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的故事
准备篇
半夏很伤心。
现在的半夏已经躺在床上,却并不打算睡觉,耳机的声音很大,中岛美嘉的声音充斥在脑子里。半夏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温柔的声音让心里不那么难过。有什么东西满溢出来,半夏侧躺着,不去理会那些潮湿。窗外是一片的灯火通明,人与蝉,蝉与狗,狗与冲撞街灯的蛾,都那么默契地保持静默。静默是离别的笙萧,半夏为什么想起这些?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不论何时何地,半夏总是晕沉,反应慢了不止一拍。于是直到现在,半夏才感觉到伤心,那哀伤铺天盖地,让人躲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这么热的天,怕是眼睛也热得流汗了吧。还是会伤心,不过那样温柔的面无表情使人心安,于是只好睡觉。
晚安,半夏这么说。
对自己说晚安,希望好好安睡,却在一遍又一遍单曲循环里辗转 ,想着想着,半夏取下耳机,白日里一刻不肯停止的蝉鸣此刻无声。半夏想象着夏虫为自己沉默,这是离别的笙箫。半睡半醒中半夏甚至不知道眼睛是不是睁开,自己快死了吗?
不能这样,半夏觉得自己要清醒些,挣扎着爬起来,耳畔并不是寂静,夏虫果然是不会为谁沉默,离别不能够有笙箫。是哀悼什么呢?菜深不再是和弥,已经变回菜深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伤心,美好的结局不是么,怎么还会有遗憾。半夏呆呆看着惨白的墙,找不到答案。
到底还睡不睡,半夏戴上耳机,躺下来接着想。要不要说晚安。 和静人说晚安吧,一个下午的时间,脚步是那样的缓慢而坚实,跟着静人在哀悼人的路上。半夏不知道是否已经受到静人影响,死亡变得那样温柔,一如入殓师,往生者有这样温柔的人在记着,一定很幸福吧。
爱过谁,被谁爱过,感谢谁,被谁感谢过。半夏想不清楚这些问题,作为经历过濒临死亡的人,应该在心里想过这些问题才是,为什么自己却不会想到这些,想不到还是下意识地不去想,害怕失望吧。大概是这样。
眼前多了一片光,是月光,原来月亮已经快落下了。人们总是欣赏并赞美着落日的美丽,有没有谁喜欢过落月,并且,由衷的喜爱赞叹。翻过身子侧躺着,半夏盯着月亮,近视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那些环形山,模糊了瑕疵,月亮显示羊脂玉那样的透明与温润,月光有些冷。心凉则身冷,半夏不知道怎么想到不着边际的这句话。
哪只蝉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忽然地尖叫,半夏突然发现原来耳机仍是关着,那刚才怎么就听不见夏虫的喧嚣?于是半夏开始思考这个问
题。肯定想不清楚的吧,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那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不是真实对自己而言真那么重要吗?多荒诞,就像尼奥,想要拯救现实必须在虚拟中不断毁灭。可是自己并不是救世主,天塌下来有比自己高的人顶着。不会被谁感谢吧。
眼皮不断地合上再睁开,在不断的恍惚与半眠中,半夏又过了一夜。
准备篇Ⅱ
即使昨晚反侧睡不着,第二天半夏还是早早就醒过来,很快地收拾了床褥,洗漱完毕下楼去。习惯地打开冰箱,拿出青柠檬,一口咬下去。
走在路上,半夏低着头,看着路上一片一片即将被自己踩碎的落叶,脚上还要很小心地避让路砖间那些缝隙,似乎如果不小心踩到那些危险的线条,脚掌就会随着路砖的移动而被切断。这种紧张而有趣的游戏,半夏每天路上乐此不疲。时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半夏就会奋力地跳开,想象大背包化成翅膀带着自己飞到安全的地方。
