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晓宇
(1)
每当坐在公车的后排窗口,看着街上人流快速闪过,变成一张模糊的相片,那时候我会想起你,晓宇。
每当走过树叶泛黄的街道,看着秋天侵染的叶缓缓飘落眼前,像时间一点一点划过身边,那时候我会想起你,晓宇。
每当停在书店角落的空隙,看着明亮的聚光灯照着排排书籍,有人影在那些书籍上飘过,留下痕迹,那时候我会想起你,晓宇。
每当站在繁华热闹的夜市,看着人潮拥挤的档口,霓虹闪亮,映红夜空,那时候我会想起你,晓宇。
晓宇,后来的你,到底去了哪里?
(2)
从中川机场坐轻轨去兰州城的路上,泛红的尘土披着铁青色的枯草堆成一座座山丘,延伸很远,荒凉绵延几百里,山坡上种有成亩的树苗,偶有几颗开着淡粉和雪白的花朵,那应该是桃花或者杏花,尽管它努力灿烂,却与这片苍凉格外不搭。
我想它不妨就这样吧,没有草生长,没有树存活,只有土,只有尘,然后尘土飘扬,漫天泛黄,当风吹过,吹散百里沙土,勾勒出这荒凉山脉间,兰州的模样。
晓宇,你就是在这里遇到周景,你说那些来大学报到的新生里,你一眼就看到了周景,他穿着黑白格子衬衣,浅蓝色牛仔裤,黑色的帆布鞋,和你想象中的大学少年一模一样,他瘦高的身材,浅黄的头发,拉着黑色旅行箱,远远看到你,露一点笑意,你是如此确信这就是爱情到来的讯息。
四月的兰州还是有些凉,我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裳,下了车,直打哆嗦。兰州的马路很窄,加上又在翻修,铁皮板隔挡一半,马路变得更窄。车很多,一半是公交,染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公交串成串,像一列彩虹驶过,一半是出租,用圆滑的曲线将奶白和蓝色拼搭,出租排成排,像天空的倒影。
我在兰工坪南路的一家麻辣烫店解决了午饭,离着你们学校很近了。就是在校西门吧,你遇见周景,和周景一起办理入学手续,你趁机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加了他的微信,开始你不要脸的骚扰。
那个下午,我在校园里走了走,好在门口的保安不严,我装作学生样,轻松地就进去了,我特意去看了看图书馆,只是没办法进去看看你和周景经常坐的馆二楼东南角的桌椅,你就是在那里和周景表白。你们面对面坐,各自复习着期终考试的内容,其实你早就心不在焉了,甚至有些心慌意乱,为你该不该拿出勇气写下“我喜欢你”四个字犹豫,你抬头看周景,周景埋头看书。
你还是下了决定,你怕再不表白,就真要被傻周景当做兄弟了。你撕下一页鲜黄的便签纸,用黑色签字笔写下:周景,我喜欢你,今天不是愚人节,我没有开玩笑。你稍稍起身,反扣着递给了周景,然后低下头,不看周景,等待命运会怎样安排。
真是场简单的表白。
就是在这图书馆里,周景和你在一起。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你视线里出现一只手,是周景的手,手上一张鲜黄的便签,是你递给周景的便签。周景把便签又递还给你,上面多了三个字:我也是。
那个下午,我离开校园,骑着单车在兰州城里晃荡。走过那座中山桥,就到了白塔山脚下,那是个周末,游玩的人已经不少了,很多应该是慕名而来的吧。
你和周景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就在这里,兰州最著名的中山桥和桥另一侧的白塔山。是周景带你来的,那该死的理工科男生,负了你精心化的妆,和为了配他的身高踩在脚上的高跟鞋。
白塔山顶有一座白塔,山不高,塔也不高,修建的精致,从山顶层层落下很多庙宇,依山坡建立,把白塔护在身后,可能是很久没有来这种庄严神圣的地方,那秋叶间展露的屋角,那庙殿前供奉的佛像,还有佛像前升起的香烟,会让我觉得就在深山里做一名修行的僧人,没有世俗烦扰,也很安静祥和。
