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
宋启明和苏青拍的第一场戏就是吻戏。
彼时宋启明在演艺界已是炙手可热的影帝,而苏青还只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电影新人。
苏青一双眼睛生得细长,眼尾微凤,不过一颗瞳仁却显得很大,如同黑曜石一般,有一股咄咄逼人之意。鼻尖和唇珠微微翘起,侧面看更显得稚气。
此时苏青正僵直地站着,嘴唇贴着宋启明的,她全身都在颤抖,每抖一下就感觉后颈的骨头缝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宋启明掌着她的后脑勺,感到她的紧张,心里有点想笑。他往下抚了抚苏青的头发,小手指触碰到她后颈的肌肤,苏青攥着他西装领口的手又紧了紧。宋启明感觉自己像握着一只小雀儿。
下了戏,宋启明同导演打过招呼就走了。旁人都说是宋启明是淡性子,寡言,淡漠,怕麻烦。每日都是掐点来片场,下班掐点走,剧组的聚会基本都不参加。只有沈曼丽知道,宋启明到底有多任性难搞。宋启明私下是个随心所至不怕得罪人的,不关他的事情他一概不关心,否则就一定要顺着他的性子来。与宋启明相伴四年,看上去总是宋启明由着沈曼丽胡闹,但曼丽知道启明只是不在意而已,曼丽从没真正忤逆过他一回。
正在拍的这部戏也是宋启明随着自己性子选的,从导演到制片都名不见经传。宋启明每天上班的时候,苏青早就到了,下班的时候,苏青也总是还没走。没有她的戏份,她也呆在片场。苏青经常披着件外套,把剧本摊在膝盖上读,两只手捧着一个黑色水杯,嘴唇凑近杯口一副将喝未喝的样子,唇珠欲滴。宋启明演戏的时候,她就认真盯着看,两颗黑曜石发出灼灼的光芒。
宋启明不经意间和苏青的眼神相撞,苏青也并不躲避,始终是一副研究的神情。启明觉得自己在苏青的注视下好像一只解剖台上待宰的小兔子,因此每次反而是他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拍了大半个月戏,和苏青渐渐相熟,苏青有时候也会向启明请教。
“主要还是靠感觉。”宋启明面对后辈的提问往往很头疼。他一直被称为是“天赋型演员”,对自己的演技也颇为自负。类似苏青这样笨拙的新人,他认为不久就会被下一波后浪盖过。但他还是尽量保持着耐心与教养: “比如说,什么时候要去碰桌上的水杯,什么时候抽烟,要不要流眼泪,都自有一套人物的逻辑,只要你找到对的逻辑,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苏青若有所思,眼睫毛低着,落在眼下的阴影像一把小小的扇子。
再见苏青还是在片场。几个月后,和宋启明相熟的导演邀他到电影里面客串。
苏青平添了几分松弛的魅丽。她长发烫得微卷,穿一件无袖的白底洋装,脚下踏着一双细高跟,正和男主角对戏。微风卷起她的裙角,整个人都摇曳起来。瞧见苏青的变化,宋启明微微有点惊讶。
一天拍夜戏,宋启明到僻静处抽烟。刚走两步,听见有人在讲电话:“别,你是大忙人,我可担待不起……该说的都说了,你要结束我也无所谓……下礼拜我在 S 市,见面谈总行了……”宋启明边听边踢着路边的石子,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
苏青挂了电话,和宋启明打了声招呼。宋启明吐出的烟雾袅袅,他想起苏青被风吹得摇曳的场景,开口说道:“刚刚的戏,和上次比好像进步不少。”苏青“嗯?”一声,转过头来,她刚开口欲要说话,宋启明的电话响起,他迟疑了两秒去接。是沈曼丽,好像有点喝醉了。宋启明不禁用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好,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在沙发上躺一会。”
启明边讲电话,瞟一眼苏青。苏青的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噙在嘴边,有灯光打在她左脸处,使她一只眼睛在明,一只眼睛在暗。苏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启明,柳叶似的眼睛流动着促狭的光芒。宋启明朝她扬了扬手机,以作告别。