半夏执拗地背着那个很旧的大背包,已经习惯大背包在背上摇来摇去的感觉,不论去哪里,总会看见那背包跟着半夏一步一摇。很久之前,似乎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半夏一直很喜欢的吴老师退休,临别前,她对半夏说,你想要的和在意的东西很多, 去旅行吧,见的世面多了,你会发现原来在意的那些结根本算不了什么。然后,吴老师把一个崭新的背包送给半夏,不多说话,就走了。于是从那时候开始,背着一个大背包的女孩子会不时出现在车站,有时身边会有同行的人,多数情况是独自一人的身影。一直到现在,半夏始终相信吴老师那句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由近及远有过很多次旅行,遇见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但是半夏还是没能明白这句话藏着怎样的深意。
今天是立夏,对很多很多的人来说,只是给每天都雷同的生活一个不一样的名号,性质上并不会有差别。但是,半夏似乎并不在这类人之间。因为某些原因,半夏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老师们不会来家访,同学们也不会来询问。半夏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存在之人这个拗口的名号真实存在,好笑的是自己一直都在这名号下过活,却并没有任何反抗,只是顺从地接受,然后乖戾活下去。其实,半夏从来都知道,自己受到的所有关注都是上天恩赐,虽然半夏早已经厌烦这样可怜模样的眷顾。就像邻居一直说的,半夏从小就是十分要强的孩子,不会很轻易地求别人帮忙,也很少有表露感情的时候,似乎半夏已经成为铁石心肠的船长,驾着小船独自出了海,不见于茫茫大海。
旅行会很辛苦。半夏虽然做了十足的准备,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于是在信箱里留了个口信。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周都会是晴朗的好天气,半夏只带些必需的东西,大背包显得很空。那么大的背包却有着那么轻的分量,于是随着脚步一蹦一跳的铃铛发出的轻灵的声音也有着某种不真实。
天显现出一片白色,大概是太阳就要升起。抬起头看着天,除了高而远的蓝色,看不到一片云的影子。在太阳仍未升起,世界即将醒过来的时候,半夏已经开始这一次的旅行。
小丑篇
坐在树荫里一张小凳子上面,半夏仰着头,半眯着眼睛看天上云被风吹的飘了老远。虽然迎面吹来的只是温热的风,却也让身上的汗快些蒸发,这一点点的凉意,实在很令人舒服。原本叫人烦躁的蝉鸣,此刻似乎也被风吹远了,不再刺耳,而有了一些温柔的感觉。不知不觉天上已经没有了云的踪迹,半夏于是放弃追寻云的影子,转而将视野转向正对着窗子的那个公园。
多么美好的日子!盯着公园里那个饱经风吹日晒的雕像,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半夏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样的场景确实是十分美好。广阔的公园在太阳炙热的目光之下神魂颠倒,仿佛世间万物都在爱神的控制之下。大家都心醉神迷,似乎是正在庆祝,却并不用任何声音表达出来,连喷泉也都像入睡了。虽然是如此广阔的公园,却这样静谧。大概是这里只是举行沉默的欢宴。
虽然静默,却到处显露着一股欢欣,就像有一种不断增强的光使万物光华焕发。一片一片兴奋的花也似乎燃烧起一种渴望,要用她们缤纷的色彩跟天空的蔚蓝相媲美。半夏听到有人说,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为它们没有分开每种颜色。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到炎热把花香变成可见物,使她像轻烟一样向着太阳上升。
