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房间》(四)
大约过了一星期时间,在八月底的样子,林儿就收到了厂里的录用通知。通知里首先祝贺林儿正式成为电气成套设备厂的工人,请林儿于九月五号上午九点之前,随带户口迁移证明,生活必需用品到厂办报到。林儿看了通知,不由得奇怪:上次明明看到挂的厂牌是金属型材厂,怎么又成电气成套设备厂了?
自打上次跟着赵老师去工厂报了名之后,林儿家里的气氛渐渐缓和。妈妈已经在爸爸原来工作的学校安顿下来,开始全乡教师的集中政治学习,备课学习,做开学准备。爸爸去了石壁一趟,搞基建不过是个名头,当地乡政府向上级部门申报的这个基建项目根本还没有批下来。既没有工程款,也没有划定造校舍的地皮。爸爸拿着调令去报到,那边中学的校长看到是借调来搞基建的,也没给爸爸安排课务,只让他等上边教育局或区教办的通知到了再做安排。爸爸感觉自己完全被架空了,他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山窝窝里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卷铺盖回家了。虽然说心情并不是很爽,但也算是暂时在家赋闲,身体可轻松多了。弟弟终于被爸妈说服,同意去被录取的中学就读。林儿的录用通知一到,一家人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尘埃落定,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妈妈的脸上开始阴转晴,渐渐对林儿有了笑容。爸爸重新拿出招工启示跟妈妈和林儿一道商量选哪个工种合适。林儿第一次听到“工种”这个词,觉得颇为新鲜。妈妈解释说,工种好比学校里不同的老师任着不同的学科,你觉得你适合哪门学科?林儿这才看到招工启事上是有说厂里因为业务发展需要,准备新成立一个电气车间,需要各类电气人才,准备招收一批技术骨干。还说另外要招文书一名。林儿脑子里浮现出厂办吴立功的面孔,干干净净的,白衬衣一尘不染。林儿说:“我想做文书,我笔头灵,语文老师一直看好我。”
爸妈却一致摇头:“一朝天子一朝臣,文书跟着厂长转,厂长倒台了,文书也跟着倒霉。这个饭碗不稳的。不如到电气车间学门技术,有了技术,到哪都有饭吃。”
林儿虽然心里不愿意,自己高中读的是文科,一个文科生,一点基础没有,高一物理是她最弱的一门课,怎么去搞电气?但林儿不敢反对,她的人生一直是被父母设置好了的,走哪条路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
转眼到了九月一号,学校开学了。空闲下来的爸爸一大早扛了行李亲自送弟弟到学校报名去了。妈妈也正式进入了她的教师角色。林儿一个人在家寻思着也得为自己进厂上班准备准备了。就顾自拿了录取通知书到学校隔壁的乡政府去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手续办得很顺利,林儿在门卫处问了一下,门卫就把林儿领到一间办公室。替林儿办手续的人,林儿原先就认识,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小周阿姨。小周阿姨笑眯眯地接过录取通知,在户口登记册上找到林儿的名字,噼里啪啦一顿操作,就唰唰唰沿公章正中间撕下迁移证明递给了林儿。
中午的时候,爸爸已经送弟弟回来。家里只剩三个人用餐。林儿把户口迁移证明摊到了桌面上跟爸爸妈妈说:“我已经把户口迁好了,过两天也要到厂里报到了。”
妈妈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你怎么自讲自听就把户口给迁了!这是多大的事啊?也不跟我们大人商量一下?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厂到底好不好,还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你去呢!”林儿看到妈妈的眼圈忽然红了,不由得也抽了抽鼻子。
爸爸忙起来打圆场:“你前两天不是挺高兴的吗?林儿五号报到,你也一起去,到现场去看看。实在不行,反正户口还没到那边,我跟小周说说,把它弄回来不就得了?”妈妈这才收回了眼泪,闷声不响吃饭了。
爸爸妈妈终究不放心,参加工作是林儿一辈子的大事。两个人半辈子都在学校里摸爬滚打,从来没去过企业单位,隔行如隔山,对工厂里的事那是一窍不通的呀。爸爸又到隔壁房间把赵老师给叫过来,详细询问这个厂效益怎么样,工人收入好不好,像林儿这么小去了会不会吃苦等等问题。赵老师说,实验厂是造钢筋的,现在改革开放了,哪个地方不在造房子搞基建?要造房子搞基建肯定要用到钢筋,现在市面上你去问问看,钢材多少紧缺哦!没点路头根本想买都买不到。这样的厂虽然表面看起来破破烂烂,其实效益不得了好。你我这点工资他们眼都勿开!再说了,实验厂是重工业,里边全是男的,一沓刮子没几个女的。女孩子不去这种地方,到轻纺单位去挡车?那才叫一个苦!
