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欲眠卿可去(4)
于是,陶渊明只得将眼神收回,继续埋首田间,在自然山水间营造自己的信仰王国。得益于他的聪慧以及对田园的挚爱,他显然做到了。他的那首《饮酒·其五》就是明证。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之前在亦隐亦仕的阶段,他身不由己,总有一种暂为人羁的无奈,有“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的遗憾。但当他远离污浊的现实,离开达官贵人车马的喧嚣,真正回到田园,在悠然自得的生活中,他终于找到了归宿,获得了自由恬静的心境。
可以这样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是陶渊明田园诗系列的高度浓缩和概括,是他整体精神风貌的写照,也是几千年来中国文人集体追求的一种至高境界。不过,王安石最为推崇的却是前面四句。他认为这几句“奇绝不可及”,“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
我认同王介甫的观点。这几句平实朴素到极点的语言,蕴藏了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即使最热闹的“人境”,只要“心远”,就足以营造僻静之境。我想这也是“大隐隐于市”的原因所在。
正是高远,才能豁达,才会无所挂碍不粘滞于物。这样的一种状态和意味,不可言说,只可意会,所以陶渊明才会最后淡淡地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能让玄虚的思考不露痕迹地成为哲理性语言入诗入境,这就是陶公大大超越魏晋名士的地方。也正是他看透了世界的真相、洞悉了生命的意义,他才在《形影神三首》的结尾写出了终极性的感悟: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也是,把自身放回到自然中去,顺其自然,随缘而化。该怎么样,那就怎么样,不必想太多了。
什么是“大化”?就是天地宇宙永恒,是山川万古如斯,是人类渺小如尘,甚至不如原野上的一株小草、大海边的一块嶙峋礁石。造化有情亦无情,它能让草木从生到死,又能令它起死回生。它给予人类万物之灵的最高待遇,却也让我们饱受生、老、病、死的折磨,诱惑我们在欲望的海洋里拼命折腾。
大化,冷眼看着人世间扑腾的人们,不理会我们的生灭过程。无论人类喜怒哀乐,不管你如何绚烂辉煌抑或卑贱低劣,它都一视同仁。它悄悄地掌控着一切,冷不丁地冲出来,将你从天堂揪到地狱。它是“飓风也是烈焰,裹卷一切,毁灭一切,收罗一切又抚摩一切“。(余秋雨语)
陶渊明以他超人的智慧洞察了“大化”的心机,最终选择了与它和解。放弃了对抗,他一下觉得彻底自如了。而自如这种状态,他认为只有在最接近自然的山水田园中获得。
心静了,于是文字就有了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干净和清爽。静水流深、真水无色,天然去雕琢,一切都出乎自然,所有皆来自本色,这就是陶公文字的特色。而他的诗歌,如春兰秋菊,像松风涧水,似绛云在霄,只在僻静渺远的深山峡谷,兀自开放、吹拂、流淌,舒卷自如。
他当然没意识到这些,他不在乎流行和虚头巴脑的名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岭玉渊珠、光彩自露”等等赞誉都是后人给他的评价。
他还是一门心思扑在农事上,锄地,种豆,刬草。忙完了田头的事,便跟乡农唠唠嗑话话家常,如果家里有酒,无论对方身份贵贱,他一定设宴招待。实在没酒,他就到东篱采一把菊花,在田埂上痴痴地坐着。
他在期望着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