂在苍穹,而那些不过往,如梦亦如电。
只因一个人,全都变得朦朦胧胧,再也分不清悲欢。
江遇试着从床上爬下来,却一下子跌倒在地。昨日吃了雪莲,胸间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然而体内的毒素却难以拔除。他索性坐在地上,调整气息,却发现另一股气流在五脏六腑之内横冲直撞。
天已大亮,陆雪怀终于急急忙忙赶来,他站在门口,擦了两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偷偷摸摸推门进去,却发现地上倒着一个人,嘴唇黑青一片,紫色纹路像树杈一样在手腕间伸展。
三蛇。
中毒初期,和被蛇咬的症状并无区别,直到三天后,毒性才慢慢发作。
这是岐山派特有的毒药,难怪千年雪莲也无甚作用。
真的太大意了。
陆雪怀懊恼至极,他将人扶到床上后,忽然看见紫色树杈长出第一条枝头,一瞬间惊惧交加。
三蛇唯有独门解药才能 解。
而岐山弟子个个剑术精湛,又以善毒威慑江湖。
可是如今他们平白无故的死了十一人,恐怕早已在外界布下天罗地网。
(5)
三日后,江遇醒来时,身上的毒已去除干净,而胸口也只留下一条浅色的伤疤。
草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他从床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屋外。眼前是一处断崖,崖下有万丈深渊。远处山尖上的白雪被太阳映衬得一片五光十色。一只飞鸟长鸣一声,横穿过树林,飞上云霄。
身在山巅之上。
一眼望去,整个祁连山脉气势恢宏,如云层般延绵万里。
江遇将一颗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再回头看一眼身后歪歪扭扭的草屋,然后沿着陡峭的崖壁下到山脚。他跟着前面笔直的脚印,一路奔跑至祁连山山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虽然来路尸体遍横,然后眼前的景象,却还是使他止不住地颤抖,胸口如有万只蚂蚁啃噬。
全都是死人。
几百具,腿断腰折。
血水蜿蜒流淌,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哪里还有白雪的模样。
随着他翻过越来越多的尸体,手背上的血管逐渐僵硬,血液也一寸寸冷却下来。
没有,都不是。
翻遍了整个山口,却不见心中那人。胳膊被利器划伤,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或许从山上下来,见到第一具尸体时,就已经麻木。
江遇骑马来到荣城,将一块东西丢到兴源当铺,随后当铺老板笑盈盈迎了出来,可是当他看到那块黑色腰牌时立马变了脸色。
牌子上有三座山纹。
这是岐山派头等弟子才配有的腰牌。
而这人明显是外地人。
“你可认得?”
老板连连摇头,赔笑道:“我这铺子进进出出,也见过许多好东西,但这物什我实在不认识。”
江遇一剑横在老板身前,随即削下了他一只耳朵,只听得一声惨叫,在里屋探头的伙计顿时腿一软,哆嗦着身子爬了进去,留下一路蜿蜒的痕迹。
老板跌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左耳,血水鼻涕如江河齐下。
在第二剑还未落到身上前,他立马喊:“是岐山,岐山。”一喊完,身体当即萎缩了下去,哪里还是昨日意气风发的生意人。
离祁连山最近是荣成,荣成有最大的门派岐山。
是夜,江遇翻进朱家府邸,闯过刀阵枪林,最终将手中的剑抵在朱老爷的脖子上,他一边擦口中的血,一边问:“陆雪怀在哪儿?”