顺着那一股花香,半夏的视野里重新出现了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这奇妙的巧合,不禁让人以为是无数的花香聚合成了云。于是,眯上了眼睛的半夏脑海里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马戏团正在表演。但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却不是小丑,而是一些观众模样的人。他们笨拙的动作并不能使人发笑,仿佛木偶一样只能随着线的控制机械活动。而坐在观众席上的,是小丑装扮的人。每个人脸上油彩都是统一的样子,猩红的嘴唇一直画到耳根,鼻头上却只是象征地摸了一些红色,眼窝用很浓重的眼影涂着。每个小丑的右眼眼睑下面,黑色油墨画着一颗十分夸张的泪滴,好像在说着什么伤心故事。
左手无名指跳了一下,半夏从冥想中缓过神来。好像有什么眼光在注视着自己,顺着眼光,半夏看到那雕像正看着自己。不知道多久的风吹日晒,通体乳白色的维纳斯有了两条泪痕。原来爱神也是会流泪的,半夏不知道自己是在感慨,还是在自我安慰。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天空已经暗黑,几片红色的云宣告着白昼即将消失。半夏惊觉原来已经傍晚,今天什么都没有做吗?慢慢站起,转过身子,半夏看到黑暗里有一个身影,看情形应该是一直这样坐了一天。看来,半夏看了一天的云,那人看了一天半夏的背影。
一丝微笑浮现在半夏脸上,她张开双臂,慢慢走向那个黑暗中的人影。
小丑篇(二)
看来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半夏一边啃着半个青柠檬,一边想着行程的计划。窗外是一片一片的橄榄树,火车上的小手册子说,在这个大陆上,橄榄树是唯一绿色的东西。但是,因为有了橄榄树,整个大陆都是绿色。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半夏看着窗外,想起了大草原。
在第十二个站台,半夏下了车。在这块大陆上,只有一个村庄,除了这里的原住民还有那些观光客,没人能在这块大陆生存。甚至很多动物也不能存活,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现在是狂欢的季节,世界上最高明最有名气的小丑现在都聚集在这里,
全世界所有喜爱欢乐的人们也都聚集在这里,这是只有快乐的季节。所有人围绕着那一尊巨大的维纳斯雕像起舞,小丑不断地使人发笑。
可是,在这万象欢欣中,半夏却看到一个伤心人。
在那一尊巨大的维纳斯雕像的脚下,有一个伪装的痴子,一个在人们感到悔恨或是受到无聊困扰时负责逗大家发笑的志愿小丑,他与其他小丑并无二样。穿着鲜艳夺目的滑稽服装,头上戴着系有铃铛的尖角帽子,脸上涂满了浓重的油彩,两条泪痕却并不像是画上去。那个小丑把身体缩成一团,紧靠着雕像的台座。他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不朽的女神。
半夏走近哭泣的小丑,听到小丑独自喃喃“我是人类中最下等,最孤独的人,被剥夺了爱情和友谊,在这一点上,我连最下等的动物都不如。可是,把我生出来,也是为了让我理解和领会不朽的美 啊。唉,女神,请怜悯我的哀伤和狂妄吧!”但是,半夏顺着小丑的眼光看过去,只看到令人伤心的景象。无情的维纳斯张着她大理石的眼睛,不知凝望着远处的什么。
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儿,半夏不由得心融化,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午后的阳光总是那么慵懒,却也是那样温馨。半夏与小丑坐在一棵橄榄树下,两双清澈的眼睛在互相凝视。半夏先开了口。你有没有遇到过能够体察你笑容之中忧伤的人,一个体味你狂欢之中孤独的人,一个体会你沉默之中无奈的人,体谅你不羁之中寂寞的人?相信你一定遇见过,而且不只有一个,有时候你动辄放弃。于是你失去生命中的爱人,红尘中的知音,凡俗中的挚友,值得惦念和牵挂的朋友。你知道你并不是没有遇见真正懂自己的人,你只是从来只爱自己,你仍是枉活了此生。
你是在难过吗?小丑虽然面对着半夏,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你的难过而快乐的人是敌人,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的是朋友,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的是知己。我只会在今天遇见你,而你为我的忧伤而忧伤,你是我的知己。我在年少时,总是在开始时毫无所谓,在结束时痛彻心肝。而长大成熟后的现在,我避免了幼稚的伤害,却也错过了开始的勇气。
