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风流公子殊可哀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贾琏,算与宝玉同辈人中出场仅次于宝玉的一个角色,却很少引起读者的关注。
他极端好色,送宫花一节与凤姐白日宣淫,略可窥知;更是“只离了凤姐便要生事”,连贾母都说,他“馋嘴猫儿似的”——王熙凤生日的时候与鲍二家的私通,亲闺女巧姐出天花的时候在供奉痘疹娘娘的屋里跟多姑娘胡搞,偷了父亲贾赦屋里的嫣红不算,还在国丧家丧两重孝在身的时候将尤二姐偷娶进小花枝巷……
他十分窝囊,身为贾赦的儿子,本该是与宝玉一样被万人捧在手心里的,实际上却十分的不自由。钱财上他不自由,元春省亲,银子动那一处他也得问王熙凤,娶尤二姐是东府里帮衬的,埋尤二姐都是平儿给的碎银子。他除了当初给尤二姐的一些体己,还真没什么银子。他大概想也想不到,王熙凤能趁他送黛玉往南边一趟,就假托他的名字包揽人命官司,动辄几千两的进项。情欲上更不自由,从兴儿跟尤氏姐妹演说贾府的一段中也可以略窥一斑,虽不免添油加醋,却也大部分属实。
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 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 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 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
而且,偷鲍二家的一节,被王熙凤闹到贾母那里,最终还是他赔了不是,贾母哪里知道,虽是他嚷嚷的要杀凤姐,却是凤姐先动手打的他。而尤二姐最终丧子吞金之遭际也出自王熙凤的“弄小巧借剑杀人”。贾母有言,“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但凤姐却对贾琏的这些风流事始终保持“零容忍”的态度,凤姐之威,可以想见。
他不过是个闲散公子,虽然是偌大贾府名义上主外的管家,在能力和态度上却与主内的王熙凤有着不小的差距。他管家,不过是按照旧例推动整个流程,并不会像一样凤姐多事逞才,树威严,摒异己。他累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而凤姐动不动就是起五更熬三更的累上上下下的事。熙凤喜欢掌权、而贾琏不过是得过且过,连野心都没得。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也偶尔会有温情和智慧闪过。贾赦看上石呆子的扇子,要他去弄,他都是正大光明的手段去通融,去买,而从不倚势仗贵,摆出王侯公子的款来,人家不卖,也是自由,并不强索。反观因了贾府才有官做的贾雨村则是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贾琏听得此话,说得却是“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却因此被贾赦狠狠地达成了个动不得,就因为这句话“堵了老爷”。
而面对凤姐的处处掐尖要强,他也曾说过“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这样深富哲理的话。
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其实,他的身上没什么大奸大恶,不过是纨绔膏粱子弟的通病。而这多半还是出自环境的影响:他周围不仅没有诤友、连兄弟和父亲都不怎么成器,怎怨得他不学好?
不是专意为他辩护,实在是在他身上是在看不出什么除了随波逐流的堕落之外更加让人不齿的东西。他甚至是有些可怜的,父亲是贾赦那样的为老不尊,巴不得儿子不够坏的父亲,母亲是邢夫人那样的孤寒小器的母亲,老婆又是王熙凤那样的如阎王夜叉之流。他这一生得到的最大的温情,也许就是偷取尤二姐之后在小花枝巷的一段缱绻时光。他一生干的最有担当的事情,就是偷娶了尤二姐,可却仍旧未能护她一生周全。
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到他处处眠花宿柳、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带。这何尝不是对于王熙凤“醋缸”、“醋瓮”行为的反叛?连平儿都不能,不偷偷摸摸地着别人,他就不是贾府长大的纨绔子弟了。他甚至撂过狠话: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但却也只能将反抗留在口头上。
他对王熙凤不满,但他离不开王熙凤。他对他的父亲不满,他也不可能离开他的父亲,因为他本身都只是一个贾府的寄生虫。离开了贾府,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只能在他能够得的范围内,通过一种肆意,而缓解自己被压抑和管制的心。他无奈,但他并没有更高的兴趣爱好和追求,所以就表现在找女人。“只离了凤姐便要生事”,却又“内惧娇妻,外惧娈宠”想偷个下人老婆都偷偷摸摸,遮掩谋求。
宝玉又说他“不知作养脂粉”及“贾琏之俗”,他谈不上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俗这一字,是曹雪芹借宝玉之口给他下的断语。他没有王熙凤的才干,也没有王熙凤的狠辣。跟王熙凤比,简直就是个孩子。
他没有凤姐那样的才敢,也没有宝玉黛玉的性情,也不似宝钗那样面面俱到成熟稳妥。他在某些方面完全是不成熟的,没有自己的担当。只是得过且过。他没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不喜读书,不听雅训,声色犬马,尽情而已。他从未想过害人。顶多是公款买点私物之类,王熙凤挣钱的门道,赵姨娘害人的手段,他是懒得费心也觉得何苦的。
他下流,但也仅此而已。冷子兴和贾雨村开场谈的几个人物,他是之一,评价也无甚大褒贬,不过是说“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没有爱,没有关怀,更没有将贾府的衰败力挽狂澜的能力,他只能在欲望的泥淖中曳尾,随着贾府的败落而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