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七年,我搬了七次家(一)
来日本七年,跟候鸟迁徙一样,到目前为止共搬了七次家。
最近一次是六天前,搬离了约会圣地—台场。
东京港、潮风公园、彩虹桥、摩天轮……当熟悉的风景在车窗外飞速闪过时,过去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落日挂在海面上,金黄色的波浪在风中你追我逐,那些在海岸边或晨跑,或散步,或放空的自己的身影在脑海里渐渐清晰了起来。
再见了,台场!
还是没忍住。不免俗套地在心里偷偷跟它告别时,泪水默默爬上眼角,但始终没有落下来。
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习惯到从搬到一个新的落脚处的那刻起,就已经做好了不久之后就要搬离的思想准备,以致当真正的离别时刻来临时,也不再那么难以自已了。
我只是一个寄居者,寄居在人世,寄居在这里。
有了这个觉悟,要将“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落实到实处就容易多了。
车载着我一路向前,驶进了一场盛大瑰丽的黄昏里,而我的思绪却不断倒退,退回到每个曾收留过我,拥抱过我的房子里。
(一) 梦想与现实能比翼齐飞吗?
2010年1月3日刚到日本时,前来成田机场接我的是丹。丹是我国内大学同学,昵称青鱼汤,是位心地善良,吃苦耐劳的客家女孩。青鱼汤的父亲因病早逝,这让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为了减轻母亲肩上的担子,青鱼汤拿出了工作两年积攒的钱,加上自己借来的几万块,辞掉工作,到日本半工半读。她梦想利用这个机会提高自己的学历的同时,也快点赚到更多的钱来贴补家用。
比我早一年来到日本的她,为了节省房租,就和其他两个女孩在池袋北口的一栋老旧的小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
虽然在国内就有耳闻过日本住房的拥挤情况,但初来乍到的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狭窄逼仄的格局,小到几乎无法转身的洗手间,昏暗的光线,屋子里到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杂物。
这就是我今后要住的地方吗?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重重地砸向我的心窝,现实与梦想在那一刻开始发生龟裂。真正的生活还未拉开序幕,我就已经开始想念老家那宽敞明亮的房间和家人了。作为过来人的青鱼汤似乎能感觉到我的惊讶与失望,她拍了拍我肩膀,笑着说句,既来之则安之。
合租房里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和室,面积只够一个人住,而青鱼汤和她的室友清则共享另一个较大的房间。说是大房间,其实也只能并列摆放两张单人铁床,剩下的空间就全被衣物及书本等占满了,就连窗帘架子上都挂着衣服。清打夜工的时候,青鱼汤就借她的床睡,我则鸠占鹊巢,睡青鱼汤的床。
更多的时候,我和青鱼汤就挤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两人都僵直躺着,稍微动一下,床就会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嘲笑我们当初的美梦。
对很多穷困的自费留学生来说,打工机会和时间都非常珍贵,所以我不好开口让青鱼汤请假,带我到处逛逛。两人商量之后,决定每天清晨一起出门,她去上早班,我去学校,一路上她会给我讲宿舍周边的环境和生活中该注意的事项等。有时,在我的询问下,她也会讲述她这一年多来的留日生活。
“来日本后几乎没有假日,偶尔也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去哪里玩玩。但是每天都要马不停蹄地赶场,眼睛一睁开就要打工,不能睡懒觉,不敢休息。学费、生活费、债款还有要给妈妈的家用,样样都要钱。休息的话,收入少了,反而压力更大。现在虽然觉得累,但是有那么多工可以打,挺好的。”
青鱼汤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酸得不敢扭头看她。一月的东京,寒气袭人,凛凛冷风如刀片刮得人脸生疼。我俩缩着脖子,挽着手臂,肩并肩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晨曦微露之中,电车擦过铁轨的声音淹没了我俩前进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鱼汤依旧早出晚归,我也因为开学及其他各种手续而忙得团团转。我俩能好好谈心的时间只剩下入睡前的片刻了。
“你还要继续升学吗?”
“升学?”青鱼汤停顿了一下,“原来考虑过,现在不想了。有时觉得身心俱疲,但想到家里的妈妈,只得咬牙坚持下去。”
“试试看吧,不要这么轻易放弃。”
“真的累了,还是赚钱还债养家比较重要。”
“要不我俩一起找个房子合租,一起加油。这个房子条件不好,你工作回来也不能好好休息,这样会更累。”
“再看看吧,搬个家要大花血本的,我只要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先别急,我也帮你找找看有没有离你学校近的房子。”
互道晚安之后,俩人就沉默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沉沉压过来,街灯穿过窗帘散发进来的光芒微弱而又飘渺,好像随时就要消失不见。
青鱼汤本来打算多收留我一段时间的,由于她的舍友们都嫌挤,她只好婉转告诉我,让我另外找人合租。所幸有语言学校老师的帮忙,我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在老师的陪同下,我当天看房和签约,第二天就搬家了。
搬家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低垂,余辉似失控的火势,占领了整座城市的上空。也许是下班高峰期,电车里挤满了提着公事包的面无表情的上班族,执意帮我搬家的青鱼汤站在我旁边,小声说着,搬到新家后如果有遇到什么问题或困难一定要找她,别一个人扛着。我朝她点点头,也轻声回了她相似的话。
其实搬家的前一天晚上,青鱼汤特意提早下班回来,为我做了晚餐。她说,她没有好好照顾我,我来了之后,她也没有为我做过饭。看着边说边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的她,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天晚上,青鱼汤特地做了一道纳豆料理。据说那是她在打工的居酒屋里学来的。先将鸡蛋液和纳豆搅拌均匀,油锅微热,下锅稍微翻炒一下,起锅装盘,淋上蛋黄酱拌着吃即可。做法虽然简单,但它成功地改变了我对纳豆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
自那以后,我疯狂地喜欢上吃纳豆,甚至有段时间还以到各个超市买不同口味的纳豆为乐。而每当打开纳豆盒子时,我总会想起青鱼汤,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清晨,也想起她夭折的梦想。
语言学校毕业后,辛苦打工还完债款的青鱼汤就选择回国了。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但又在我意料之外。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回到她母亲的身边,但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所以,当她跟我说出她的决定时,我还是难掩我的惊慌。几天后,跟她笑着在车站拥抱告别后,一个人坐在归程的电车里几近泪崩。
我失去我的“战友”了。
当我踏上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度,举目无亲之时,是她伸出援手,帮助和鼓励了我。我曾幻想过,不管遭遇什么困难,我们会互相鼓气,让彼此的梦想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她是我在这里的最初的精神后盾,现在她要回国了,一种孤军奋战的凄凉感及不安如汹涌波涛向我滚滚袭来,让我一时情难自禁。
时过境迁,但如今每次搬家时,那个小房间就会在脑海里鲜活起来,它就像一艘杂乱逼仄的小船载着女孩们在现实的洪流里一路颠簸,见证了她们梦想起飞又归于尘土,见证了她们自我撕裂与愈合的成长过程。
只是,自搬家后我再也不曾踏足过那里,它是我来日后的第一个栖身之处,但潜意识里我想永远远离它。而车站一别以来,青鱼汤就杳无音讯了。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