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李
前些天丢了一些东西,伤春悲秋了好一阵子。是几个笔记本,主要记录了我高中时的思想,现在丢了,这下真成了彻底的没有思想的无志青年了。
其中,有一段回忆是记录一个人的,不是我,是一位很难再见面的姑娘。见而不得,想想也未必是一种遗憾。我也很感谢它的丢失,因为我之后才发现,故事还没有落幕,所以我才重新写出来。
我回忆里的夏天都差不多,太阳和马路,树木和蝉鸣,风扇和汽水,以及电视和暑假作业。但初二那年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原因有二。其一是放暑假之前我和我的朋友纪珏一起和别人打了一架,脸上的伤直到夏天结束才基本愈合,其间各种痒各种挠,苦不堪言。
其二,便是遇到了木子。木子这个名字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可到头只记住了一个人。
那年我玩性大发,沉迷于网络游戏无法自拔,母亲无奈将我送至一位画家那里全天学画。她希望以此来拖缓我们家电脑的报废时限,同时,如果老天开眼,也希望我可以爱上艺术。当然,她的这些愿望后来在我的努力下全部破灭。
一走进老师家的大门我就感受到了艺术的气息,院子里摆放着一些老物件,整体建筑风格让人想起欧洲。老画家站在二楼上对我笑了笑说,哦,你好啊,上来吧。我正想回头向我妈说再见,发现她在门口的车已经不见了……
走上二楼,是一个大得如院子一样的阳台。推开半掩的门,铅笔和颜料的味道很明显,画室的墙上挂满了油画。老画家带我转了一圈,学生们各自画画,基本没人注意我。我走得也很小心,害怕碰到他们的东西。老画家给了我各种东西,让我找个地方练习画线条。我抱着画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嘿,你挡到我了。我抬头,看到一个戴着针织帽的姑娘。她就是木子。
当时我就很郁闷,因为我并没有挡住她,后来才知道,我挡住了光线,所以木子就没有办法画明暗关系了。但是当时的我没敢多问,立刻起身,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坐哪,害怕又挡到人。木子笑着说,你坐我边上吧。
靠近了才发现,这个姐姐很漂亮。当时我对漂亮的定义就是我们学校的一个漂亮女生马哓琪,可这个姐姐似乎比马哓琪还要漂亮。不过,当时的我对异性还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我只喜欢打游戏。就像我哥们纪珏只喜欢马哓琪一样。
学过画画的人都有这么一种体会,练线条是除了削铅笔之外最无聊的事情。
所以,我在木子边上坐了一下午,一张线条都没有练完。我看着她将桌子上的静物转换到白纸上,她那么耐心,几根线条擦了画画了擦直到满意,虽然在我看来没什么变化。她不时靠近画板用嘴吹走橡皮屑,不能用手是因为她的手掌底部早已被染得黑亮,和她白皙的皮肤反差明显。
我暗自惊讶,同样是线条,在别人笔下咋就那么传神那么自如呢。丫的我一定要学会画画,太牛逼了。
于是我开口说,姐,你教我画画呗。
木子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脸忍住笑的表情。我不爽道,咋,嘲笑我?不教就不教呗,谁稀罕,我过几天肯定超过你。
当时我也不知道为啥会说出这句话,因为我和她根本不熟,第一次见面而已。后来想想,有个词语叫一见如故。
我身后飘来一句,看来你小子是想让我失业啊。
我扭过头,老画家端着茶杯一脸笑容。
老画家也是个老顽童,居然以此为理由罚我给他烧水泡茶。师娘倒是稳重,每次都提醒我小心开水烫伤自己。
当木子小心地用橡皮的边角在纸上擦出瓶子的高光时,午后的阳光刚好把窗帘照得透亮。
她用手捏住下巴,开始端详自己的作品。良久,她自语到,怎么又是这样……
是啊,我说。
木子一脸讶异地看向我,而我也在用手捏着下巴一脸认真地盯着她的画。木子哭笑不得。我看着她,也哭笑不得。
我问她,你笑啥?她说,笑你傻呗。她反问我,那你笑我啥?