赵老师的这一番洪韬大论,把林儿的爸爸妈妈哄得一愣一愣的。爸爸妈妈觉得几次三番去麻烦了赵老师,人家不计报酬地替你去跑脚头,你不说声谢谢,还对人家老同学的工厂怀疑来怀疑去,这好像真有点说不过去。最后三个人的意见达成了统一:准备准备,九月五号一起去实验厂报到。
说准备其实也没啥好准备。妈妈胸脯一拍,把林儿领到街上,用了全家一年的布票,给林儿扯了几块洋布,花花绿绿的,到一家裁缝店量了尺寸,从夏到冬做了几身衣服。林儿已经好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初三的时候,姑父送来两块阴丹士林的的确良料作,妈妈叫舅妈估摸着尺寸做了两件衬衫。舅妈觉得林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做一件衣服得穿好几年,所以尽量往大了长了做。结果林儿高中两年个子一寸不长,斤两也一直只在八十斤左右来回徘徊。那两件衬衣不仅颜色不对,而且由于尺码太大穿在林儿身上根本撑不起来,大家看了,都说老气,像尼姑穿的道袍。这次林儿要去参加工作了,妈妈也是狠了狠心,大出血算了。无论如何得叫裁缝师傅抓紧时间制作,争取让女儿报到那天能穿得像样一点。
九月五号,阳光明媚,暑气未消。妈妈特意请了假,趁早风凉,跟爸爸一起陪同林儿到厂里报到。妈妈手里拎一只网格袋。里面装了两个脸盆、两条毛巾,两个饭盆,两个杯子,一双塑料拖鞋。爸爸一手拎了一只新买的红色人造革小皮箱,里面装了林儿平常要换洗的几件衣服并一条大红的手感粗糙的线毯,一手抱了一床叫表姐夫新打的竹席。林儿空着双手人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女皇级的待遇,在前面晃晃悠悠带路。一家人齐齐来到实验厂。
从石子岭岭脚处转弯,妈妈一边走,一边抱怨。一会是路面脏,一会是房子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效益好得一塌糊涂的工厂?我怎么没看出来好在哪啊!这种地方这么吵女孩子会住得习惯的?”妈妈一路唠唠叨叨,明摆着妈妈心疼女儿了,开始打退堂鼓。
林儿不置可否,她就是一个懵懂未开的小姑娘,搞不清楚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对她而言,只要有个工作,不用在家无所事事地呆着,到哪儿都一样。三个人说话就来到了办公大楼。与上次不一样,这一次吴立功已经先一步等在一楼的走廊。他见林儿一家三口拿着行李走过来,便一边跟林儿打招呼,一边把林儿一家领到一楼最边上的会议室:“先到会议室坐一会。等人齐了,我们就开会。”
三个人鱼贯进入会议室,只见会议室布置得富丽堂皇,中间一张长长的暗红色的会议桌,桌面光洁透亮,两旁各放十来把真皮包面的椅子,头顶珠光宝气吊着一盏巨大的圆形顶灯,上面挂满一串串五光十色的玻璃小珠子,大白天地灯却开着。顶灯两旁还有两只巨大的吊扇,呼啦啦转着,一踏进会议室,让人感觉凉爽无比。会议室地面是磨石子的,根据石子不同的颜色,勾勒出简单大方的方块图案。林儿从来没有到过如此高雅的地方,仿佛到了神仙世界,感觉像做梦一般。
比林儿先的,已经来了一对母子。小伙身材颀长,皮肤黝黑,眼神炯炯,鼻梁笔挺,下巴处有一颗黑痣,整张脸透出一股英气。那位母亲也是一样的肤色,一样高挑的身材,显得干练利索,却明显比林儿的爸爸妈妈要年长。母亲主动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林儿爸爸,林儿爸爸接了。那位母亲又划了火柴替林儿爸爸点着。再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上。这一套动作把林儿看呆了,觉得那派头只有电影里的女特务才配拥有。两家长辈一下子熟络起来,开始互相介绍自己的孩子。