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葬礼
时隔这么长的时间,对与外婆的逝去时的印象历历在目。至于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的记忆里就是离现在很远很远。每每思考人事的生去时,就不由会想起这事,它是我第一个接触的死亡。
对外婆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我的印象依然清晰,那一幕幕的,特别的明白。当我妈接的那通电话,那一通我舅打来的简短的通话:〔可能不行了〕。
之后,家里的气氛已经悄悄的暗沉许多,仿佛空气中充斥一种说不出压郁感。我是了解的,从我妈的挂断电话后的脸色变化起我就了解了。我妈向我作了简短传答之后,爸妈吃了点东西垫肚子,草草起程。我已经记不得是晚上还是中午,也记不得我有没有一起跟去。不过,在往后的每一次探望都是我跟着亲历的,我目睹这个过程,每进哪个暗暗的老房屋里,我不是很想说话,因为我感觉在绝对的生与死面前,人类的语言是多么脆弱。
对死亡避讳,总是能从人们的行举中流漏出来,尽管再怎么隐藏。避讳终归不是个人层面的问题,它是集体的恐惧。对接近死亡的恐惧,我们避讳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恐惧“接近那死亡”,那是一种难受的斯磨。
一件不大的像格子老房屋,一张老式的全木床,一张日常家用方形小桌子。这种屋子在农村很常见,屋子是两三代人的共同居住地方,床也是一家几口人休息的地方。能想象那时候,几个兄弟姐妹在夜里挤在这张木床上谈着牛鬼蛇神的故事的欢乐,常听我妈言起她哪个年代,那个她还是小姑娘的年代,那个受莫须有欺负闹文革的年代,外公常挨打的年代。多个兄弟姐妹意味更多的劳动力与保障,妹妹受人欺负,有几个兄长罩着,妹妹告状,哥哥一拳头抡了过去,好让别家小孩长点眼儿。活儿不愁没人搭把手,几个兄弟姐妹分下工,妹妹放牛,兄长烧火做饭,喂牲畜,照看妹妹。然而,养育却也变得艰辛许多。而唯有屋里那张现代的小的方形桌子显得格格不入。
全身水肿,这是我对外婆最后的印象了。她本该是瘦弱的,本该是像干枯树枝的手臂整整肿了一圈。水肿连她眼皮都不放过,早已看不见的眼睛,那时却已经连睁眼都尤为困难。该是我的错想,错想我妈在我耳边说道,〔老人要走了,都会这样的,身体会浮肿成这样〕。
一听到我妈的声音:〔妈~,来看您啦~”〕。她依然如每次去看他时的语气一样:〔妹子,来了〕,唯独少了健康时总会聊起以前我妈他们兄妹以前的往事。她欲弓腰起身,可是很困难,这一幕对于我来说是欣慰,外婆状态没我想那么坏。她的语气没有变,依然是那么的客气,对,就是客气,一种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子女添麻烦的客气。问及我妈以及她子女的情况,嘴里叨叨我的名字,嘴唇动的次数明显多于说出字,便叨叨自己最近身子不是很好,全身都不舒服。我冲她的耳朵喊了声:〔奶奶,来看你来啦~〕,我妈大声补充道:〔这是***啊,你不记得了吗〕。她吃力且心不在焉说:〔是***啊,好.....好..好〕,一边说着是一边手探着周围,我妈抢着握住她的手。我能感觉得到她只记得我的名字,早已不曾有过哪个孩子的印象,哪个曾在她背上趴了数个日日夜夜的我的她的孙子的样子,只知道她的妹子有这么一个孩子。之后几个小时里,外婆没有说什么,她一直是这样的,在子女面前总是沉默的,时不时用另一只手轻轻挠挠自己的脸。我妈握着她的手伴在她身边,墙上那集满灰尘的方形时钟:〔嚓~嚓~嚓〕。
屋子很潮湿,一种安静且岁月的潮湿,仿佛从来变过。四舅也在屋里,那通电话是他打的,外婆的事也是他第一个知道的,是他通知其他兄弟姐妹的。他把外婆从另一间老房屋移到这间老房屋,这一间外婆她的大儿子去世的老房屋,大舅因病走了的房屋。至于外婆知不知道这事,我也不清楚。在农村这种转移往往是一种征兆或是一种避讳,一种集体的默许。四舅如往一样,平静心细且利落,他请假从外地回来。外婆的起身大小解搽拭都是他负责的。他很少说话,尤其在外婆这事儿上。他在屋里泡着茶,跟我妈和进来打探的邻居聊这点,聊那点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平朴,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墙上的时钟:〔嚓-嚓-嚓〕的响着。外婆依着床板,嘴时不时动动,默默地听着周围微弱的人声,我妈握着她的手。我做在外婆的另一边,能感受到她身子散发出的温度。