我指着她的下巴说,你猜。
木子刚才忘记了自己的手指上有黑色的铅笔印,所以她的下巴被抹成了灰色。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在我的脸上也抹出了一道黑印。我叫道,哇,你欺负小孩子。木子一脸不屑,说,什么小孩子,咱两一样高。哎——不对,你是不是还比我高一点,你站起来——哇真的比我高——是你欺负我。
我顿时被她给惊着了,这个姐姐怎么比我还赖皮。明明她比我高……
我问她,姐,你叫啥名啊。木子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不会看啊。然后用手指了指画。我凑过去,发现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字——李。我说好巧啊,我也姓李。木子不屑地说,切,姓李的小孩子一抓一大把,有啥好巧的。
看着木子细心地收拾着自己的工具,我才意识到,我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窗外的蝉开始没完没了地叫,仿佛在挽留着太阳。画室里的人也渐渐离去,所剩不多。
我说,姐,那我回去了,你慢慢收拾。木子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从我身边快步走过,和其他人一样一起走向门口。最后,她扶着门说,哈哈,傻小子,最后一个走的要打扫卫生。
我握着手中崭新发亮的铅笔,有一种想吞下去的冲动。
把所有的垃圾倒进垃圾桶之后,木子居然出现了。她喊我的名字,站在院子里提着扫把的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她,我甚至还踢了踢身旁的垃圾桶。
于是我听到她说,你傻啊,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房顶上一个黑影在向我摆手。
二楼有一个竹梯可以上到房顶,在木子的指导下我也站上了房顶。
我问木子,姐,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呢。木子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刚刚不是都写在画上了嘛。
我说对啊,你就写了个李。木子叹了口气说,我叫李木子。
我恍然大悟,脑海里浮现出她用手指了中间又指了上下。没错,李木子。
那时候的小城真的很小,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二环已经算是郊区了,古塔是城的中心,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我看着古塔的方向,忽然想起了以前和纪珏在上面看的风景,于是我问木子,你看,那个古塔你上去过没?
木子摇摇头说没有,我说改天我带你去,上面风景比这里好看多了。木子说,我在这里又不是看风景的,我是来看海的。
我听了差点没栽下去,我说姐啊,这里是内陆,海在千里之外啊。
木子轻轻说,是哦,是挺远的。哎……你刚刚说千里之外,你听过吗?我说,当然听过。你也喜欢周杰伦?木子摇头说,我听不清他唱歌,但这首歌还行,主要词写得好……所以我喜欢方文山,虽然我没见过他。
就像你没见过海一样,我说。木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楼的厨房里师娘在做晚饭,带着辣的香味从下面飘了上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告诉木子我要回去吃饭了。木子说,下梯子的时候小心点。
画室是个很自由的地方,随时来去,老画家从不过问。当然,学费是一定的。老画家也是个随性的人,今天有兴致了就找个画板,捡一张学生画过的纸,将纸的背面朝上钉在画板上,随便找个地方就画了起来。此时学生们都纷纷围绕在他身后看他一笔笔作画。如果今天画家不想画了,就坐在椅子上喝着我给他泡的茶。
另外,老画家画什么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而是取决于他捡到的纸,素描纸就画素描,速写纸就找个人当模特(一般情况下这个人是我),水彩和水粉也是一样。
当然,当时的我并没有在意这些。我只在意木子姐给我买的冰淇淋是哪种口味的,奇怪的是她从来不吃,我问她为啥,她说,冷冰冰的多难受啊,跟冬天一样。
我看着她头上的针织帽,问,姐这大热天的,为啥要戴个帽子?木子说,我喜欢,你管我,小屁孩。
我撅着嘴说,切。
