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特殊人群
深秋。和姐在小镇街头买了烤肠,回到车窗边吃。但刚刚咬了几口,就觉得吃的不自在;有目光自墙角处扫过来,稍停再扫过来,聚焦在我们手里口里的食物上。那目光,怎么说呢;没有贪婪,没有祈求,也似乎没有卑怯,却有无法说清的悲伤和无助吧。吃不下去了。姐要拿零钱给他,让他去买东西吃,我拦了。我说,他衣衫不整,怕是即使他拿了钱,人家小商贩或许也会嫌弃他的气味影响生意呢。
于是,姐买来两根烤肠,走进给他。我只看到他跟姐说话,具体说什么听不很清。姐回到我身边来,颇轻快的表情。姐说,猜猜那人跟我说啥了?他说,我只要一根,你也吃啊。当然,姐跟他说都是买给他的。但是他能够谦让,挺让我们意外和感动。
前几天,又看见他。炎夏里,依旧着长衣。脸略脏,胡茬也有一些,远不到蓬头垢面。我还没买完东西,却看见他已经离开了蹲守的地方,而且走得可快。有卖西瓜的或者买西瓜的人,给了他一牙西瓜,他接过西瓜拱手答谢,笑容可掬,然后依旧朝他要去的方向去。从他的步态和停留时间来看,西瓜不是他主动乞讨的,而是别人赠与的。替他,感谢小镇上人们依旧的淳朴和善良。
也不是总留意这些特殊群体里的人,但镇上总会有这么几个人存在的。有的人,人们或可知道他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经历,有些就不知道了,比如刚才提起的这个人。但凡不是武疯子,不与人有暴力倾向的流浪者,无论是弱智还是精神方面有些许问题,在小镇还是可以谋个基本存活的。比如,阿游。
那是一个十多岁,或者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但那样的人,因为心无挂碍,显得年轻一些。人们说,他是另外一个镇子的人,他的父母在他小的时候已经离异了,没有人愿意负担孩子,包括阿游的一个姐姐。阿游的爷爷奶奶收留着他们,但老人年迈无力,阿游的姐姐还好,可怜智商低下的阿游,管不住自己,于是慢慢地习惯了漂流于人海,不知缘何驻扎于这个小镇。阿游的名字,就是读书的小孩子们起的,他也很乐于答应,无论谁这样叫,他总脆生生接应。阿游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大概因为瘦的缘故。他的脸也经常都是脏黑油亮的,也许是因为他经常帮炸麻花的人拉风箱,烟煤晕染吧。他见了调笑或者恶意欺负他的人,总会怯懦地躲开,而见了年轻的女子,会甜甜地叫姐姐,年长的就阿姨阿姨地叫,嘿嘿地笑,大概他知道女性会善良一些吧。于是阿游总有麻花吃,有馒头吃,甚至有糖糖吃。阿游还可会跟事,镇上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会出现,总有帮厨的人捞了臊子面给他,塞了馒头和肉菜给他。
据说,阿游的姐姐曾来看过他,给他买了新衣服,要带他回去。那个时候,他的姐姐大概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一些能力照顾弟弟了。但阿游怎么也不肯回去,他习惯了这样流浪。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七年还是八年,或者更久一些,但是阿游终于在一个冬天死在了他的破铺盖卷里,据说是病死的,据说阿游生病的过程里脸色蜡黄,吃不下东西好久了。但没有人真正能够负担起一个流浪者,也没有人真正在意他,给他治疗。等有人发现,阿游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是民政部门给阿游处理的后事吧,不太清楚,也不知道阿游后来会被火化,还是埋葬在哪里了。也不知道,阿游的姐姐,可否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我也曾遇到一个流浪的老妇人。初夏的正午,人们穿薄衫,她还在夹衣外套着棉马甲,睡在富贵人家朱红色的大门外,阴凉处,盛开的蔷薇花下,佝偻在她带的肮脏的蛇皮袋上。我轻轻走到她身边蹲下,把一些零钱放到她手心里,她也吓得一个哆嗦。她的惊吓,来自长久的别人的呵斥,驱赶或者打骂吧。而她之所以穿那么多,是因为吃不饱时,体感温度低。有过挨饿经验的人能够体会到这一点。
离开她,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我承认,那段时间,泪点低。总在想,是不是有一世,我也曾这样漂泊?蓬头垢面,寄人篱下。谁会给我一杯热水,谁会赠我一份饮食?
心里牵牵念念,但愿第二次经过时她还在这个地方,好帮到她。
所幸,第二次路过她,有人给她端来热水喝。我把专门拿给她的蛋黄派打开,防腐剂一个个取出扔掉,又把食品装回盒子里,给了她。那是我从姐姐处要来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自己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特别感激给她热水喝的人,好像我在接受别人的温暖一样。她在向别的询问她的人说出她家的住址,说起她的儿子。虽然有些远,但她是有家可归的啊。这样的欣慰,让我初看见她的难过逐渐淡化,再消失不见。
后来,偶尔和朋友说起关于流浪者的话题。朋友在深圳打工多年,很不以为意地说,深圳那样流浪的人太多了,同情不过来,感伤不过来。是的,我也曾见过那些人,在深圳繁华的街头,在南方明媚的春日阳光中,在微风惬意的街心花园坐着或者躺着。有的脱离了正常人的欲望悲喜,在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里,有的可能只是暂时的迷失,眼神迷惘。或许还有一些,因某些挫折,心已死,神色憔悴冰冷,拖着沉重的肉体消耗无谓的时光。
但我该怎么隐瞒我的心呢;无论在何时何处,遇见这样的人,我还是会隐藏不住我的怜悯,我的悲伤,绝不是有些他们所说的圣母婊或者矫情。尽管,除了怜悯,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我别的什么也做不到。我也相信,善良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更希望善良不必被用于心机,要被隐藏。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自然情感而已。起码,在我和我周围的人们里,是这样。所以,可能小镇上的流浪者,比都市里的,能够幸运一些吧。
阳光依旧,大千世界。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