四舅常年在外打工,拼命的挣钱,为了儿子未来的婚事彩礼做准备,也只有逢年过节回家的会时间久些,对于外婆的生前的照顾,也就那么些时日,给她打扫打扫房子,带带饭。房子是老房子,透过几丝微弱阳光,能见那空气的灰尘,同样有一张全木的床。外婆一直住着,外婆从未奢望别人给她带点什么。即使逢年过节,自己摸着烧火,自己摸着做饭,自己还养了几只鸡,每年去探望,都是那几只,对,就是那几只小鸡,从未长大过,在门口琢这琢那的。
四舅在跟我妈聊起他跟我二舅妈的一些矛盾,大抵我不是很清楚,我更像个局外人,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儿。而关于二舅,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我妈提起的,二舅从未和二舅妈吵过架,关系很好。二舅妈有心眼,但也懂事理由分寸。二舅很少理会事儿,性格温和,都是舅妈把持着大小事,他一直是这样的,只会顾着赚钱。关于二舅家,他们夫妇忙于照顾孙子,对于外婆的事也只能舅妈过来替替手,可能矛盾就在这了吧,于我也只是猜猜罢了。
我妈问四舅提起了三舅〔三兄,知道这事不?〕,三舅于我算几个舅之间最陌生的了。在这个过程,从未见到他。三舅是入赘的,入赘到一个不远的邻村,当过兵,打过战。同二舅一样,三舅于我印象中,不怎么理会事儿,全权是三舅妈在把持,近些年一直跟三舅妈闹矛盾,日子过的也不是很舒坦,入赘总是低人一等,事事由不得他做主。能不能来,通知了,也就无所谓了。
聊着的时候,我小舅进来了,〔妹子,来了〕小舅对着妈说。小舅瘦高瘦高的身体,黝黑的皮肤下,手臂上几根肌肉时不时的抖动。每每都是洋着笑容,说话急噌噌的,他为人大咧,不拘细节。每每我们回去时,他总会问我妈:〔妹子,等会给你整点地瓜,咸菜带过去〕,人消失一会,再回来就背着一大袋干货要我们带回去。小舅一直在当地,靠着周围做建筑散工和经营自家果园田地,也赞了些钱。他不争不抢的,心理只有活儿。逢人遇到困难,主动送钱帮助或添个人力。心眼坏的人总想贪他老实向他借钱。小舅一家四口也住着和外婆一样的一间的黑乎乎的很小的老房屋,一张木床,一道布帘隔出点空地摆几张椅子,屋里还有一个小灶用于烧火做饭。辛苦奋斗这么些年,撑起一家人生活,如今她的女儿也已出嫁,成了家,为了人母。自己也是爷爷身份了。对于外婆,细活的事儿自然指望不上。闲时便来瞧瞧,忙时可能连着天不见人影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了,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我去了多少次。每一次去记忆总是添些栗心的事儿。我妈依旧做在床边看看外婆静静的躺着,外婆的眼角在留着眼泪,水肿消去许多。而她已经没有起身的念头了,只是在冲他喊时,还会有着微弱回应,我不清楚那算不算是回应,能听见她叫我妈的声音〔妹子,嗯嗯~~来〕。我妈戳戳我,指着床边的绳子,靠在我耳边〔你外婆,好几次偷偷拿着这个绳子想勒死自己〕,二舅妈偷偷跟我妈说的,我有些诧异。四舅依然在屋里泡着茶,跟我们聊着他们兄妹之间聊这聊那,偶尔会抱怨自己吃力不讨好,遭人猜忌。而我妈像和事佬。
不清楚这个过程持续多少日子,直到那一通电话,是四舅打来的。我妈对我说〔外婆已经走了〕。
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参加外婆葬礼的那一次。我像个局外人,一切我好像都无权参与。我妈嘱咐我〔去见外婆最后一面吧,外婆生前最疼你~〕,我靠近外婆,已经没有先前的体温了,看见的只有那尸体的冰冷,眼睛半开着且浑浊。我像个没有情感的人,静静看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讨厌葬礼穿的那种衣服,那种白色随风飘摆的长白条,讨厌那鸣鸣作响的哀乐,那砰砰的鼓声。这让我更恐惧,至于我恐惧什么,我也说不清了。之后那段时间跟我和我妈一些谈话,我总是刻意改了口,不提:“外婆那边...”而是“舅舅那边....”。难免说漏了嘴,我妈愁着应:〔你外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