这里的日子很舒适,让我暂时忘记了电脑,尽管我依然没有爱上画画。我在这里还算受欢迎,因为年龄最小。因此我每天都有零食和饮料蹭,于是我就无比满足。
我每天都会坐在木子旁边看她画画,她进步很快,老画家已经开始让她画人像了。我看着她,她看着石膏做的马克思,马克思看着窗外,和旁边的泰戈尔一样。
某天,某个下午,某个可怜的小孩第无数次被老师罚扫画室。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闻着师娘做的饭饿着肚子将铅笔屑和橡皮渣倒入院子的垃圾桶,同时假装很后悔地感叹今天又浪荡了一天,然后下一秒就开始思考等会回家前要不要去网吧玩会游戏。
木子还在画室里画画,因为她之前把马克思画成了孙悟空。可当我提着垃圾桶回到画室时,发现她已不见。我背后一阵发凉,她要出去一定会经过我所在的院子,而现在她却消失了。于是各种恐怖的片段开始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的小鸡鸡和腿一起瑟瑟发抖。
我轻轻地放下垃圾桶,一步一步挪出画室,目光扫到桌子上的马克思,他对着我露出诡异的微笑。然后我的小鸡鸡立刻就吓没了。
此时头顶传来脚步声,我一愣,立刻平静了下来。原来木子又跑到房顶上去了。我爬上梯子,果然看到她正坐在那里画画。她转过头看到我,说,哦,小屁孩,打扫完了,快回去吃饭吧,别打扰姐姐创作。
我说我看你不见了,都吓坏了。还以为闹鬼了。
她说,都是初中生了,咋还这么幼稚。
我岔开话题,问她在画什么。海,她说。
我凑过去,发现她在用水粉画画。我嘲笑到,你会用这个么,素描还没学会呢。她哼了一声说,当然不会,咋,有问题?然后她用带着颜料的画笔指着我的鼻尖。我缩着脖子说,没问题,没问题,很好很强大。
那时候我单纯地认为她的性格就是大大咧咧且强势,可后来回忆起,才发现她只是个外表凶巴巴的女汉子,她用这种方式来强行告诉自己,她什么都不怕,她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
那天我看了一会就饿着肚子回家了,也忘记了去网吧。
我问她这里明明只能看到古塔,为什么你要画海呢。
她站起身子,说,你看,其实我是比你高的——嗯,有个一两厘米吧,所以,站得高看得远嘛。
老画家安排学生外出写生,本来没我什么事的,可我的老妈二话不说把我塞上了那辆金杯面包车……
车子颠了一两个小时,终于开进了一个小山村。进村时我看见村口有一位蹲在石头上吃面的老伯,仿佛可以从他的嘴型看出他说的话,又来了一群背着板板的瓜怂。
八月,正午,晴天,除了热还是热。一下车我就后悔了,扔了画板就想钻回车里,木子拉住我的衣领,将我拖走,任我哭天喊地。
木子很快找到一处阴凉的地方,拿出速写本和铅笔,开始作画。而我坐在树下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往头上浇水。我看着木子,她的后颈已经开始出汗,后背也隐约湿了一片。我看到她头上的帽子,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说,姐,你把帽子摘了吧,头上肯定都出汗了。
木子没有理我,还在继续画画。
我躺在树下,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做了一个简短奇怪的梦,醒来之后一片空白,手背上有一只蚂蚁,我把它弹掉。抬头发现木子居然还在那里。
我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小时。木子的后背被汗浸湿了大片,后颈就更不用说了,都开始反光了。
我哼了一声,木子转过头,说你小子居然真的睡着了,令人惊讶。我心想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才让人惊讶好吧。
我摸起身旁的水瓶拧开盖子,仰头猛喝,很快一整瓶水下肚。木子见状,问,爽吗?我打了个嗝说,一点都不爽,肚子里全是水胀得要死,嗓子还是干的冒烟。
木子愣了一下,说,难得听你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我又打了个嗝,说,什么?我说什么有哲理的话了,哪一句?
木子说就是刚才那一句啊。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站起身说,喝水解不了渴,那就想想其他办法。然后她手搭在额头上向前方眺望,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一阵晃——你看,瓜!