周围随从死了七七八八,还余下的几个颤抖着腿,惊恐地望着来人。
朱从文轻笑了一声:“你想找他,你竟然在找他,哈哈。”
他一说完,身体后仰,左腿化为剑,从江遇身前扫过。眼见一招不成,紧接着一掌劈过来,掌风凌厉,砍断了一旁的合欢数。
俩人在空中抵命相搏,火剑银花滋滋响,转眼间,已经过了二三十招。
看不清谁是谁,然而先落下的那人必是失败者。
江遇胸口衔着一把冰冷的利器,被压倒在地,随后从石阶上滚了下来,身上血水如柱。
而对面的人虽然烂了衣衫,却未受任何伤,他的身体似乎是铜墙铁壁,剑碰上去发出铮铮的声响。身为岐山派的左长老,又雄霸武林多年,鲜见对手,武功自然不容小觑。
可不曾想会败得如此彻底,江遇爬起来,心下戚戚。如果雪怀还活着,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果他死了——
血全都喂了剑,身下瞬间变得干干净净的,好像不曾输过。
他挣扎着站起来,催动全身的真气,然后挥出最原始最纯粹的一剑。
随即,血色光芒绽放,照亮了整个朱府,天地为之动容。
朱从文倒下的那刻,眼眶瞪得极大,似乎死不瞑目。明明掌心带毒,明明短柄中毒更甚,为何他仍然能站起来,为何最后那把剑——
身后几个护卫当场拔腿而去,只留得院内狼藉一片。
不久,荣城城南,红色火焰冲天而起,朱家这个一手捏控着荣城心脏的家族终归为零。
江遇站在火光前,全身似乎浸泡在沸腾的血水里,顷刻间他被拉回到遥远的过去。
“阿遇我要走了,以后你若来洛阳,便来找我。”
“你要去哪里?”
“我想一边学医救人,一边继续寻找这世间最美之地。”
“那你找到了吗?”
陆雪怀摇摇头,“每到一个特别美的地方,总会有下个更美的地方等着去被发现。”
江遇站在船头,迟疑了几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箱寄给他,然后一步跨到岸上。
“我喜欢桃江,很开心能够遇见你。”船已开动,陆雪怀喊道,“别忘了来洛阳找我。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那最好的地方,就带你一起去看看。”
(6)
来洛阳找我。
可是你不在洛阳。
去寻找世间最美的地方,应该一直在流浪。
自从陆雪怀离开之后,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种种不堪。
江遇知道自己被欺负的原因。那个男人死了之后,家里就再没有人罩着,而母亲长得又过分美丽。有人白日来,胡搅蛮缠一番,也就离开。有人却胆子极大,夜间偷偷爬墙进来,一亲芳泽、一夜畅快才肯罢休。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沦落到被人随意践踏。
本来以为男人死后,能自此解脱,却不曾想陷入更深的深渊。
比娼妓更不如。
“我阿爹昨晚从你家里出来,回到家后,就和阿娘大吵了一架,你他妈的就是一杂种。”李吉一边厌恶地辱骂,一边将脚狠狠踹向地上的人。
其他小孩感同身受,纷纷出力解恨。
或许是恶心到了极点,或许是看他一声不吭的样子更让人恼火,李吉将丢在旁边的筐子里的木柴点燃,然后一把戳在江遇的胸口。
噼里啪啦,烤焦味随风扑到每一个孩子鼻中。
他们吓坏了,铁青着脸色,作鸟兽散。
隔天又淡定自若,堵在江遇砍材回家的路上,一顿拳脚伺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这样的日子似乎永无止境,漫长的冬天似乎永远不会过去。
随着胸口的伤疤与日俱增,心里的毒素也一日一日积攒成汪洋。
一直持续到陆雪怀和父亲来到桃江,谁家不管是头疼拉肚子,还是疑难杂症,他们都开药治病,又分文不收,自然受到了村里人极大的欢迎,尤其是小孩子,大家都围着雪怀转,也就顾不得找江遇的麻烦了。
可仅仅三月,他们就离开。
之后,那帮小孩又将注意力转了回来。
可是人一旦品尝过甘甜,就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黑暗的日子。不是阿猫阿狗,每次挨了打,都只会独自躲在屋里舔伤口。
“阿遇,你以后每天晚上涂抹这个药,胸口的伤疤自然就会去掉。”
“哦,我家里有很多耗子,要配什么药?”
