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

一季春秋

2023-09-03  本文已影响0人  牛耕升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九七年冬,鲁西北的气温较往年明显暖些,初冬、隆冬浓雾笼罩,大雾9天,轻雾22天,日照偏少,临近春节又阴雨不断,河滩上千亩麦田按耐不住的分蘖,又被几场冻雨紧紧的压制,只得悄无声息的越冬。

    父亲分家之时,分得了三百块钱,四亩麦田,三间房屋和一片苇塘。母亲想买一头黄牛,春耕秋收离不开耕牛,母牛生了牛犊又能卖得一笔收入,实在划算。

    农历腊月十八,父亲结束了河工返家,母亲便同他商议买牛之事,父亲也十分赞同。午后,父亲从院门的侧墙缝隙里拔出两把镰刀,常年割草的镰刀仍有些锈钝,洒些水在石磙上来回蹭了蹭,显得明亮锋利些许。父亲拉着架子车,装着镰刀、麻绳和布袋来到了苇塘,枯黄的芦苇稀稀落落的顶着几簇芦花,连日的阴雨让芦苇保持了韧性,父亲踩着冰面挥舞镰刀,不久面前就变得开阔。

    芦苇荡里哗哗啦啦,一群野鸭四散飞逃,父亲的脸上一道道划痕,破旧的棉衣透漏着棉絮。母亲捆扎好地上的苇杆,像一张张卷起的席,背到驾车上整整齐齐的码放好。我四处捡拾身边的石块儿,朝着远处的冰面扔了过去,冰下的水泡像胡琴的气腔发出“咕~胡~”的声音。母亲唤我过去,我站在高高翘起的驾车前面,母亲从车后扔来麻绳,我把半身蜷缩起来死死的拉住,母亲接过来绕着车把左右牢牢的打了个活结儿。

    傍晚,我们把苇杆拉回了家,晚饭后父亲便出了门,奔走了几家准备盖房的乡邻,总算有人买走了全部的苇杆,父亲收了钱临走时还不忘客套:“赶明儿织苇箔,我肯定来帮忙啊!”

    父亲又敲开了大伯的家门,贫穷裹挟着人性的复杂,物质限制了亲情的温度,父亲讲明来意,伯母“热情”的给父亲讲起为爷爷看病操下的心劳,以及所欠下的费用,伯父年前的工资仍有不小的窟窿。父亲似有口无言,承诺收了麦子,余粮卖了钱便分担一半的费用。

    腊月二十正午,伯父停下车走进院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交给父亲,“学校也都放假了,去了会计家借来二百块钱,买牛不是小事儿,多找几个人看看”,随后又从提包里掏出一沓本子,“给孩子写作业用的”。大伯婉拒了父亲吃饭的邀请,其实再多话语也抵不过一个诚意的行动。

    腊月二十一,大集。父亲邀约了大伯,养过牛的大舅和邻村的“牛经济”老孙一起来到大集上的牲口市,年根儿底下的集市人头攒动,平时卖鸡鸭鹅的商贩也早早的挤进市场,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名妇女领着孩子蹲坐在树下,旁边拴着一头大黄牛和一头半大的小牛,大舅过去攀谈:“大嫂,卖大牛还是卖小牛啊?”妇女答到:“两个都卖,大牛会干活,一年准生一胎,小牛还没教驯过,有点儿莽撞,长得倒很结实,买回去驯养很划算”,大舅掰开小牛的嘴,用手摸了摸:“两岁多了,全口牙!准备卖多少钱啊?”,妇女答到:“当家的去看价了,得等他回来拿主意”,随后便驱使孩子跑去喊他父亲。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大衣带着棉帽的男人赶了回来,边走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远远的递了过来,大舅和老孙接过香烟,男人便讲了起来:“过了年就准备奔亲戚那打工去了,黄河上清淤,上挖泥船,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挣500块钱,家里的地给自家大哥种了,喂着这俩牛也该卖了。”老孙是买牛的行家,熟知买牛的门道,细一打量便看得出牛的好坏,他摸了摸牛头上的白毛,拧过牛尾拍了拍牛肚,又蹲下身子检查了牛蹄,“这小牛是二代牛,毛顺,嘴宽,蹄子大,看起来不错”,老孙把卖主拉到一边,看到二人又是拉手又是摇头,几番撮合下来似乎迎合了卖主的心理价位,随后又把父亲叫到一旁,看父亲的表情应该价格超出了预期,父亲和大伯、大舅商量着,老孙也在从中调和,最后以970元的价格买下了这头小牛,老孙自然从中收取了相应的中介费。父亲又买来新的缰绳,熟道的老孙用钢锥扎穿了牛鼻,给牛带上新的牛鼻钳,绑上缰绳,就该牵着回家了,小黄牛受了刺激不停的尥蹶子,老牛看到小牛被牵走一直“哞……哞……”的叫着。母亲看着父亲牵回来的小黄牛既欣喜又觉得钱花的心疼,筛了一筐草,牛低下头静静地吃了起来。