可你一定不会这么想,你假装开心,把最美的样子留给周景,心里早就骂了他一万遍吧,这该死的理工科男生难道看不到你脚下十厘米长的高跟鞋吗?竟然牵着你爬上了这该死的山顶。
站在山顶可以俯视这座城市,黄河流淌,高楼环绕,若不是四周荒凉的山隔挡,它应该也会很富饶。
这座城市,有太多关于你的事,晓宇,那个勇敢乐观的你。似乎有很多街口转角,一霎那,都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在那里,你曾牵着周景的手,和我有说有笑地嫌弃着他的一切,一旁的周景只是无奈的笑。在那里,你曾和周景拥抱,接吻,明明我不曾参与,眼过之处都是你们的画面。
你还记得吗?那家名叫马三的洋芋片店,你说那是兰州的特色,我因此去寻找那家你和周景吃过的店,我穿过张掖路步行街,走过通渭路,它就藏在这条街的小巷里。
那是在你和周景下山后,你因为脚痛已经不想再走半步,好在那傻瓜还能看出你微微皱起的眉头,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背起了你,走了很长一段路,那憨憨的样子让你觉得幸福。
我记得你说,周景第一次带你去吃那家店的洋芋片,你抿着嘴说“好好吃”的可爱模样,融化了那个大男生的心。你有再去过吗?在对面座椅空空如也的时候。
你曾送我白塔山上摘下的一片树叶,它已经没有那么鲜绿了,深秋的颜色慢慢渗入叶子的绿里,黑色的斑点在腐蚀它,让它枯萎。
你说那很像你当时的处境,这个社会在一点一点靠近你,包围你,逼迫你,让你枯萎。
我应该恭喜你和周景,顺利的走过大学四年,毕业季没有成为你们的分手季,最终,你们都步入社会里。
(3)
有一个夜晚,我坐在星海广场的座椅上吹海风,夜已经深了。其实我是来看日落的,可从那条俄罗斯风情街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其实那海风也并不显浪漫,风很大,吹得我头很痛。可我还是挣扎着坐了很久,就当是某种仪式吧,这矫情又该死的仪式感和我自己,让我吃了很多没必要的苦。
我想,总是要来的,走一遍你走过的路,努力把那些你告诉我的画面还原出来。
那是你毕业后的一段时间,你和周景决定北上,你们并没有成为北漂,再北上,你们降落在大连,生活在大连。
你说大连是一座少有人关注的城市,城市里有苏联的风格,有日式的屋落,马路上还留着八十年代的轨道,街上时不时会驶过一辆有轨列车。特别是这座城市沿海,能吹海风,能听海浪。
你幻想会和周景找一份工作,白天你们各自上班,下班后一起买些海鲜做晚餐,周末的傍晚还可以牵手去海边吹吹晚风。
你翻遍了地图,把房子选在离星海广场不远的地方。
我沿着游艇路朝海边走去,拐进广场外圈的环路,其实站在那里已经可以看到海了,可总觉得它还是那么远,彷佛走不到头。
晓宇,生活怎么会是你预想的模样,它从来不会让你好过,不会让你们好过。那时的你们只够租下十几平的房间,房间里摆一张桌,刚刚够你和周景一起吃饭,小桌旁放一张床,刚刚好你和周景一起睡觉,床的另一侧放一个衣柜,刚刚满你和周景的衣裳。
你很晚才出门上班,这主要取决于你的工作。你换好黑色的工作衬衫,站到柜台一侧,看着机器爆出新鲜飘香的爆米花,你一桶一桶装好,递给一个一个顾客,看着一对一对情侣走进影厅,他们牵着手,脸上堆满笑容,你会想到周景,你多希望那画面里有你和周景,你牵着周景的手,走进一间影厅,看一场喜欢的电影,这是多么简单的愿望,你也明明就在影院工作,可总也遇不上一个刚好的时间。
周景每天奔波在城市的各个小区,他的工作时间取决于买房人什么时候有空看看房。你们明明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一周却难得见几次面。
