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鹤之思
很早之前就听过一话:“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抬头见春台。”
初读,以为是某些流行网文中的引文,便感到非常不屑。抛开莫名其妙堆叠却缺少内在逻辑的意象“春台”“伤鹤”不说,前后句的联系也让人一头雾水。如此清新却寡淡,故作深沉,实际上却既无内涵也无现实意义——就像以宰客闻名的高端饭庄,把华丽却无味的食材摆弄在仿古的青白色瓷盘上,便不仅能大加价钱还能让附庸风雅之徒趋之若鹜。
再次想到这句话,是读《倦怠社会》的时候。韩炳哲对当代人精神倦怠贫瘠的深刻分析让我颇有感触: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自己叙事之中最后的悲剧英雄,在不断地支离破碎和重构之中来到一个不得不与时间妥协的年龄,儿时自己用赤诚描绘出的未来人生想象变得面目全非。每一个人都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躯体迷失在无意义的人生逆旅里,自己的苦难被自己尽数消化,无人可解读亦无人愿解读。直到在某一个四月的早晨,看见窗外枝叶扶苏透下金黄,每一个西西弗斯内心的倔强被忽而触动,从此以后接受了名为平凡的结局:或宁静或疲惫的灵魂终于停下了奔波的脚步,却发现自己一直所追求的不过是并不存在的庙宇。终幕,囿于昼夜,困于太阳、肥皂泡、水和月亮,与自己握手言和。
我并非认为平凡是悲剧,相反,在我看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大江大河”。但是真正悲剧的却是更为血腥的事实,我们不过是无意义的,我们的人生不过是荒诞的戏。
若要继续如此发散下去,一定会归于虚无主义的牢笼。再度意识到一切的我就在感到万籁俱寂之时忽而却想起这样一句话: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抬头见春台”
什么是鹤?鹤又为何而伤?我又身处于何处?我为何看见了鹤?
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我因一种深深的感伤而心痛,因为就在那么一瞬间我得出了答案:鹤便是自己那悲剧叙事之中唯一的英雄,便是自己。
我看着它一路跌跌撞撞,身上的羽翼被一点点折断,它却丝毫不改变自己的姿态继续地走着。你感觉得到痛吗,鹤?你可否看到你身上的伤痕?你在走向哪里?你可否知道你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只伤鹤毫无意义?你是那么的蹒跚,却又那么的坚决,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我看着如此的一只伤鹤,心有如刀割,像父母看到那受挫的孩子一般感到心疼:我是多么想冲着它呐喊,多么想让它停下,多么想把他抱在怀里抚平他的伤疤。
但当我张嘴,我却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我看向我的四周,才猛然发现空无一人,只有自己被困在漆黑的铁屋之中。透过唯一的铁窗看向外去,大地龟裂,荆棘丛生,天空灰冷,狂风肆虐。只有一只伤鹤,亦只有一个我在看着他:我是他唯一的观众。
我不禁开始质问自己:我究竟怎样度过铁屋中的一生?鹤又是如何度过他的一生?
鹤,那么卑微,渺小,不堪一击。他是否会得偿所愿?我希望会;鹤,那么鲜活,狂妄,独一无二。他不需要我的拥抱,或许前方有人能拥抱他,或许没有;或许他会越走越顺,也许不会。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将一直走下去,走到死亡作为最后的疾病结束他的劳累。
我,是那么虚无,低劣,不值一提的存在。我无法像他一般一直向前走:我没有勇气去开启一段必然悲剧的旅程。我只能像西西弗斯一般地重复,真正毫无意义的是我。
然而当我抬头,看见了他,他便赋予了我前所未有的意义,那就是注视着他成为那个悲剧的英雄。只有我能,只有我愿,只有我有权——去作为他的观众。我不能给他以快乐尽管我做梦都想,我不能去歌颂他贬低他,因为他在走自己的路。
不,我不是高高在上的观众,我只是被关在牢笼之中,等待被眼前的英雄救出的阶下囚。
尽管他只是一只伤鹤,尽管我知道他无法救出我。
但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的救赎。
当我抬头看向他,犹如见春台。
2023.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