今天是沈曼丽生日。沈曼丽是派对动物,一定要足够喧嚣才有安全感。每年生日,沈曼丽都会召一群狐朋狗友疯玩。宋启明则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因此都是在沈曼丽和朋友结束之后再给她单独庆祝。
启明到家后,开始在料理台上忙碌起来。熟练地切好鸡脯肉、青菜、葱花。将鸡脯肉用料酒、淀粉、盐、胡椒粉抓匀,倒入油锅滑炒。将面下锅煮至柔软,捞出,淋上面汤,放上鸡肉、蒜苗、葱花,调味。曼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里要做饭都是宋启明下厨。虽然他的厨艺也并不十分高明,但应付家常已经够用。
曼丽坐在桌前安静地吃面,小嘴撅起像花骨朵含苞待放的样子。启明贴心地递上水和纸巾。曼丽是很明艳深邃的长相,又给人一种轻巧干练的感觉,很像样式小巧却花层繁复的玫瑰。宋启明和曼丽在一起的感觉,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浪漫动人,却很舒适。启明不愿虚与委蛇的关系,曼丽总是能帮他应承好,启明觉得太安静的时光,曼丽的那点吵闹又显得非常可爱。而且曼丽总是很纵容他,所以启明总认为自己应该对曼丽再好一些。
和苏青拍的电影上映后口碑还算不错,原本是小成本电影,因为宋启明的加入也变得备受关注。
启明和苏青受邀参加一档综艺节目,要一起唱首歌,做一段访谈。启明到的时候,苏青正戴着耳机专注地听歌,助理忙得团团转,她则独自坐出一副林中隐士的模样,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诙谐。启明无奈地笑着走过去,拿起她的耳机凑上去听。宋启明以为会听到钢琴曲,亦或是抒情歌,结果却是首摇滚。
“NIRVANA?”
“怎么,你也喜欢?”苏青也显得很惊讶,两只眼睛瞬间瞪圆了点,随即又笑得睫毛倒下来,“不太像你的风格。”
启明没想到在音乐上会和苏青这么有话聊。苏青的音乐品味,好像是从启明那里拓过来的。节目录完后,启明忍不住分享几个爱听的乐队,苏青如数家珍,还能聊些启明不知的小故事,于是手机里的讯息就这么有来有回起来。
娱乐圈里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过不了多久又要一起拍杂志。启明最近在拍的电影角色需要非常消瘦,他饿得有点昏沉,又是大段夜戏,已经几天没好好睡过。到摄影棚的时候,整个人都怏怏的。
摄影师要求启明和苏青摆一些亲密的姿势,启明搂着苏青的腰,还是有点心不在焉。苏青搭在启明肩上的手捏了捏,把身体又向他靠近了些,眼睛一霎一霎,睫毛触到启明的肌肤。启明被突然靠过来的毛茸茸热烘烘一团吓了一跳,放在苏青腰上的手也开始发烫了。
启明回到片场的时候头更晕了。和启明搭戏的是当红影星白莉。今天是一场分离的戏。白莉眼睛蒙着层淡青的水意,走路的样子都带几分缱绻。灰色宽帽檐遮住白莉的大半张脸,只堪堪露出鼻尖到下巴的部分。白莉长着一管清瘦的枯笔画的鼻子,把她原本不厚的嘴唇也衬得丰润起来。启明不知怎么的老在想苏青滴滴的唇珠。
沈曼丽和宋启明为数不多的重合之处是都喜欢旅游。启明电影拍得不太在状态,杀青了之后就马上和曼丽飞去度假了。曼丽喜欢交际,却不大喜欢演戏,连工作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大多数时间都有空。
曼丽不拘去哪里玩,她爱逛商场,买东西很豪气,但也喜欢和启明逛小店,何况启明很浪漫。启明喜欢时不时给曼丽写一些卡片,送别出心裁的花束。曼丽就觉得启明很爱她。其实启明的浪漫与其说是取悦曼丽,不如说是在取悦自己。比起曼丽快乐而感动的样子,启明更爱曼丽因为他快乐而感动的样子。
启明在唱片店发现一支独立摇滚的碟,试听后很喜欢,当即就买了下来。曼丽摆弄着唱片,手链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咦?这个怎么多买了一张?”启明不露声色:“一张听,一张用来收藏。”曼丽笑嘻嘻道:“好吧,快点去吃饭怎么样?我早就饿了。”
电影上映后,苏青变得小有名气,片约自然也多了起来。和宋启明二搭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导演也是启明的朋友,来邀请苏青出演的时候,苏青很惊诧。
电影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导演在圈内很有口碑,剧本也很适合,苏青毫不犹豫就接了。拍摄地点在 B 国,正好逢着秋高气爽的天气,惬意非常。