那天播放最多的场次是《大鱼海棠》,你又想,就看它吧,然后继续装爆米花,一桶一桶装好,递给一个一个顾客…
我继续朝着海边走,一直穿过纪念城雕,走到海岸堤边,才感受到大海的波涛汹涌,在黑夜里一浪一浪打在岸堤上,海风更狂妄了。
你后来还是看了那场电影,只不过是在租来的房子里,只不过是在手机里,身旁的周景早已呼呼睡去,你看到椿为救鲲舍仙做人,你看到湫为成全椿舍命化雨,你悄悄落了几次泪,把那首《大鱼》循坏了很多遍。
让我再说回开头吧,我是从俄罗斯风情街打车过来的。
那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店——沈小姐的店,你一定很熟悉吧,你曾在那家店待了一下午,只为给周景刻一个他喜欢的橡皮章。
那家小店很温馨,墨绿的墙面上挂满了风格迥异的照片,木质书架上都是些关于手工艺的书籍,我站在你曾坐的桌椅旁边,桌上摆一个小盒,装着几把刻刀和画笔,几块用来练习的橡皮,还有印泥和稿纸,这些已经够我想象了,于是你出现在眼前,你趴在桌上,用画笔在橡皮上仔细描着图案,拿刻刀一点一点抠出轮廓,最后再上色,你沾了印泥,在稿纸上印出一个图案,那是你和周景的卡通模样,有一层细细的汗水布满你的额头,你感觉很累,腰酸背痛,却很快乐。
是一个男人招待的我,三十多岁的样子,不知道沈小姐去了哪里。
他问我想要刻章吗?
我说不用,我只是来看看。
他没好气地走开了。
这并不怪他,对他来说,我只是顾客,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个下午,你一定很幸福吧,为心爱的人做一个简单的手工艺品,粗糙的橡皮章,精致的外包装,就等他的生日,你会把它悄悄藏好。
可生活怎么会是你预想的模样,它从来不会让你好过。
晓宇,你就是在这租来的十几平房间里,看到一丝不挂的周景,和他怀里一丝不挂的少女。你会不敢相信吗?那个从兰州陪你来到大连的少年,他明明说最好的爱情是一起白头。你会不敢相信吗?那个违背父母的心愿陪在你身边的少年,他明明说只要是你就敢与世界敌对。
而现在,那少女睡在本该是你的位置,她枕着你最喜欢的那个粉色枕头,她躺在你最爱的那个男人怀里,你怔怔地看着,一定不敢相信吧。
你甚至没有歇斯底里,哭喊或是打闹,一阵窒息,你红了眼。
你只想离开那里,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你轻轻合上门,趁着他们还在熟睡,你没有动出声响,你为自己礼貌的离开感到骄傲。羞愧。
对了,在海边的时候,我很想替你大喊一声。
你说那个夜晚你站在海边很想大喊一声,可你还是沉默了,不论是在房间的门口,还是在城市的海边。所以我很想替你大喊一声,在这刮着冷风的黑夜里。我环视了四周,总有两三人在散步,离不远,躲不开,我胆怯了,你知道我是个沉默的人。
可是,真的好可惜。
你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周景,你知道连”分手“两个字都不用再说明。
真的好可惜。
(4)
你知道吗?晓宇,有些悲怆是地上的人看不到的,那些在抬头也不可见的天上——云端之上,当飞机穿过云层,到达一万米的高空,湛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云海,让人觉得宏壮,还有我提到的悲怆。我知道此刻地上的人一定讨厌头顶的阴云密布,他们一定无法想象,这云端之上是怎样的景象,那画面让我想起你看过的电影《大鱼海棠》,窗外便有大鱼在云海里跳跃、游荡,它们每每从云层跃起,人间总会结束生命一场,它们朝着日落的际线游去,我隐隐听到那首大鱼海棠。
云层里的光慢慢暗下去,然后有灯光亮起星点,零零散散,密密麻麻,飞机缓缓降落,自夜空划过一整座城市,我坐在飞机里,穿过这一整座城市。
这灯火辉煌的城市,晓宇,你是否躲藏在这里。
