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性谋杀和女人的成长
1
后知后觉的,最近刚看了大半《思琪的初恋乐园》。美女作家自杀的新闻发生时,并没有太留意,直到看这本书,才想起来百度一下作者的样子。林奕含确实是美女一枚,还是青春文气的那种。
然后每每看到书中大段大段如冷眼旁观者一样描写那残忍的画面,脑海中立刻浮现照片中那张文气的、美丽的脸。
很悲伤。
悲伤这样一个充满才气的美丽女生,被披着饱读诗书外皮的中年男老师诱奸了那么些年;悲伤女生敏感的眼和心,生活中的细细碎碎都能以一种文学的方式进入她的世界;悲伤她的心智跟不上她的头脑,为了生存下去只能用看似不可理喻的逻辑欺骗自己和身体;悲伤在人生这门课里,女生的父母缺席了太多;悲伤她 “思想上的双胞胎”也没能拥有看破这简单粗暴的荒谬的能力,竟只是嫉妒女生受到更多老师的“爱”;悲伤美丽的伊纹“姐姐”可以因为“爱”而离不开一个皮囊光鲜的家暴男……
这本书有太多值得悲伤的理由,就像网友的书评,看起来“蛮不舒服蛮难受”的一本书,想要放下,暂停。但,好在是本书,可这是林奕含的真实人生。人生如何能放下,能暂停,她最终结了婚,也还是逃脱不掉噩梦的追击,找不到自我救赎的路。
本打算看完书再来写书评,但情绪已像满过杯沿一样的水,不装在另外一个容器里也必会洒在桌面上其后消失无形。
于是,我边写边看林奕含的采访,看她说这是一本关于爱上诱奸犯的女生的故事,说书的主角思琪是有爱的,有欲望的,其实到最后她是有性的念头的。她还谈到《套中人》的隐喻,李国华(书中的李老师-诱奸犯)也是有套中套的形象的,林奕含觉得李老师是一个浓缩又浓缩的、赝品版的胡兰成。
虽说别人的爱情旁人不可置喙,但一提到胡兰成,我则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史上历来文人多情,而确实也只有“文人”可以把拖泥带水、拈花惹草形容的好似全部因为太多爱才不得已在伤害似的凄美关系,而受伤的那个人就连眼泪都比俗人的粗鄙眼泪要晶莹剔透了几分,但如今这些把戏在我眼中看来都是 bollshit 一般。渣男就是渣男,没有其它好说。
林奕含说,书里的感情有一种小情小爱的意思,因为学识是有很大的魅力的。特别是在面对严重升学压力的学生眼里,苦读、贫乏又荒芜的生活中,看似有一个怀才不遇的浪子需要你拯救。无关乎年龄,很大一部分女生甚至是女人都会主动跳进这个谎言里。
但!李国华,不仅仅是渣男而已,本质上就是一个诱奸犯。渣男和怨女,说白了也不过是你情我愿,但房思琪和李国华不是一回事。这就像《三体》里的“降维打击”,他们的对垒根本不存在一个级别、一个世界里,面对不对等的权利和能力,任何感情都失去了讨论的余地。弱势的一方,只是强势一方的工具而已,慰籍、泄欲的工具,只是,带了一张文学的皮。
2
看林奕含的采访,觉得她说话奶声奶气(也许有台湾腔的关系),有一种很浓重的文学女生的味道。甚至她形容写书的过程,需要反复回味那段惨痛经历时的情绪谷底,像是有一种品尝痛苦的肆意感,“快而痛”。文学文学文学,文学仿佛成了罪魁祸首,诱导她走进了悲剧。
“原来文学和名牌包包一样,都是精神春药。 认真和你谈论波伏瓦的男人,和甩给你10万块钱的男人,其实真没什么不同。 读书读书读书,以为自己脑子里装满书便不再庸俗。却不知道,文学究竟是一场巧言令色。她不是被老男人奸污,她是被亵渎的文学奸污,被自己想要成为的女文青奸污,被从诗经以后5000多年的巧言令色奸污,被不甘庸俗的庸俗心奸污。 不要被人称作文艺青年,因为文艺的的确确是一场病。文艺一旦作为谈资,便成为加了lv logo的山寨货。”
豆瓣上的这段书评,看了颇令人动容。没错,文学一点不比金钱高级,如果非要比较的话,一旦被拿出来炫耀,都只是人们追求并彰显自我的工具之一。
所有的一切美好但凡被当做炫耀的资本之时,这美好已被世俗腐蚀。每一种发出炫耀的人的心里,仿佛都有一个婴孩在全力啼哭,为的只是获得“妈妈”的关注,以及全世界围绕自我旋转的深深满足。
在李国华身上,这“文学”早已不是文学,只是被他来当做诱饵的糖果,转身则变成了凶残的皮鞭,即使少女被奸污也无力走出它的束缚,即使加上了“缩水又缩水的赝品”这个前缀,但还是把一个诱奸犯比喻成了胡兰成。
林奕含太孤独了,孤独到被诱奸了还试图让自己爱上老师;孤独到莫名其妙自己会提前一天到和李老师约会的咖啡馆写日记,看着苍蝇的倒影,想像生命的邂逅;孤独到在台北上学时期自食巨大痛苦,也从不对人说起,甚至不给家里去个电话。
大半本小说看下来,思琪的父母仿佛是隐身人一样,不曾出现几次。这样淡薄关系养大的孩子,我仿佛看到她的自尊,就像一张江米纸,风吹一吹都会破。
缺少爱的、低自尊的、喜爱文学的美丽少女,被“文学”诱导跌进了一个人生悲剧。这个悲剧,是社会的错,是家庭的错。饱读诗书还是无法看透大是大非,沉浸在自己“痛苦的爱”里,种种的种种成为封住嘴的那张条,让暴行施行了那么多年。