我和木子站瓜田前,西瓜如绿翡翠般镶在金色的沙地上。我们两个同时咽下了口水。
木子拉着我走了进去,她左挑右选,最后抱着一只大西瓜回到了树下。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西瓜刀咋办?木子拿出削铅笔的小刀,用矿泉水洗干净之后,再用纸擦一遍。
刀子太小,插不深,只能划出一圈裂缝。木子收起小刀,大喝一声,挥掌向瓜,西瓜顺势裂开,红色的瓜瓤闪闪发亮,我们的眼睛也闪闪发亮。不远处的人听到声响,看到此幕,以为木子徒手拍瓜,惊叹不已。
而此时,木子已经切下一小块瓜插在小刀上开始吃了。我也忍不住找了一把小刀吃了起来,吃完后发现忘记洗刀子了。因为这件事,木子嘲笑了我很久。
我和木子一人一半吃完了西瓜,她擦了擦嘴,对着两块瓜皮愣了一会,然后转头说,你说咱们白吃人家的瓜是不是不太好?
我说吃都吃了生米煮成稀饭了你还想咋?把瓜籽给人种回地里去?
她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到瓜皮里,然后将两个瓜皮合到一起,一路小跑,将瓜放回瓜田里,再三确定瓜不会裂开后,才回到树下。我再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吃完瓜后,木子继续画画。我继续在树下发呆,周围的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估计热疯了躲起来了。这鬼天气连知了都热得不想叫唤了,一片寂静。我看着蒸笼般的沙地,想给自己身上撒点孜然和盐。
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收队撤回的声音。我扶着树起身,木子也站了起来。我把空瓶子收集到一起准备带走,回头看到木子却还在那一动不动。我走过去,问,你干嘛呢,目光移到她的正脸,红色立刻映入我的视线——血!
血染红了木子鼻子以下的脸庞,顺着下巴流到她白皙的脖颈上,如此刺眼。
我吓坏了,喊了她一声。她立刻回过神来,开始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纸。
你先把头抬起来啊!我喊到。
于是她立刻抬起头。在裤兜里掏出了卫生纸。
随后她蹲在树下,用矿泉水冲洗血迹,她洗了很久,水从树下流到了很远的地方,但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深色的痕迹。
良久,她说,走吧。我说你是中暑了吧,她不说话。
归途中大家都昏昏睡去,左靠右躺地做着梦。木子也靠着车窗睡着了,而我很清醒,因为之前我基本都在睡觉。木子在颠簸之中头轻轻敲着玻璃,有针织帽垫着所以她不会醒来,她不时挡住窗外的夕阳,头发在柔和的光晕里隐约而见,嘴巴微张。而她的衣领上还残留着刚才的血迹。
这幅景象我后来想起,才觉得美丽。我想如果当时遇见她的是十七八岁的我,那么毫无疑问我会喜欢上她的。只恨当时太幼稚太年轻。
我忽然想起她之前说的那句有哲理的话,百思不解,于是居然也昏睡过去。
现在想起,仿佛理解了木子的意思。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地来充实自己,假装生活因此而美好,以为水能解渴。但水不是永远可以解渴的,有时你并不需要它,可你不知道,莫大之悲哀。
但这就是生活,只能自己遮住自己的眼睛去过。无可奈何,逆来顺受。
而最最悲哀的是,你知道你不需要水了,可你却无法逆天改命,眼睁睁地看着嗓子冒烟,生活发烂。
之后的日子和之前没什么差别,我在画室里睡睡醒醒昏天黑地,看他们成天对着模板擦擦画画,对着一张纸评头论足。有时我也会偷偷喝老画家的茶,我端着茶跑到木子跟前问她喝不喝,她翻个白眼给我。我再三央求,她实在烦我就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于是我也心安理得地拿起一杯开始喝。
过了一会,老画家走上楼,发现茶叶少了些许,就问我是不是偷喝了,我说没有,是木子让我给她找点喝的……
老画家和木子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于是老画家连木子问都没问就直接让我扫地去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很欠揍,只知道玩啥也不管。当然,现在也是。
我每天去画室干的最多的事情不是画画,是扫地,原因很复杂。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一个幼稚鬼碰上了一个老幼稚鬼。
因此,当我在家顺手扫了个地并倒掉垃圾之后,我妈抹着自己想象出来的眼泪感慨到,真的,儿子,你这画画没白学!