    过完春节,父亲的建筑队就开工了,每天骑着自行车背着瓦刀和灰铲穿梭在各个村子之间,田地里的活儿也基本交给了母亲。

    立春之后,积雪消融,早春小麦返青,长出心叶,母亲一天也离不开土地,锄划松土,空气进入土壤,微生物也开始活动。小麦沉浸了一冬,开始伸展拔节。母亲把牛圈里的牛粪推到田里撒开,尿素混杂着碳酸氢铵释放出刺鼻的气味,浇完返青水后田里的麦蒿、苜蓿、甜菜等各种野菜,混着更多的杂草伴随着麦苗儿快速的生长,母亲又忙碌在除草防虫中,那时的生活仿佛离不开田地,我们也像田里的小麦一样拔节生长,扎根抽穗。

    养了2个月的黄牛身上掉了不少水膘儿,也磨掉了不少脾气,母亲推搡着黄牛“踃、踃……”赶到车架下,套上拉车套,黄牛拉着板车在乡路上跌跌撞撞,愤愤的眼神瞪着母亲,撒欢儿似的跑,母亲紧紧的拉着牛鼻钳,死死的㩐着缰绳,听不懂口令的牛着实挨尽了鞭子。像是个孩子跟母亲赌气一般,把牛槽拱倒,把饮水的铁桶踢翻,总归是个牲口,逃不了拉犁运粮的命,它慢慢的变得驯服,浑身的力气拉着几百斤的粮食也很轻快,母亲赶车的口令它也理解的一清二楚,“咿咿、唔嗷、吁吁、嘚驾儿……”轻车熟路。

    清明以后,麦苗已没过膝盖,气温舒适温暖,田间的空气清新怡人。小麦进入孕穗期,白色的麦花在春风中静静地飘洒,传播者生命的信息,孕育着丰收的喜悦。灌溉一遍灌浆水之后,麦穗像母亲怀孕的子宫,逐渐变得隆起又厚实,一根根麦芒像守卫生命的战士紧紧的簇拥着。

    五月,母亲把牛栓在地头,它头一歪伸出长长的舌头卷起麦杆咀嚼起来,曾经人们看待粮食何其珍贵,我拿起树枝向黄牛打去,看着被连根拔起一撮麦子,心疼不已。跑去向母亲告状,母亲说:“牛吃一点就吃一点吧,以后还指望他干活儿呢”,“这时的麦粒正嫩,一会我拔一些回家给你烤烤吃”。母亲拿了一把麦穗儿,在炭火上烧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下麦穗儿变得黢黑,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搓出麦粒,满口的麦香至今意犹未尽。

    芒种,田野里一片焦黄,麦芒变得坚硬,籽粒饱满。学校里放了麦收假,父亲的泥瓦工也暂停了,母亲挑着扁担挂着水桶,父亲拿着铁锹来到苇塘旁边的晒麦场,每年麦收以前拾掇场院是一个必要的工作。清扫一遍以后,用铁锹把高高低低的麦场平整一下,然后父亲来到苇塘边,挑起两桶水泼洒到晒麦场,一遍一遍的“饮场”,土地变得湿润光滑,挑一些去年的麦秸均匀撒在麦场,然后给黄牛套上石磙,一圈一圈的压实平整,第二天再来一遍“饮场”,“治场”工作就算完成了。

    清晨被一阵磨刀声吵醒,父亲坐在门槛儿上用磨刀石仔细的磨着镰刀,母亲催促我穿衣吃饭。母亲用提篮装了5、6个煮熟的鸡蛋,一个大碗,水壶里灌满水,套上牛车我们匆忙的下地了。