这世上值得高兴的事情太多,你别把目光都盯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上面。半夏觉得自己应该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结果还是面无表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半夏很开心地说:“很美好的结局就是了。”
为了没有情感的维纳斯而哀伤的小丑,半夏在旅行伊始遇见了他,在一个绿色的大陆上。半夏拯救了一个哀伤的小丑。
虫师篇
开了灯,半夏看清了那身影的真面目,与自己同高的SD娃娃与往常一样微笑着,一只红色眼眸注视着什么,但似乎又没有聚焦点。半夏报以同样的微笑,走到SD娃娃跟前,轻抚人偶乌亮的短发。
“鸣,晚上好”,就像在跟自己的姐姐说话,半夏坐在床沿,接着说,“不知道鸣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呢?”那个叫做见崎鸣的人偶,仍旧一动不动半靠在椅子上,微笑着注视不存在之物。“鸣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不过没有关系。我跟鸣聊天的时候,鸣只要认真听我说话就好了。”半夏盘起腿,似乎准备讲很久很久的话。
“告诉你一个我今天刚刚发现的秘密,原来我也可以看到虫。不是毛毛虫之类的昆虫,而是虫师们才可以看到的那一种虫。大概在下午的时候,我就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看云,突然发现对面公园里有虫。很漂亮的粉红色的虫,烟云一样从花圃里升上来,感觉就像是虫寄住在花朵里面,在阳光下幻化作粉红色的花香,升腾到很高的天上。顺着虫飞到天空的踪迹,我看到天上出现了好几朵白色的云,虫儿到天上之后被冻成冰末,变成了白色。那一定是非常多的虫,才能集结成那么多一大片一大片的云。你也知道的,天上那么冷,只有冷冰冰的机器跟死掉之后到天堂的人才能受得了。”
“不知道这种虫是什么名字,会对人产生怎样的影响,只希望不会是坏虫。其实不论怎样都好,那么突然地发现虫的存在,实在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到现在都还很兴奋,手心好像还留着那时候激动的汗,”半夏举起手,把手心贴在见崎鸣始终微笑着的脸上,“是吧,鸣一定是感受得到我的兴奋。”
半夏是太兴奋了,微微颤动的手指不小心把鸣左眼的眼罩碰掉下来,宝蓝色的瞳孔与右眼一样地注视着不存在之物。那样美丽的颜色,半夏一时间忘了说话,只是呆呆地盯着鸣的左眼。慢慢的,下午见到的湛蓝天空重新浮现在眼前,半夏闭上双眼,那蓝色却更加纯净。两行泪从脸上流下,半夏因为这样美丽的景象感动得流泪并不是第一次,却一直觉得这样好丢脸,赶忙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于是刚刚无与伦比的美丽幻象随之消失不见,见崎鸣微笑而毫无表情的脸重新出现在半夏眼睛的倒映。
小插曲并未消除半夏的兴奋,但似乎没有了继续讲下去的兴趣,这样子要和鸣说一下,不然鸣会伤心。“鸣,我好像有点累了,今天先说这么多,明天再跟你说那些开心的事情。”半夏给鸣一个很夸张的笑脸,帮她戴好眼罩。
跳下床,半夏走向白色的房门,准备着今天晚上的节目。在转门把手时,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半夏打开房门,本来应该出现白色的客厅才对,半夏看到的只是一片黑色,然后见崎鸣的脸出现在黑色背景之上,左眼的眼罩也掉下来。这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很慢地进行。忽然鸣的头发上跟胸前出现妖艳的罂粟花,血一样的颜色即使是在黑色映衬下,仍旧红得刺眼。慢慢地,罂粟花化开,晕染成一片一片的红色,吞噬掉鸣,以及作为背景的黑色。现在,半夏所能见到的,就只是血一样的红色。
