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如此谦虚
泡姐讲起她几年前看过的一档外国综艺节目:艺人到乡下的一位老厨师家里学习做菜,老人家展示了院子里的一个烟囱。烟囱修得非常低矮,掩在院子里。老人解释说:往年食物极度匮乏,很多人在挨饿,有富庶的人家要生火做饭,也低调得很,不想让炊烟高高飘扬,免得被饥饿中的邻里们看到后心伤。
我们都认定这是美德:那么体谅,那么谦虚,明明有能力搞到饭菜,偏偏装作搞不到,为了不让别人受刺激,自己吃饱了肚子还要树立一个忍饥挨饿的形象,也是费了心思了。夸赞完毕,照例是感慨当今社会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我爹妈也是这个路数的。”泡姐说。她没参与我们的议论,沉吟了一会儿,开始讲故事。泡姐的故事都是自己亲历,我们很爱听。
泡姐的父母都是学医的,早年双双被派去北方的一个偏远乡村做医生。泡姐记事以来,家里生活算是好的,至少白米白面足够,但当地人还经常吃粗粮。所以每当家里有老乡来串门,遇到餐桌没收拾的状况时,泡妈就会隐秘而迅速地往装馒头的小笸箩里放两块黑窝头,还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它俩调整到最容易被访客看到的位置。泡姐垂涎窝头久已,但她知道这个道具的重要性,从来不敢吃。在泡姐的印象里,餐桌上经常有两个窝头在演戏,最后都风干了,硬得像铅球,狗都啃不动。
泡姐在当地上了小学,同班只有她一个人家里没有田。学校每年除寒暑假外,还有两个农忙假期,以便于老师和学生回家麦收和秋收。泡姐居住的医院家属区外面,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她很想出去见识一下热火朝天的丰收场面,但是不行,她被父母牢牢锁在家里不许离开半步。
“别人都很忙很累,你轻轻松松无所事事的样子成何体统!”父母说。
谦虚,低调,必须跟大多数整齐划一,尽量不要因为自身的优越引起别人的不适感,似乎是泡爸泡妈最重要的行为准则,是他们在历经无数磨难之后,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足以趋利避害,终身受用。他们想让泡姐尽快学会这一切。
然而,当时的泡姐还是个孩子。
每次农忙假开学,大家都晒得乌黑油亮,只有泡姐是个白白净净的存在,这让她局促不安。三年级的一个麦收假后,她的同桌再也没来,听说是收麦子的时候,被镰刀割破了腿,伤没好,索性辍学了——他的一生就上了不足三年的小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泡姐都莫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小学的课程简单,泡姐总是考第一名,老师让她准备个稿子,好在班级大会上讲讲学习经验。泡姐心里很高兴,但她隐约觉得这样 做好像不妥,至于哪儿不妥,自己也搞不清楚,便回家跟爸妈商量。讲述中她引用了老师的一句原话:“老师说我很优秀……”泡爸听到马上被激怒:“你优秀?你哪里优秀?你想想别的同学,打猪草干农活带弟弟妹妹,根本没时间学习,你呢?你每天只有学习一件事,领先一点点,就想在别的同学面前显摆……”当时泡姐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少女了,她感到羞愧难当,忍不住为自己的骄傲而哭泣。当夜她发起了高烧,接连几天不能去上学,自然也就逃过了那次大会,她如释重负。
初二回到城里读书的泡姐,发现自己的美德用不上了。
首先自己不再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了。班里总有几个骄傲得像小公鸡一样的同学,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进取心,恨不能事事拔尖儿,眼里根本没有落后者,更谈不上考虑他们的感受了。泡姐转校后的第一次考试,成绩垫底,正默默忍眼泪呢,同桌突然把考卷揉成团,恨恨地说:“我下次如果再考这么差,我就去死!”
同桌考了第二名。
泡姐在更加为自己难过的同时,还替她捏了把汗:就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谦虚呢?不怕被家长批评吗?
——也就是在那一刻,泡姐对小学三年级就辍学的那个同桌的内疚感,才算永远地消失了。
然而同桌一直是大家的宠儿,老师喜欢她,班里的男生也喜欢她,她的爸妈更是以她为荣。
泡姐努力让自己融入新环境。搞好学习之余,又参加了学校里的合唱团,但每每参加大型比赛,需要涮下几个团员的时候,泡姐几乎总在其列。
并不是我练得不好,老师说我在关键时刻总是缺一口气。被涮下来很难过,但又有点轻松,爹妈的“谦虚教育”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学会了坦然地忍气吞声。我有很多自我安慰的方法,可以说是相当阿Q了。泡姐说。
可能就因为缺了这口气,泡姐在最后关头总是退缩。她失去了很多机会:高考保送名额二选一,没被选上;保研名额二选一,又没选上……
“我本来性格懦弱,再时时要求我谦虚内敛,慢慢的,潜意识里就对‘最优秀’、‘最出色’的事情产生了畏惧。其实吧,谦虚,体谅还是很有必要的,但用在小孩子的教育上,就要谨慎了,得因材施教,详细考虑一下方式方法。”泡姐不亏是老师,最后的总结也落脚到教育上。
“在最该张扬个性的年纪里,我被强行压制了下来,后来想开了,想张扬一把的时候,却悲催地发现,时过境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张扬的了。早年吃饱了还一味装挨饿,最后真的没饭吃了……”
听了泡姐的话,再回头想想那截低矮的烟囱,突然觉得刚刚赞不绝口的美德似乎没有那么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