    开镰了,父亲站在地头跟母亲说笑:“今年的麦子比往年的多,咱俩比赛,谁割的多收了粮食就归谁了”,母亲笑着应和。父母干了多年的农活,一挥一拉干活利索麻利,割完的麦茬都出奇的整齐,一片片麦子整齐的摆放,我嚷嚷着母亲:“给我一把镰,我也要割麦子”,父亲说:“行,咱们家四亩地,除了你爷的一亩,确实有你的一亩,到明年我给你买一把新镰,你自己的那一亩,你自己割。”母亲还是把镰刀交给我,看着我割了两下母亲便打断说:“不行,你架势不对,太危险,你去看着牛吧,下午还得让他拉麦子呢”,我悻悻的跑回地头,躺在牛车上发呆。

    同伴过来喊我:“走啊,拾麦去啊!”主意不错,我拎了一个麻袋跟随同伴出发了,乡路上拾麦的无非两种,一种是像我们一般的儿童,一种是年纪较大的老人,我们跟着运粮的车,坑洼的路面颠落不少麦穗儿,偶尔也乘人不备从车后撕扯一把,老人大多在别人收完的田里捡拾,偶尔也会遭到田主的驱赶,文化不高的农村人面对利益的侵占脱口而出的秽语着实不堪,不过见多了世面的老人大多知趣的逃避,分家后的老人多数得不到儿女的补贴,拾麦对他们来讲确是关乎生活的大事。

    傍晚,一亩地的麦子收割完,母亲给黄牛戴上笼口,用木杈挑起麦杆装车。父亲让我爬上车踩在麦子上压实,我很乐意这份工作,父亲递来一杈我便上去踩实。日头渐渐落山,天气凉爽起来,健硕的黄牛拉着满车的麦子悠悠的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我躺在车顶,听着窸窸窣窣的蛐蛐声,闻着浓郁的麦香,满满是回忆的味道,每每再次闻到麦子的味道,都能瞬间把我拉回当年的情景。母亲跟在车后,捡拾着掉落的麦穗,父亲坐在牛车前,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鞭子,左脚勾鞋右脚,轻松的哼着歌谣,慢悠悠的回到家。

    夜里怕被人偷了麦子,第二天清晨父亲才把车赶到晒麦场,挑落车上的麦子,均匀的铺散在晒麦场。父亲用竹竿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我跟奶奶被安排在麦场守着,我在麦场撒欢儿的跑,在麦子上打滚,和同伴儿摔跤,奶奶也不指责我们的破坏,身上沾满麦芒,鼻子嘴巴里飞进麦壳。父亲又陆续送来了几车麦子,晒场上的麦子堆积的很厚,夜晚我执意要跟父亲睡在麦场,母亲准备了饭菜送到来,父亲守着满场的麦子吃的很香。夜晚晒麦场上人很多,大人们攀谈着预期的收成,孩子们也难得聚的很齐,我们围着麦场奔跑,呼喊,拉扯。入夜,我跟父亲在帐篷里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六月的天燥热,父亲光着膀子,顶着草帽在晒场忙活,黄牛拉着石磙在晒场一圈一圈的压着,母亲跟在石磙后面一层一层的翻挑,麦粒也一层一层的翻到最底层。压完第一遍场,轻轻的挑起上层的麦秸,轻轻的抖落后端到角落垛起麦秸垛,挑和垛都是个技术活,挑的重容易带起麦粒,挑的轻效率又太低,垛的又大又圆才不容易散落和倾倒。我总喜欢爬上麦秸垛负责压实,那也有一定的技术,不能太用力容易滑落,不用力就比较松垮,垛完之后总要问一问母亲自己的技术如何,母亲也毫不吝啬的给与赞扬。压完一遍还有第二遍,甚至第三遍,直到确认麦秸上没有了麦粒才会全部挑开垛起,挑完麦秸的晒场只剩下了夹杂着麦芒、麦糠和尘土的麦粒儿。

    夏天的聒噪,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父亲试扬了两掀,效果并不理想,只能继续等风,人们集中蹲坐在晒场的树荫下,大伯说听了昨夜的天气预报,今夜会有雷雨,傍晚可能就要起风了。这着实算不上一个太好的消息,比起下雨来说此刻还是来点风划算,不然耽误了晒麦和翻地那就增加了不小的工作量。傍晚大风如约而至,晒麦场彻底沸腾起来,家家户户两三把木掀扬起阵阵麦浪,父亲在前面扬,母亲拿着扫帚转着圈的扫,大风把麦糠吹的哗哗飞舞离场,晒场上只留下了一层麦粒,父亲抓起几颗嚼了嚼,明显含水量太大,还得等天晴以后晾晒两天才能入仓。半夜下起雷雨,黄牛躺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倒嚼,母亲匆匆拿起篷布送到晒场,拉开四角把麦堆盖的严严实实,用砖块压住篷布的边缘。父亲的神情中略带几分焦虑,忙碌了几天,脸上、身上挂满黝黑的尘土,父亲走进雨中搓洗着身体,疲惫的身躯显得行动缓慢,父亲累了,躺进帐篷里睡了起来。