小城的夏天不常下雨,但凡下雨,必是阵雨。黑云冒出来遮住太阳,一阵电闪雷鸣,随后大雨噼里啪啦一泻而下。
画室里此时就会变得很闷很暗,大家无心画画,打开窗户和门,一边吹风一边看大雨冲刷世界。木子也不画了,坐在门口发呆,耳朵里插着耳机,手里握着MP3。那时候没有智能机没有苹果,用诺基亚的同学已经很让人羡慕了,听歌普遍用MP3,有人直接买MP4,还能看电影。
我溜到木子身边,抢过MP3开始翻阅。我一边翻一边感叹,姐啊,你不是不喜欢听周杰伦么,怎么全是他的歌啊?
木子说,你管我。
阵雨来得猛但去得也快,门外雨声渐小,世界被冲刷过后格外明亮。
还没到放学时间,大家却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我很纳闷,正想问为啥。忽然楼下一声苍劲有力的喊叫,是我的名字,我跑到外面阳台上往院子里看,发现老画家正抱着他客厅里的盆景往院子里放。
臭小子,快,把画室的花都搬出来,淋淋雨透透气。
我看着已经到楼下的同学们,有种想从楼上跳下去的冲动。木子在画室里已经笑岔了气。
气愤不已的我一边大口喝老画家的茶一边抱怨,木子坐在我对面翻着手中的MP3。我喝一口茶正想继续开口,却听到后面有脚步声,
我立刻直起身子说,哎,李木子,你怎么又喝老师的茶?不长记性是吧?
身后没有动静了,我猜老画家是在找武器。木子忽然站起来,表情复杂,我心想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老画家是端了一挺机关枪么?
我回过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笔直的身影,不是老画家的。
我往前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愣了一下,忽然懂了些什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溜出画室,和盆栽们站在一起,随风摆动。
那个男生比我高很多。具体样子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一定比他高。
我趴在阳台上,无所事事地吹着风,里面的他们在谈些什么我也听不到。天空一副惨淡的样子,紫红色的云被撕裂拉扯成不规则的形状。楼下老画家已经吃完饭开始看电视,师娘在厨房里放水洗碗,一边洗一边和老画家聊着些什么,听不清。
看着渐晚的天色,我有些不耐烦了,这一大堆花花草草还没搬进去呢,我饭还没吃呢,我……我他妈暑假作业还没写呢。不管了,先冲进去吧。于是我抱起一盆君子兰就准备进去,此时门开了。
而老画家也看完新闻联播走出来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哎,臭小子,不是让你小子搬花么?怎么让客人搬呢,多不好意思啊,再说了楼底下的花都是人家搬的。老画家一边喝茶一边数落我。
我心想那你刚才让人家搬楼下的,你好意思么……
那个男生道别之后就匆匆下楼了,老画家对着门外喊,没事常来玩啊小伙子!
我说,没想到啊,姐,你都有男朋友了。哎,老师,她这算早恋吧,你也不管管?