启明在国外格外放松些,每天和苏青一起骑自行车上下班。苏青有一条白围巾,骑车的时候,围巾尾巴随风飘荡。启明常常抢过去围。苏青被抢得不耐烦了,于是启明也有了一条围巾。在异国街头的清晨,两人穿着风衣,骑车穿行过街道两旁的高大树木,虽在电影镜头之外,却比电影镜头更永恒、更美丽。
苏青也是个天马行空颇具浪漫的人。一天夜里下戏,他们骑车经过一条河边。启明靠着树抽烟,看苏青变魔法般掏出几根烟花棒,他笑着摸口袋去找打火机。苏青已经迫不及待地跑来,把他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夺了过去,要点烟花。启明凑过去把手围成一面小小的墙,挡住风。烟花棒点燃了,苏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黑色瞳仁里跳动着热烈的火花,一只手举着烟花棒,一只手还捏着香烟,像个顽劣的小孩。启明绕过去拿回属于自己的半截香烟放回嘴里,在缭绕的烟雾里笑着看苏青玩烟花。短短的烟花棒几十秒就快要到底,苏青意犹未尽,转过头去找启明要接着点下一根。看见启明带着笑意的眸子亮晶晶地在看她,苏青有一瞬间的怔愣。她后来想,和演戏很好的人相处一定很容易被骗。
然而这部电影拍到中途却紧急暂停了。一天早上醒来,苏青发现启明没打一声招呼就回国了。
启明接到曼丽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声音有点发颤,似是极力隐忍着哭音。曼丽在身体里发现一片阴影,具体还要再做进一步的检查。但曼丽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碰上一点坎坷崎岖,加上她胆小又爱乱想,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中已经有点承受不住精神压力。启明挂了电话后,立马就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回国了。
启明陪着曼丽在医院跑上跑下,还买了一堆大补的食材,用砂锅慢慢熬煮。曼丽舀着鸡汤喝到一半就开始发呆。启明不会安慰人,只轻轻放下曼丽手中的勺子,勺柄碰到碗沿发出“叮”的一声。他环住曼丽的肩膀,轻轻捏了捏曼丽的手掌,低低地道:“无论怎样,我总是陪着你的。”
检查结果出来,良性肿瘤,只需手术切除就好。一切皆大欢喜。启明陪曼丽做完手术后才返回拍摄。不过暂停了一段时间,电影预算受限,后半段就拍得赶时间了些,稍显潦草。
启明仍旧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不过白围巾是不再戴了,苏青也不再抢他的烟来吸。
很快就杀青了,启明连聚餐也没去,他赶着回国陪曼丽。坐在候机厅里,启明看着皮质座椅上跳动的光斑,他感到心里有什么刚冒尖的东西被人残忍地掐去了。他不可抑制地伤心起来,但这伤心也不适宜大张旗鼓。
曼丽康复后,启明更加努力地工作。人生别的什么都不能确定,但启明至少确定演戏是他钟爱的事业。启明辗转在片场之间,杂志综艺之类的拍摄基本上都推却了,偶尔也和黄小姐白小姐进行几场点到即止的约会。
苏青的消息启明特意没有去关注,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早已有了恋情,是和一名摇滚歌手。
在一次电影节的采访里,主持人问启明:“在合作过的这么多对象里,你觉得最默契的是谁?”启明舒适地靠在红色沙发椅上,听见这问题开始陷入思考。他感到从前的欢愉的悲伤的光阴,在两侧流光式地飞速淌过,像幼年在摩托后座上见过的城市霓虹灯光,拉成狭长的斑斓的一束束,把他与现世种种切割开来。他想起和苏青在 B 国拍的那部电影,苏青穿一件靓蓝色的裙装,踮着脚尖走路,裙摆拂过之处连空气都染上蓝迹。那样正好的幽深的蓝意,在时间的光沼里长出缠绵的触手,把启明绑在沙发椅上不得动弹。
但启明终究还是轻轻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银质碰到指节有种酸辣的凉意。启明笑了笑说:“我很好运,碰到的每个合作伙伴都很敬业,也都比较默契,和他们所拍的每一部电影都是特别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