曾有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 撰写过一篇遭受性侵后的自述,她形容强暴是一种“社会性谋杀”,这一点在小说里面有大段大段遮都遮不住的生动体现。
有次思琪尝试暗示妈妈说,同学中有一位跟老师在一起了。妈妈立刻回道,是谁?小小年纪就这样骚?思琪立刻不做声了。
还有段原文:郭晓奇(李国华同时期奸污的女生之一)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家人问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拉拉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淹没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情以后还嫁的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
……
如此凶残的家庭画面,并不比强暴的画面含蓄多少。没有能力给予爱的家庭、教育的失职,给恶人提供了无数可乘之机。更可怕的是,李国华熟知其道,他十分理解这个社会面对性的暴力时,会站在施暴者的一边。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一环扣一环,就这样编织了一个网,默认罪犯犯罪也是一种犯罪。
3
林奕含笔下的女人都像洋娃娃般可爱、乖巧、听话,站起来只高到男人的胸前,喝东西都像小羊喝奶一样绵绵柔弱。
书中家庭同样实力雄厚的伊文姐姐,二十多岁读博的过程中嫁给了认识两个月的男人,学业中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结婚了就不可以继续读书,并没有交代)。此后日日期待的唯一事便是给楼里的两个同样喜爱文学的十三岁的女孩读书、教她们文学故事。
她有一屋子的书,肚子里的书可以说更多,这是作者看来有智慧的意思,而在我看来,那不是智慧,那只是看过一些书,甚至那只是让女人能被男人更加喜爱的加分项。
她们依旧没有自我,被“爱情”牵着鼻子走,下午做爱晚上拳打脚踢,只用“爱”的借口道歉就能获得原谅,这样的婚姻生活持续了六年。
她已经不爱自己了,又如何能判断什么是爱。被物化的女人,人生的那根线完全在他人手中。只是日日流泪,以为这是坚强,我甚至觉得可笑。
不是强势就是卑微,林奕含的书里永远只有这一种类型的关系。偷偷爱着伊文的毛毛先生,爱得低到尘土里,我看不出为何他配不上她,为何认为自己配不上别人。强势亦或者是卑微,都只是一种关系模式的两面,A和-A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我猜,林奕含也许自小并无机会看到、学到其他模式的相处,至少小说里的男女都处在这样的循环里。
世界不能永远保持善意,而女人的成长、成熟和独立有多么重要,这不是仅仅能够照顾人、能够经济独立这般简单,也不仅仅是有学识,而是心智的成熟,是有恶人欲施暴行时能坚定的判别是非,是不作贱自己勇敢的寻求家人、他人的帮助,是不沉醉在小情绪里麻木自己,是懂得不需要取悦他人就清晰知道自己的价值,是有能力为自己的情绪负责,不会真的践行“女朋友说的永远都对”。这种荒谬论断一旦认真起来,但凡信奉的人数越多,距离女人获得真正的平权的希望则更渺茫。
女人需要经济独立,这一点已被大多数人接受,但仍有许多有知识、美丽的、有涵养的女性,日日抱怨丈夫、男友或者生活不能让其开心。令人费解的是,为何认为开心取决于他人,是否自身赋予了他人侵犯自己的机会?(仅指成年女性)
人性是复杂的,生活也不能三言两句概括,想想简单的责备并无用处, 更不是目的。如果家庭没有在早期赋予一个人强健的内心能量,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有后天自身弥补。一个女孩长成女人再到成为一个母亲,要历尽多少挫折已不能数尽,但假如要为人父母,请真的具备一定的成熟能量,否则很多时候只是简单复制,包括那些缺失的部分,这也是一种轮回,不善的轮回。
成熟的女性请特别珍惜,同样的男性的成熟也一样重要,否则平权得来则不可能,一个巴掌拍不响,任何缺失都无法达成理想的平衡。
林奕含是可怜的,家庭没有起到及时保护她的能力,在十三岁的年纪,束手无策的现实可以轻易毁掉这个美丽的少女。
能够平凡过活的我们,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某天里,看到或者听到类似暴行的新闻,如果不用花边的心态去解读,已是对正在受到凌辱的千千万万个“林奕含”的一种莫大的善意,同时感叹,我们又安全平凡的多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