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错误,是嫁给鲁迅
朱安,鲁迅的第一任妻子,一个长期“见不得光”的女人。在世69年里,备受冷遇,在名存实亡的婚姻里耗尽了一生。
生前是鲁迅的“弃妻”,死后也未能如愿,孤苦伶仃,一个人被葬在夫家之外。
研究鲁迅的人,很长时间里把她当做禁区,视她为鲁迅伟大荣光里的瑕疵。鲁迅生前的亲友,则把她当做可怜女人,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
69年,朱安形容自己是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拼了命往向阳处爬,然而穷尽一生,都未能抵达。
那位伟大的丈夫,就是她往上爬的方向。卑微的仰望中,他的目光,始终未曾,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
一、从订婚到出嫁,她等了7年
“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曾有一次,鲁迅对好友罕见地谈起他与朱安这段婚姻关系。
对他来说,这位朱家大族出来的安姑娘,从始至终不过是母亲硬生生交给自己的一桩礼物。出于最大的孝心,和对这位姑娘最大的善心,有生之年,他确实只给了她物质上的供养。
1899年,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看上了温柔敦厚的安姑娘,一手为鲁迅包办了这桩亲事。当时朱、周两家,都是绍兴当时的大族。祖上或有官职,或有田产屋宅。但都受到了天平天国事件的冲击,家道中落。
鲁迅在《朝花夕拾》散文里也曾提及到,自己不得不一次次去典当房换医药费。
当时鲁迅的爷爷因行贿被抓进大牢,父亲又早逝,孤儿寡母,家境一落千丈。相对而言,朱安的娘家朱姓大族,虽然也已败落,但资产比周家还是丰厚许多。
所以,从当时的环境看,这桩婚事,鲁迅算是“高攀”。两家不仅算得上门当户对,且两族往来频密,从长辈的角度看,这门亲事双方都算满意。
日本留学的鲁迅但从1899年初定婚约,婚期不断搁置、延后,直到1906年,鲁老太太谎称病危,逼着鲁迅从日本回家,才将朱安迎娶进门。
那时,朱安已经28岁。清末时代,这个年纪已经是“闺中老姑娘”了。也意味着,如果当时鲁迅再不把她娶进门,无疑是把这位姑娘推上了死路。
很多人,将这桩婚事,当作鲁迅人生的“污点”。批判鲁迅一生激流勇进,却也犯了“愚孝”这个旧时代的毛病。
结合后来的婚姻情形,鲁迅一辈子都未对这位安姑娘产生过任何好感,但还是把她娶进了门,且保持了一辈子的夫妻名分,很大程度是出于对鲁老太太的孝心。“愚孝”这一点确实没法洗。
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也在于那个年代,旧式妇女面临的共同命运:她们没有自我生存能力,一辈子只能仰仗丈夫、儿子。如果在婚姻里被遗弃,便再无翻身之地。
对于朱安来说,这桩婚姻,是父母为她安排的,她没有其他选择的权利,从订婚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有“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这样的觉悟。
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婚期的无限搁置,没有人知道这位姑娘,在自己闭塞的闺阁里,是如何挺住压力苦苦熬过来的。父亲为她这门婚事,曾亲自上周家催促,还未协商好,女儿还未嫁出去,父亲便过世了。
这对朱家,几乎是摧毁性打击。失去了大家长的朱家,从此彻底败落。年纪的增长,世人的眼光,家中变故和至亲离世,这一系列打击究竟给朱安造成过多少绵长痛苦,无人知晓。
朱安和娘家人鲁迅从日本回国,终于将她迎娶进门,无疑是绝境中带来了新的希望。朱安一度以为,7年的凄苦等待,终于熬到了头。知道鲁迅厌弃自己的小脚,新婚当日,朱安特意穿了一双大一码的新鞋。
但对鲁迅而言,新婚这一天,却是他直面惨淡人生,决定牺牲个人意志的惨痛一刻。
他深知母亲一人拉扯大他们三兄弟的艰辛,面对母亲的强硬,他委曲求全,也做好了用自己一生的婚姻幸福成全母亲的意愿。
刚被迎娶进门的朱安,很快便不得不意识到这一点。新婚第四天,鲁迅只身回了日本。朱安搬进了周家翻新的新屋。
那间宅院的前任主人,据说是一位科举失败的教书先生,因为仕途失意,渐渐发疯,失足淹死。这间宅子从此荒废,冷冷清清,小孩子根本不敢靠近,朱安所在的二楼新房,经常有蝙蝠出入。而她一个人,在这样的新居里,一住就住了三年。
二、丈夫的弃妻,婆婆的贤媳
