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木梭
文:柯 焱 煊
享有期颐遐龄的母亲逝世三周年了。我至今仍不忍清理她的遗物: 织布用的梭子、做女红用的针线、穿了孔的顶针、小锤子、小刮子乃至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发夹、阅过的书籍……清理到她的一根头发丝,我都要大哭一场,随即供奉起来。眼前这把木梭,更是我的至宝。
这是一把用檀木做成的梭子,尖尖的两端用铁皮妥贴地包着,使这坚韧的檀木变得更坚韧无比。梭子已成褐红色,接触棉纱的部位早已被磨出两寸见方的洞孔。这颜色、这洞孔是在那细软轻柔的棉纱上磨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在漫长的岁月里,经母亲的手已经磨穿过好几把这样的用铁皮包着两端的檀木梭子,我由此相信“铁杵磨成针”决非神话。
母亲童年逢乱世,没读几年书就被迫缀学。十岁时开始学织布,小小年纪就跟着外婆编织,以补贴家用。1928年的冬天出奇寒冷——赣西北的幕阜山下整整40天冰天雪地。那年母亲12岁。那么一个严冬,她整天坐在织布机上织布。许多裹着棉衣、围着火炉的人都生冻疮、患感冒,而辛勤劳作的母亲却安然无恙。母亲婚嫁时,那台伴随她少女时代的织布机成了她的嫁妆。此后一直陪伴母亲编织着艰辛的生活。
家乡不产棉花,人们常从外地购进棉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几乎每家都有“纺纱娘”加工棉纱,用来织成粗棉布,添置衣被,以弥补“每年一尺八寸布票”的大缺口。同时还需用当地产的苎麻细细的加工织成麻布,用来缝制蚊帐。而这样多才艺的“织匠”全乡只有三俩个,我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母亲使用的那台古老的织布机与现代工厂的织布机是无法相比的,它全靠人工操作,操作过程繁琐而沉重。从纺纱到成品布,需要十多种工具,十多道工序:绕纱、牵经、泡煮、上机、开织——我是无法数出来的——这一切皆由母亲一人操作。
母亲的木梭记得年幼时,我们姐妹每天晚上在母亲的催眠曲中酣然入睡后,母亲便悄悄开始熬夜。五十年代的赣北山村,点煤油灯就算奢侈了,那如豆的灯光,“嘎吱嘎吱”的织布机声曾伴着母亲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我们蹒跚学步的时候,母亲把一条挺结实的矮脚长板凳放在织布机旁,让时刻嚷着要母亲“抱抱”的女儿蹭过来蹭过去,总是差一点拽着母亲的衣襟。这个“差一点”正是母亲设下的高招——使孩儿不哭闹,让她安心编织。
母亲就那样长年累月坐在她的织布机上,全神贯注:右手抛梭,左手扳”压梳”;左手抛梭,右手扳“压梳”……那梭子越抛越快,令人目不暇接;母亲就那样双手抛着梭子,双脚踩着控制经纱的踏板,快节奏地循环往复,那织机便奏出“嘎吱嘎吱”的乐章。母亲用那台古老的织布机每日可织成棉布七丈余。
聪慧的母亲虽然小时只读过三两年书,但文化不错,她能写会算,能看大部头书。解放初期,有文化的妇女干部匮缺,有人劝她任之,但母亲不为所动,贴心做她的手艺,坚持把全部的生活握在自己手上。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个只问政治、不理经济的时代。那时的老百姓连劳作的自由都没有:农村的每个成员只能限于在生产队劳动,赚工分。谁要是外出打工或是搞自由副业,对不起,那就作“搞资本主义”论处,轻则罚款,重则挨斗,甚至打成“坏分子”。而我的母亲却有幸成了例外:一是因为母亲为人好,老百姓需要家织布,更重要的是,我母亲愿意向生产队交积累:每月无偿交公十元钱。要知道,当时一个顶尖全劳力一天的劳动分值仅二至三毛钱(有的地方是八分钱)。所以母亲织布得到了肯定。后来在父亲遭遇不测的非常岁月,母亲虽然也历经磨难,但她始终没有“把一朵乌云看作黑夜”,咬紧牙关,独力支撑。
母亲一生艰辛劳作,除了织布,还擅长女红手艺(她曾经为一支解放军部队战士包做布鞋),并长期辅助父亲做小生意、加工豆腐、养猪等等。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加之亲友相帮,我的双亲继承发扬当地的姓氏文化传承,曾在白岭温泉创建了“柯氏公宇”。母亲养育四女,她摈弃封建意识,坚持送女求学。使女儿们都成为拥有事业、自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
每当捧着这把在棉纱上磨出洞孔的木梭,每当回到老家瞻仰“柯氏公宇”亲切的老家园,我总觉得母亲就像一位“珠穆朗玛”的攀登者,面对巍峨的大山,执着而坚定;母亲又像一位“马拉松”长跑健将,在漫长的跑道上不达目标不止步;啊,母亲更像神话中的女娲,永远为我们编织,去补合那不尽完美的苍天……
母亲远行而去了,但她的“木梭精神”犹存,那“嘎吱嘎吱”的特殊乐章永远响彻在儿的耳畔,促儿自强,教儿坚韧,给儿以直面人生多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