半夏像人偶一样瘫倒在地上。
虫师篇(二)
旅行在继续,半夏已经离开橄榄树的大陆,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绿皮火车已经变成海列车,背景也由绿色变作蓝色,半夏在看着大月亮慢慢升起来,旅游指南手册摊开放在腿上。车里的灯光反射在车窗玻璃,使人看不清月亮和海。半夏阖上册子,打开背包,看见了下午那个悲伤小丑送她的橄榄枝,因为只是这样放在包里,现在已经萎蔫。将橄榄枝夹在册子的内页,小心收好。半夏拿出保鲜膜包着的半个青柠檬,边啃着边想到下一座城时要买两个青柠。
啃完柠檬,半夏把背包抱在怀里,背靠座椅准备小憩一会。这时,海列车突然停下,所有的灯都灭掉,惨白的月光照进车厢。周围安静得可怕,似乎所有人都不打算发出疑惑或者不满的声音,于是半夏决定配合地保持静默,把眼睛闭上。
半夏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此刻所见的景象。在原本海列车铁轨更深处,出现一条光河。那样子看起来很像天上的银河,只是柔和的光亮更像是橘黄的烛光,就算只是看着,身体似乎已经感受到一股温暖。半夏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好让脑袋更清醒些,如果这是幻象,为什么会显得这样真实?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半夏的肩膀,半夏赶忙睁开眼睛,发现那条美丽得不真实的光河仍旧在铁轨下静静流淌。原来,美好也是真实存在的。“不能一直盯着光河看,不然眼睛会消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坐在自己身边,半夏却对他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我叫银古,是个虫师。”
半夏很高兴,在寂寞的旅途中遇到与自己志同道合者,实在很值得快慰。接下来的对话,半夏始终愉悦地当听众,银古虽然面无表情,语调却显得兴致勃勃。在了解了虫师这一个传说中的职业秘密之后,半夏将话题转向自己更为感兴趣的,银古在旅行中所遇见的人和事。
银古好像并不想谈论这些,而是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你似乎以为那些人和事只是故事,一些古老的,已经是过去式的老故事。虽然时间总是能修复一切不美好的过去,但是岁月并不是童话,经历才是人生。更何况于还有慢慢人生路的我们。我一直喜欢往前走,不往后看。因为每一次回头,都会错过一些本应该出现眼前的风景。
半夏决定不说话,只是安静听虫师讲人生。
我不但不会回头看来时的路,也不会给自己太多记忆,我要一直往前。但是我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人,我相信人,相信感情,相信善良的存在;我尽量让自己开朗,变得坚韧;尽力让自己温暖地活着。有一个吟游诗人对我说,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我想,那样美好的结局是不能发生在一个旅人身上的。
可是,你还是一直在为美好的结局而努力奋斗。半夏忍不住说话。每个人的人生是没有续集的,所以你在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把你的寂寞故事画上休止符的人。你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总是面无表情。你旅行是因为某个惊艳了时光的人吧,我想那一定是很难过的事情。你不是遇不见,而是遇见了,得到了,却又匆忙地失去。然后心便因此纠结成了一道疤。它让你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所以你给自己的心筑起一道门,不论外面的人如何使劲地踹,你置之不理。其实 只要你在门里轻轻一拨门闩,就会发现许多美好。
银古转过头看着半夏,说了句谢谢。然后,起身离开。
海列车重新出发了。半夏看着已经升高的月亮,想如果银古空洞的左眼能用一颗蓝色义眼填补,那一定会很漂亮。
死神篇