老画家摸了摸胡子,看着画板说,嗯,木子,这几天人像画得有进步啊。
我看向木子,她握着MP3一言不发。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阳光猛烈,我瘫在画室的沙发上啃铅笔,面前是一副无可救药的素描。今天来画室的人并不多,看来大家也热得都不想出门了。当然,有一个人就算是天上下刀子她也会坐在这里。而我,哪怕行星撞地球了我也要在画室里被砸死,因为我的妈妈会永远把我准时扔到画室,但最令人崩溃的是,她永远都不会准时来接我。
我费力地抬起手,对着木子,说,姐——救救我,我实在不会画这个苹果……
木子叹了口气说难得你想画画了,姐姐我就帮你一次吧。于是她就来到我边上拿起橡皮擦掉我画的苹果。
你看,苹果虽然是圆的,但是你需要先用直线画出一个框,像这样……
哦。
现在,还是用直线,把之前的方形变得圆一些,像这样。
嗯。
也可以适当地用曲线勾一下,像这样……
啊。
不要忘记明暗交界线和苹果的阴影……
……
我昏睡了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个中午我做了一个噩梦,很恐怖很恐怖。
一顿制裁过后,我被木子揪着耳朵,画完了那个苹果,期间各种擦了画画了擦。以至于后来我不再喜欢吃苹果。苹果画完木子才肯放过我。走时,她说,白瞎了这么好的时光。我瘫在沙发上张开双臂表示我向来如此,你拿我怎样。
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午饭时间了,便起身准备出门买饭。我对木子说,我去买饭了。木子说,嗯,我也要。我说那你得请我。木子黑着脸拿起小刀,开始用力地削铅笔,一边削一边用奇怪的语气说,咦,这个刀子,好像有点钝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姐,我……我知道了,不要辣椒少放盐是吧……我马上就回来……
下楼时,听到木子在身后喊,记得买一把新的小刀……
我提着午饭走上画室的楼梯,兜里装着木子要的小刀,手里拿着一罐旺仔牛奶。
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次我有了经验,直接冲着头顶喊,下来吃饭了!上面跺了跺脚,我愣了一下,然后直接提着饭爬上了梯子。
一上房顶我就喊,哎你们这群人怎么回事啊,怎么都爱往房顶上窜。真是奇了怪了,房顶上有啥好玩的。
木子说,你的意思是还有人上这个房顶?
我说,当然不是,你以为全世界就这里有梯子么。说着解开塑料袋,拿出盒饭。
我有个朋友,也喜欢上他家房顶,但没你那么傻,人家不看海。我取出筷子。
那他看什么?古塔么?木子问。
鬼知道。
木子说,他自己肯定知道。
我说,不知道。
木子说,我饿了,吃饭吧。哎,等一下,为什么我没有旺仔牛奶?
我夹了一口米饭,说,你都多大人了,还喝这个。
她说,你管我。我的刀子呢。我说,先把饭钱结了。
于是,我刚夹了一口的米饭离我而去……
我饿着肚子看着木子用水粉画海,她的调色板已经洗了几遍,但还没有调出她想要的颜色。准确的说,是海的颜色。我说,别瞎费劲了,该干嘛干嘛去吧。木子说,你看,这个颜色我觉得很合适。我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我开口,是是是,很好很强大,快把我的饭给我,你的钱我不要了。
木子说,不给。我说,姐,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你都是高中生了,我的饭都凉了。木子说,谁让你欺负我了。
我抹着眼泪跑到楼下,向师傅师娘告状。师娘拿出馒头,给我夹了些菜。我一边吃一边哭,啊呀!还是师娘好啊!你看师傅和木子,一老一少成天欺负我,自从我来了这里,体重都降下去了。
老画家一边给花浇水一边笑而不语。师娘把粥放到我面前,说,木子……你是说李木子对吧。我嘴里塞着馒头,疯狂点头。师娘看着老画家,说,可怜的孩子。
从此以后,我就爱上了师娘……做的饭。
我再次上楼,木子已经从房顶上下来了,坐在画室里一如往常地边听歌边画画。头上的帽子从来都没摘下来过。我看了看她之前在房顶上画的水粉,依旧不堪入目,这水平就和我画的苹果一样。
本来想安慰她的,但是想起她的所作所为,我又过去嘲笑了她一番,于是,她就把我的饭倒进了垃圾桶,边倒还边说,本来想着跟你道个歉,看来是我太善良了。
我坐在角落里,一边喝着老画家的茶一边想着怎么去报复木子,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我可以趁其不备抢走他的帽子。论跑步,她还是不如我的。于是我一口喝完了茶,由于用力过猛,呛了一口,咳了几下之后,偷偷溜到了木子身后。