    好在次日清晨天空放晴,平整过的晒场渗不下雨水,炙热的太阳半天就把晒场变得干燥,父亲揭开篷布,用木掀把麦子铺摊在晒场上,我光着双脚趟出一垄垄沟,母亲随后拉着木耙又趟平,翻来覆去的翻晒。晒了两天,已经有乡亲开始入仓,父亲抓起一把麦子闻了闻,又拿起两粒放到嘴里嚼了嚼,“成了!”。

    母亲赶着牛车,拉着二十几个口袋,奶奶也跟来帮忙,父亲找来一个长板凳,两条腿上栓了绳子,再把凳子放倒,父亲在前面拉绳,我在后面扶着板凳,母亲拿着扫帚在边缘往中间扫,一垄垄麦粒被聚集起来,堆起高高的麦山。父亲给每个人一个口袋,我们压着边用手往袋子里扒,父亲说只装半袋儿,装完半袋儿后父亲接过来在地上蹲了蹲,我双手撑着口袋,父亲用簸箕端着麦子往袋子里装,母亲则和奶奶一组,一个下午晒麦场上就堆起了一排口袋,麦场上只剩下最后一撮儿掺杂了太多土的麦子,奶奶用手扒进簸箕,端到苇塘边上簸了几下,吹掉前边的杂土,把干净的麦子装进了口袋。

    看着摆满晒场的口袋,父亲疲惫的脸上挂着喜悦的表情,奶奶说:“先去交公粮吧,交够国家的,剩下自己的,去晚了要排队,还是早点去吧。”父亲装好该交的粮食,赶着牛车去了公社粮所,我跟母亲在晒场上等,直到入夜父亲才回来,车上只剩回半袋儿。晒场上剩余的口袋装了满满的一大车粮食,这就是今年的余粮了,这就是今年的希望,我幻想着用余粮换来甜甜的西瓜,蒸出来白的大馒头,父亲也许早就有了他的打算。小黄牛拉车疲惫的喘着粗气,我坐在车上,父亲扛着木杈和扫帚走在车后,我们悠悠的回家了,把粮食卸下车,就堆在屋里的床边上,连睡觉都能闻到阳光和麦子的香味。

    母亲早早的来到地里搂草,黄牛拉着犁地的耙,我当做配重蹲坐在耙上,双手紧紧的抓住耙齿,黄牛拉耙莽撞有力,我像坐在雪橇上一般轻快,父亲回头看着,脚下走过之处翻起新土,黝黑的土地肥沃又厚重。卸下耙换上耧,母亲在前面牵牛,父亲在后面扶耧,我跟在父亲后面用脚趟土掩实耩下的种子,黄牛拉耧也走得很匀,步幅一致,丝毫不输现代的播种机。

    半月后,田间长出一片绿油油的禾苗,父亲也外出务工。我常跟母亲在田里除草、拔苗、补苗,立秋后禾苗没过我的身高,我跟母亲配合着犁地松土,我牵着牛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扶犁,母亲说:“看着点别让牛踩到玉米,也别踩到你的脚”,毕竟是个孩子,我总驾驭不了黄牛,不只是牛我自己也不时会踩倒几颗,母亲责备的话里又带着几分心疼,玉米的叶子剌在脸上,母亲在后面也满头大汗,90年代农村的孩子大多有相似的经历,我恼羞成怒的踢打着黄牛,他似有情绪般的冲我“哞、哞”直叫,等到调头的时候,他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又急又气的说:“看见了吧,你不脚踏实地,生活就会立即还你颜色”。

    放学回家后黄牛在牛圈里直叫,我跑去一看,黄牛的屁股上顶着一个大大的水泡,再一会我隐约看到一个小牛的头和蹄子,我急匆匆跑着去找母亲,“妈,妈咱们家的牛生了,头和脚都出来了,……”惹得地里劳作的乡邻们一阵哄笑。

    立冬,母亲留出过年要吃的麦子,把剩下的余粮变卖,拿到的钱除了还大伯借的钱,以及分摊了爷爷的医药费,我也如愿有了一身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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