半夏现在并未睁眼,却清晰看见有人向自己靠近,不是时钟那样一步一步慢慢踱,而是如星期三下午风吹起的窗帘那样轻盈,慢慢飘过来。黑暗中凸现白色长袍,认得出那是死神从来不变的衣饰。大概,就要这样止于旅程半途,一命呜呼了,半夏轻轻叹了一口气。
此刻半夏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某个夏天,一座花园,蝉鸣鸟叫,狂风卷积着乌云向地面直压下来,天地间是末日一般的没有光亮。无花果树瘦弱的枝桠随风摇曳,随时会被吹断的样子。在这一片暗无天日与狂躁不安中,一只小小的白蝴蝶在无花果树之间游弋,只不过是普通的小粉蝶,此刻却犹如花的精灵,赐予无花果树以花的妙不可言。
看着此刻站在眼前,孩童模样穿着白色长袍的死神,半夏不由得以为死亡也可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想到自己的死会有人悲伤,那样半夏就不开心了。如果不论人生或死,大家都一样的心平气和,心情犹如秋日午后和煦的阳光,天下大同,那该有多好。
半夏等着死神开口,可是没有声音。疑惑地盯着死神死白而可爱的小脸,半夏忽然被逗乐了。小小的死神脸上依次闪过茫然、惊异、害羞,然后像做错事情的小朋友一样匆忙跑开。原来是死神找错人,看来自己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半夏悄悄松了口气。
一直到发觉已经是下午,半夏才知道原来就算是所谓午后阳光也会刺眼,尤其是在刚睁眼的时候。现在的阳光是没有温度的温暖,病房中一切都是那样的死气,唯独有阳光照耀之处,显现着令人心安的白色。半夏撑着身体,下床静坐了一会,然后慢慢走向充满力量的光亮。
指缝间漏下几缕阳光,半夏感觉脸上一下子有了色泽,几乎就要晒出两坨高原红了。可是,阳光下手指几近透明的模样是多么漂亮,半夏被这样的美丽感动得流下眼泪。在阳光底下,生命都是透明,全然没有丑恶与黑暗。
可是啊,所谓生命这回事,全是凭着生命的代价。
死神篇(二)
海列车抵达终点站,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未升起。现在正是黎明之前,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半夏随寥寥数人下了车,举目四望,看着车站外无垠的黑,决定在候车室等到天明。于是,大大的背包成了半夏唯一的依靠,一同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睁眼时,半夏感觉放佛置身天堂,眼界之内都是纯白的颜色。
海列车的终点站是一块白色的大陆,阳光照耀大地,使得这纯洁的白色变得刺眼,童话一般的颜色不再使人心安。半夏一脚踏上站台外铺着的白色砂砾,不坚实的感觉自大陆深处传至半夏脚下。 半夏环视周遭斑驳的白色,似乎是盯着大象的蛀牙。她不放心的抬头,还好天仍是蓝色。
如果眼前尽是一片纯白, 你会最先联想到什么?半夏的答案是:摩天轮。因为此时半夏的瞳孔,正被一座巨大无比的摩天轮占据。事实上,在仍未抵达这块大陆前,半夏已经在旅行手册上知道,这块白色大陆的名字以及那一座摩天轮。
死亡与欢愉大陆在世界最西端,是最接近死亡与初生的大陆,由白色砂砾组成,因此没有任何植物能够存活。或许在远古时候,大陆曾有苔藓之类的植物,可是早已灭绝,遗留下白色沙漠。所以,在很久一段时间里,死亡与欢愉大陆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后来,一只因海难漂流至此的船改变了一切。人们惊叹于大陆的纯白圣洁,于是改造成世界最大的游乐园,也就有了巨大到不可思议的摩天轮。
这段在旅行手册上的介绍,半夏 虽然早已看过数次,却仍旧要惊叹摩天轮的无与伦比。有人说,这座摩天轮,和月亮一样大。这样未免太过夸张,但是越过云端的摩天轮顶,半夏觉得在那儿能看得见天堂。于是,半夏坐上了摩天轮的盒子。和半夏 同在一个盒子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半夏稍小的姑娘。奇异的外貌,半夏突然很想知道她的来历。
露琪亚生于韦陀一族,银发白眼是这一族人的特征。韦陀一族都在死亡与欢愉大陆的游乐园工作,露琪亚现在虽然还小,却也开始工作。
半夏问,你是死神吧?