正准备一把掀走她的帽子,门口一个人影突然闯入我的视线。
是木子的男朋友。
我立刻收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然后推了推木子。木子转过头,看到了那个男生。这次还没等我出去,木子就开口了。
不是说过了,不要再来这里了。她把耳机放到兜里说。然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我有些尴尬,那个男生也是。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便下楼了。我心想和他聊一聊,说不定可以抓住木子的什么小辫子,以后她就不敢欺负我了。于是我追下了楼。
外面很热,以至于我追上他就和他成了熟人。我喊到,等下,老哥,能不能问你点事。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记得我。他笑了笑,点头。
我们坐到小巷子口槐树下的石头上。那个男生确实是木子的男朋友,和她一个学校的。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是男女朋友了,至少木子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没有很长时间,不过据他说真的很开心,很谈得来。
我说那为啥分手啊,是不是你干什么坏事了,你看今天她都不理你了。那个男生急了,说,没有啊,怎么会啊。
我说那为啥。他叹了口气,说,我们两个不是早恋么,被学校发现了,在大会上检讨了。之后她就说要分手。但是我觉得她也没必要就这么躲我啊,况且我真的很喜欢她啊。我觉得至少普通朋友没有问题吧,可现在这是为啥啊。
我说,哎,早恋为啥要去大会上检讨啊?这样我以后都不敢谈恋爱了。他说,当时学校正好在抓典型。还有,本来我一个人上去检讨就完了,可那天我正要上台,她忽然出现,拿过我的检讨,撕掉装进书包,然后自己上台了。
根据他的描述,木子上台后,只说了几句话。她对着话筒说,我们是早恋了,但是我们做过的,没做过的事情,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和地点。我检讨完了。台下掌声雷动。然后木子就走下了台。
后来木子就告诉这个男生不要来往了,可这个可怜的兄弟,不想罢休,所以就找到了画室来。
唉,我们肯定是被人举报了,那些打小报告的人真他妈恶心。我说你咋知道,他说,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的时候,直接说,有同学写信反映的情况。
我心里想,木子这个人真是奇怪。
这个兄弟太悲伤了,于是我岔开话题,就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木子一直戴着帽子,他摇摇头,说,我们认识不久她就开始戴帽子了,之后就没见她摘下来过。可能她喜欢吧,反正挺好看的,我也喜欢。
后来我告别了木子的男朋友,不对,是前男友,他临走时还谢谢我,他这阵子没向别人这么倾诉过,我说没事,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回心转意了,你想开点。他说,当然,我会的。他离开时我才看到,他的短袖上印的是周杰伦的头像。
我走回画室,木子依然戴着耳机听歌。我走过去,拿起一只耳机插进耳朵,果然,在放周杰伦的歌。我说,你明明不讨厌他,你的MP3里都是周杰伦的歌,是他给你下的吧。你要是不喜欢他怎么还成天听着他给你下的歌。
直到今天,我依然难以想象当时我一个小屁孩怎么忽然就拥有了那么高的情商。从短袖图案到MP3,我真是天才。
她看了我一眼,把耳机拿走,说,什么和什么啊。小屁孩,你旺仔牛奶喝傻了吧。
我真的不理解她的世界,或许这就是代沟吧——不,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是鸿沟。但后来我发现,我到了那个年龄,也会很奇怪,甚至比她还奇怪。
暑假过得很快,快到我连画苹果都没学会就结束了。我和木子的交集也就到此结束了。
开学后的某一个周末,我忽然想起我的画板和工具还没有从画室拿回来,虽然我对画画没什么兴趣,但是拿回来总比扔在那里强。