从交流中林儿了解到,小伙叫陈茂平,比林儿年长几岁,高中毕业之后到社会上去做了几年泥工,今年心血来潮又想读书了,参加了高考,结果自然是落榜了。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姑娘,方盘脸面,衣着朴素,算不上漂亮,但一米六五的身高优势,足够把她衬托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她也是父母一同陪来的。但父母却在外面转悠,不肯进会议室来。
第四个到的一看就是个城里姑娘,她有一头蓬松而自然卷曲的黑发,虽然扎了两根麻花辫,还是掩藏不住刘海和辫稍的卷曲。城里姑娘戴一副金丝边的近视眼睛,一条淡雅的白底碎花连衣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的嫩白细腻,完全不同于其他几个年轻人。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她家就住在三十六洞,从家里出发到厂里步行不过十多分钟。姑娘的小舅在这个厂的翻砂车间做车间主任。她能来这个厂,主要的功劳在于他舅舅的撺掇。
九点到了,却不见再有人来。这时候立功带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立功叫家长先到外面等候,来报到的几个年轻人留下开会。等大家坐定之后,立功介绍说年轻人就是实验厂刚刚新上任的许厂长。许厂长毕业于哈工大,年轻有为,很有闯劲,想要在实验厂干一番大事业,你们就是许厂长事业的开始。林儿听了,不由对许厂长肃然起敬。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大一个厂子,厂长居然这么年轻!要不是立功介绍,林儿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中等身材,凹脸塌鼻,戴一副深度眼镜,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就是他们厂长。
许厂长似乎没有半点架子,简单地向大家谈了一下自己的设想,招大家过来的目的。许厂长说,金属型材厂维持原来的规模,保持原来的厂名不变。即将新成立的电气车间,钣金制作车间,将跟金属型材厂并驾齐驱。新厂已报县二轻总公司审批同意。厂名就叫“电气成套设备厂”,等一切就绪就将正式挂牌。在座的各位新进员工,进厂后将接受各种技术培训,培训完毕,将来作为新厂的技术骨干再带动其他的员工学会电气技术,投入正规生产。林儿一听是技术骨干,早已把文书之类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一门心思想要早点学到技术了。
厂长说完之后,点点头就出去了。立功拿出几份合同来叫大家签名,大伙从合同中得知自己跟以前的工人不一样,属于第一批合同制工人,不由得起了议论,开始交头接耳。立功跟大家解释说从今往后凡新进厂的员工都是合同制的。从待遇上说跟以前的正式工没有任何区别。大家都将信将疑,你看我我看你。立功再三解释,众人还是犹豫不决,半晌才抖抖的在合同书上签上各自的名字,林儿感觉那一瞬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这个时候,外边却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毛头鬼,进来之后口口声声称自己也是新来的工人,因为家里没大人,路又远,误了点,所以迟到了。立功把剩下的合同递给他,叫他依样签了字。然后叫蒋会计下来给大伙分配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