露琪亚点点头。 这座摩天轮在游人看来不过是游乐,在我们族人眼里,却是前往异界的工具。当盒子抵达摩天轮顶,我们便可以恢复死神装,然后开始寻找往生者的魂魄,带领他归往来世。
盒子到了摩天轮最高点 ,半夏已经看不见露琪亚,于是在心里默默说了再见。
结局篇
眼睛还没有睁开,半夏已经闻到那股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于是决定先不睁眼。周遭是一片死寂,仿佛自己是身在外星球,一个了无生机的地方,只是这淡淡的苦杏仁味很清楚地说明一件事情,半夏又回到了医院。
要怎么说呢,半夏已经四年时间没有体验过在天地间自由散步的乐趣,更确切说,除了十三岁那年夏天到海边看海,半夏从来只能在屋子里生活。一瓶又一瓶的药是每天的主食,唯一算得上是零嘴的,是每天一个还带着青色的柠檬。
家里除了半夏,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赚钱,忙着外遇,忙着婚变,忙着勾心斗角。于是半夏几乎成为不存在之人,除了毫无表情的佣人,不会有人还记得家里居然还有一个半夏。不过这样清闲无人关注的日子半夏倒也乐得自在,每天清醒的时候听歌看书,恍惚时静坐冥想。因为药物的效用,半夏时而陷入不思不觉的状态,于是半夏每天都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被偷走。对于一个不能确定一天有24小时的人来说,明确知晓自己仍旧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值得为之感到幸福。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活着这个词总会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
不过但凡是一个有情感的人,总会有孤单寂寞时,半夏当然也是这样。于是半夏把自己扔进一个又一个故事里,经历一段又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旅程。阅尽繁华,享尽寂寞。
现在自己是清醒着的吧,半夏这样想。要验证这句话,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睁开眼睛坐起来。于是此时的半夏已经背靠床头半坐着,睁开眼看着一片白色。灰白色的墙壁,亮白色的地砖,乳白色的病床,雪白色的床单,惨白色的皮肤,银白色的发丝。屋子里唯一的颜色,半夏突然要一面镜子,这样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睛。虹膜异色症这种病,半夏觉得并不坏,至少自己能够拥有色彩。一个小遗憾就是自己两只眼睛一绿一红,如果绿色换成了蓝色,就能跟鸣一样,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今天不是很好很好的晴天,偏偏是最讨厌的阴天呢?半夏觉得很可惜,自己真的是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呢?突然想起来鸣还一个人在家里,自己不能不管她,很多时候自己在家里无聊,或者很痛苦的时候,只有鸣陪着自己讲话,一定要跟鸣道别,如果自己就要死了。
突然半夏觉得很难受,身体有强烈的痛,却又讲不出是哪里痛。
我想我不能继续旅行了,抱歉。
现实中的半夏,患病在家,除了到医院检查,没有其他出家门的机会。听音乐、看书、看电影便是她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时常一个人静处,觉得寂寞时,半夏就和卧室里那个名叫见崎鸣的SD娃娃说话。由于患病的缘故,半夏难以真正睡着,精神恍惚时,她不时陷入幻想。
在幻想世界里,半夏是一个没有亲人,独自生活在市郊一处房屋的小姑娘,每周都会有陌生人在她的信箱里放一笔刚好够一周的生活费。自从小学毕业之后,半夏再没有去过学校,而是喜欢上了旅行。一次又一次的旅行中,半夏渐渐变成银古一样的虫师。
现实中的半夏看了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产生与之相关的幻想,由此,在幻想世界中的半夏就会有各种故事中的奇遇。
现实中,半夏面对的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生活是一片白色。这枯燥乏味的色调使半夏压抑,于是向梦境中去寻求色彩。但是白色又代表着纯洁,于是无论幻想的缘由如何,结局总是十分美好。但除了半夏发病的时候,幻想中半夏会由于现实中的痛苦而遭遇不测,在危急时刻半夏会惊醒过来,咬牙忍受痛苦,等痛苦过去,再继续冒险。于是此时幻想中的半夏醒过来,发现难关已经过去,某位偶遇人在给她讲述经过。
半夏的幻想总有关某个谜题,有时候她会遇到侦探,而有时候她自己就是侦探,给自己解答疑惑。在最后的一次冒险中,半夏已经病危,而幻想中半夏也已经回到家中。
最终谜题?半夏和半夏出现在彼此面前。幻想中的半夏安静听着现实的自己,讲述自己的痛苦与忧伤。
弥留之际,半夏最终幻想自己与自己面对面站着,给她一个柠檬,自己再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她说,柠檬啊,要咬着吃吧。于是一口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