我走进熟悉的门院,直接走上楼梯,画室里只有几个学生在画画,画家并不在这里。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那里喝茶。
我走下楼梯,在一楼客厅里发现了画家和师娘。家里来了客人,我不好意思插嘴,于是准备在门外等一会。但屋里竟然传出哭声,我走进去,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她靠在师娘身上,用纸巾擦眼泪。画家一言不发,师娘在安慰那个女人,她说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别乱想,钱的事情大家都会帮忙的。
画家看到我,冲我伸了伸脖子,我点了点头,出了客厅。
在二楼等了大约半小时,楼下的客人似乎走了。
画家走上楼,看到我已经给他泡好了茶。他在我对面坐下,但是并没有拿起茶杯。我很奇怪,因为以前我泡好他都是看到就拿起来开始喝了,而现在,他似乎在盯着茶发呆。
我说,老师,你在想什么啊,是刚刚楼下那个人么。她是谁啊。老画家说,是木子的妈妈。
我心头一紧……
木子得病了,在我遇到她之前就已经得病了。但是她坚持上学,坚持画画。不让别人察觉。
我终于想通她为什么会一直戴着帽子,因为帽子下是稀疏的头发。她为什么会流鼻血。她为什么总在嫌弃我浪费时光。她为什么会疏远男朋友。所以,那个举报早恋的人也应该是她自己,她不想男朋友活在阴影和压力之中。而现在,病情恶化,她无法再遮住眼睛自欺欺人了。她的妈妈承受不住压力,来找画家和师娘哭诉,其实之前也有好几次,只是我没有遇见罢了。
原来画家和师娘知道这件事情。我忽然想起之前师娘说的那句话,原来并不是说我。
木子知道她可能无法完整地走完这段路,有些事情,她想做的,可能也无法实现。比如,看看海。
老画家抿了一口茶,叹了口气。他说真的很可惜,木子很有天分,可是生命对她不公平。就这么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在你面前慢慢变淡,然后消失,真的很难受。
我说不出话。这个夏天所有的回忆开始在我脑子里回放,然后就像老师说的,慢慢变淡,慢慢所有的画面都开始少了一个人影。我抬起头,看到木子经常坐的那个地方,鼻子一酸。
木子的工具和画板在这,也没有拿回去,我在她的画里翻阅着,素描里夹杂着几张画技拙劣的水粉。于是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她站在房顶上的画面,她对着一个方向说,你看,那是海。
我真想穿越回去,对她说,嗯,姐,我看到了。
我翻到最后,是一张素描,但是内容却不是静物或者人像。我仔细一看,发现是海边。
她不会用色彩画出来,那就用黑白来画,照样是海,照样美丽。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字,李。
我之前从没有体会过,一个生命是如何消逝的,在那之后,我久久不能相信现实。原来生命真的这么脆弱,原来真的有人敢于直面死亡。木子拒绝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倔强,我现在才懂。她是一朵向日葵,却被装进了昙花的躯壳里。
不过没有关系,有人在追逐太阳的热烈,但也有人在月色下对着繁星,慢慢开花。
那个夏天冗长而又悲壮,在那之后,我再未去过画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木子。
过了几年,我高中毕业。有个朋友报考了建筑设计专业,需要在暑假补习画画,因为老画家确实很有名气,加上小城很小,所以他找到了老画家那里。有一天我去找他,顺便提着茶叶去看看老画家。
画室里一切如初,仿佛桃花源一般,和时间决裂不受其影响。但是我不敢看某一个角落,害怕勾起回忆。和老画家聊了很久也要起身离开,走之前他叫住了我和朋友,让我们帮他个忙。
老画家的门口有作为宣传的大海报,上面是老画家的得意门生们,而且每个人的头像都是老画家画出来的。而现在,老画家更新了几个同学,需要换海报了。我厚脸皮地想了想会不会有我。
老画家看懂了我,笑着说,是不是想知道有没有你自己?哈哈……
然后他就边笑边走进了院子。于是我就知道肯定没有我。
海报换好之后,我后退几步对朋友说,好了,不用挪了,已经正了。我的眼神不自觉地扫到最底下一排,老画家更新的那几张。忽然定格到一张脸,那么熟悉,可又有些陌生的成熟。是一个短头发的女生,美丽依旧……
我呆立在原地,任朋友如何叫我。
二楼的梯子,还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