“我教你。”
在陆雪怀离开后的第十天,江遇背着麻袋上山,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凑集所有的药材。他赶着天亮前回到家,终于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觉,直到晚上才醒来。
一月后,李吉全家暴亡。
大家纷纷将矛头指向江遇的母亲。
村里所有女人一哄而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日。
再说除了这女人,还有谁会杀了李吉全家,牲畜一概不留。
江遇在山里蹲了一早上,中午回到村时,只看见一摊鲜血模糊的身影,他扑上前,将女人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眼泪簌簌留下。她生来不幸,投胎到穷困人家,自小受尽家里人的冷眼,硬生生捱到十六岁,就迫不及待地被换了银钱。如今被活活殴打致死,好像本来就是她该有的命运。
江遇点燃一把火,将曾经的一切付之一炬,然后离开。
他本想直接去洛阳,可是不想途中竟遭遇山贼。十三岁的少年,生得极其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黑曜石似的,估计能买个好价钱。幸好遇到一位老人,看不惯这勾当,问他要不要跟着他走。
期间,一耽搁,便是整整五年。
而当红色大火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一百零八天,岐山这个如日中天的门派惨遭灭门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
那少年如剑,锋利无比,将挡在前方的人一一拦腰砍断。
血溅出来,染红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随后一起落在少年的肩头。
当手里第一次粘上别人的鲜血,就再也无法停歇,生命或许是一场徒劳的奔波,直到死亡的那刻,故事才圆满结局。
可是雪怀,你去了哪里。
不说再见,是否还有可能再见。
江遇离开荣城,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走进深山,倒在一颗桃树下,似乎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地,沉沉睡去。
唯有身旁那把剑,赤热滚烫,挑破冰天雪地。
(7)
“恭喜楼主,得亓血剑。”
一剑出,璀璨光华映衬得满室如血海一般。萧涧急忙掩住自己的嘴角,流了一手鲜血,而那边一名下属当场暴毙。
当真是一把魔剑啊,饮了百人的鲜血,不是任何人有资格可以做它的主人。
萧涧轻笑一声,拿手绢擦干净手,然后转身去另一间屋子,他推门进去,只见那人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无一物,仿佛全世界再与他无关。
“你可知道你中了三蛇之毒,是如何活过来的?”
“陆家乃洛阳名门世家,却一夜之间被人铲除,你不想知道是何缘由么?陆显仁一辈子行医救人,对普通百姓极其慷慨,却招来如此灭门仇恨,当真是可惜啊。”
江遇猛抬起头来,看着玄衣公子,眼神如刀。
“听说祁连山山口伤亡无数,看来陆雪怀在西域学到了不少本事,只可惜他虽躲过了灭门之灾,却还是死在了半途中,再不能亲手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
他死了。
江遇耳中有万倾雷声轰鸣,震得四肢五骸齐齐断裂。时隔五年,他们再次相见,那人依然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笑语晏晏,温暖如阳春三月。可是他竟然死了,甚至来不及问一句,这么多年,你可曾找到了那最好的地方。
手中糖被捏得变了型,表面一层已经开始融化。
是他离开前,夜里偷偷跑去城里买来的吧。
“三蛇之毒,若找不到解药,只能以己之身换血。”重雀楼主看着眼前的人,轻声说,“听说他后来爆体而亡,尸骸无存啊。”
少年自小游荡五湖四川,无拘无束,鲜衣怒马,是上帝也嫉妒了么。
月华袭人,夜也枯老。
当晨间升起第一缕阳光时,江遇走出屋子,看着满院的蔷薇问:“是你放出亓血剑的消息,才引得天下追杀雪怀吧,又借我们之手灭了岐山,重雀楼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因为胸口的伤疤,他才认出了自己,故而换了身装束再次出现。
将心中巨大的伤痛,藏得结结实实,分毫不露。
雪怀,你这么自私,将我置于何地。
一生,还是两生,才能够还清这债。
“你们不是相见了么?”
“为何?”
萧涧笑了,将手中之物寄给他,“你是第一个问我为何的人,可是到底为何了,每个人活着不都总应该有些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陆家是谁干的?”
小木箱再次回到了手中,带着多年隐秘的心思,不知他是否有那么一日曾打开过,可看见那炽热滚烫的情感。
背负着沉重的过往,活得这般艰难而脆弱。
善良与罪恶,被生活撕裂成一片片,又被现实粘合在一起,杂糅进骨血里。
“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揭开事实的真相。”
双手已沾满鲜血,早就该下阿鼻地狱,可是雪怀那些还未完成的心愿,那么就由他来继续吧。
这个江湖,一代又一代,血雨腥风如滚滚江水,来来去去,永无止境。
可是师父,我从不曾后悔。
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自亲眼看见母亲杀了那个男人的那夜起,自桃江初遇的一瞬起,一生早已注定。
后记:亓血剑,饮百人血,终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