1909年,在母亲的催促下,鲁迅终于结束日本留学,回到绍兴。朱安又一次心生期待,然而很快,期待又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两人分别三年,终于生活到了同一个屋檐下,但形同陌路。鲁老太太为此操碎了心,一次次逼问鲁迅,究竟对朱安哪里不满意。鲁迅回,谈话谈不到一处去。
鲁迅母亲(前排中)及家人不识字,没读过书,从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在鲁迅眼里,这样的女人毫无魅力可言。外型也不过关,长脸,裹小脚,身形过分矮小,看起来发育不全。外型和思想,全不入对方法眼。就连个性,也充满笨拙的傻劲。
有一次,鲁迅的好友来访,当时正值酷暑,朱安以女主人的身份热心招待,不仅泡热茶,还特意制作了滚烫的藕粉做点心,让友人们尴尬不已。
类似这样,让人哭笑不得、弄巧成拙的事儿还不少。在相爱的人眼里,情人出西施,这样的举动也许会被加上爱情的滤镜,笨拙未必不是一种可爱。但在本就缺乏爱意的婚姻关系里,这无疑雪上加霜。
鲁迅后来在北京置业,一家老小,包括周作人、周建人两兄弟的亲眷也一并接走。朱安也一起被带去了北京。在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失和、分家后,朱安又跟着鲁迅搬出了大家庭。
她是一心想要做贤妻良母的。在照料鲁迅和鲁老太太这些事上,她尽职尽责,是难能可贵的贤媳。
1926年,鲁迅和许广平一道去了上海,并在上海同居,直至1936年去世。这十年,朱安和鲁老太太在北京相依为命,鲁迅去世后,朱安仍然尽心照料老太太,直到婆婆终老。
鲁迅曾和友人无奈戏言,母亲给的礼物,他又还给了母亲。与其说朱安嫁给了鲁迅,不如说朱安是为了服侍鲁老太太而来的。
鲁迅去世后,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断了,朱安在北京的生活困苦不堪,鲁老太太活着时,尚有周作人接济。
老人辞世后,朱安的生活彻底陷入贫困,尽管有许广平时不时从上海寄些钱接济,但入不敷出,生活穷困潦倒。
为了生活,朱安曾向外界发出讯号,试图卖鲁迅的藏书。这才引起外界广泛的关注,人们终于想起来,人人悼念的巨人背后,还有这么一位白发苍苍的亲眷因为贫困挣扎在生死关头。
面对来访的记者,朱安忍不住喊出:“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朱安晚年丈夫身前,她从未有过一位妻子本该有的名分和婚姻待遇。丈夫死后,既没有子嗣,也没有可以依托的亲人,世人将他捧上神坛,她依然被长久地遗忘了。
三、是情敌,也是战友
朱安卖鲁迅藏书这一举动,被还在上海的许广平及时制止。两个女人,在鲁迅身前,对对方始终保持戒心和顾忌。
但因为这件事,开始频繁通信,向对方敞开了心扉。朱安后来的生活,主要就是靠许广平的接济。
对此,她充满了感激。去世的前一天,还和记者说起“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
在鲁迅眼里,她是一个永远无法沟通,也不值得沟通的人。是一个一辈子无法妥当处理的隐痛。
这个巨大鸿沟,在他去世后,被许广平填补了。
鲁迅、许广平及儿子一辈子在鲁迅面前唯唯诺诺的女人,在“情敌”面前,敞开心扉。向她袒露生活的困楚,凡事找她商量,真心实意地想和她见面,关心她和鲁迅的儿子。
当理解了保存鲁迅身前遗物的重要性后,朱安选择和许广平站在了同一战线。
这两位,一位是旧式妇女,和鲁迅有着名存实亡的婚姻,一生遭他冷遇;一位是新时代女性,和鲁迅有着轰动一时的忘年恋,从学生变成他的挚爱。
因为对鲁迅共同的爱意,在艰苦的战乱时代,一起肩负起了保护鲁迅作品和藏书的任务。
许广平曾写信给朱安,对她独善其身,拒绝外界捐款表示欣赏和支持。
也许她永远无法站在许广平的高度,真正意识到保护鲁迅藏书的价值,但凭着对丈夫的忠诚和敬意,生前的最后几年,垂垂老矣的她,在清苦的日子长期忍受贫困,再未产生过卖藏书的念头。
意识到自己快要不久于人世时,朱安恳求许广平和亲友,将她埋葬在鲁迅墓旁。这在当时的环境,是可能性为负的事。亲友不忍让这位可怜的女人再度绝望,假装应承。许广平本来计划将她葬在鲁老太太身旁,也未达成。
1947年,朱安因病逝世。既没有被葬在念念不忘的丈夫跟前,也没能守在侍奉了一辈子的婆婆身旁。
文革期间,朱安的坟地被毁坏。“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生前死后,这位孤苦的女人,愿望一一落空。
如果再度回到1899,绍兴山阴县的朱家台门,22岁的朱安如果不是被鲁老太太相中,不是被许配到了周家,不是和留学日本的周家少爷缔结婚姻,如果不是嫁给那位一生奔走在时代前方的民族斗士。
而是嫁进了另外一家普通家庭,遇见另外一位普普通通的夫婿,是不是此后漫长的一生里,也能享受子嗣环绕,平淡但幸福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