我又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寻找你。
晓宇,这个季节,傍晚总是有雨。
你曾告诉我,他也试图辩解,该用什么理由辩解,才会让你有重新相信他的勇气,你曾告诉我,他也尝试挽留,该用什么方式挽留,才能让你有重新爱他的决心。
晓宇,你收拾好行李,决定躲进这个世界里,那之后,我再得不到你的消息。
你知道的,我特别讨厌挤进人群里,我忍受着游客的嘈杂声,孩子的玩闹声,船员的讲解声,邮轮的发动机声,连翻涌的海浪声都没那么悦耳,即便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几乎就要震破我的耳膜,依然盖不住那混合在一起的吵闹声,我反复切歌,找不到一首可以让心情好转的歌。
那些人可真奇怪,明明是他们抢着要第一个登船,等靠了岸,又是他们抢着要第一个下船,这样的行为可不可以叫做“渣”。
为了逃离人海,我特意绕了远路走,我走进兆和路,拐进康泰路,再走鼓新路,那些人烟稀少的小路,总有树叶婆娑声、蝉鸣鸟雀声伴我,这样就已经很夏天了,不知道这里会是谁的童年,真让我羡慕。我停留在福建路的一处别院,把这里当做终点。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能看到砖红的别墅,葱郁的树,一阵阵热风吹着树叶飘动,身旁总会有人进进出出打扰,他们只是进来拍一拍照片,看一看店里的摆件,我又能怪他们什么呢?
晓宇,有人告诉我你曾出现在这里。你到底,还是喜欢大海,从远远的北方飞往南里。
一定很幸苦吧,你独自面对生活,或许就在岛的某家商铺里,你努力朝路过的每一位游客微笑,哪怕他们并没有进店的意思,你努力给顾客介绍店里的特色,哪怕他们并没有购买的意思。你住在店主提供的宿舍里,破损的三层小楼,拥挤的八人上下铺,沉闷的夏天夜晚,没有凉爽的空调,没有解闷的朋友,一台老旧的风扇吱吱作响,一只蟑螂爬过你眼前的蚊帐,停驻,又快速爬走,你面无表情,为明天重复的生活,闭上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我坐在鼓声路海边,海的对面是厦门的夜,我坐了很久,思考了未来一阵子,打了游戏一阵子,大概是因为饿,我才又离开那里。我再一次去了那家日式居酒屋,这一次我特意看了店的名字——小酒馆,这一次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做菜,妻子服务。我进去的时候,店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对这小店来讲,已经有些拥挤了。我还是坐在吧台,点了小菜,没有要酒,丈夫就在我面前烤鳗鱼烧,因为没有烤好生了气。
妻子说:“可能是因为火候没有掌握好。”
丈夫更生气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道菜,难道连火候都掌握不好吗?明明就是供货商的鱼质量有问题。”
妻子安慰道:“我只随便说说,你就当我是空气好了,怎么还发脾气呢?”
丈夫沉默着,没有再理妻子。
不知道他们的拌嘴后来是怎样和解,不过那时候让一旁吃饭的顾客都有些尴尬了。
我离开小店,夜再深一些,巷道里的人更少了,路过一盏街灯时我停了下来,街灯靠墙,墙延伸很远,我站在街灯下,靠在墙上,手里握着一听可乐,像是青春时期的某个夜晚,一个少年苦苦等待他心念的姑娘,我明明等不到任何人。
快要离开这座岛的时候,我朝着三丘田码头走去,又一次路过小酒馆,那时候店里已经没有顾客了,丈夫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玩手机,窗户里的妻子收拾着厨台,不知道他们的拌嘴后来是怎样和解。
那么,就到这里吧,晓宇,我走遍小岛的每一处,也没能找到你,哪怕只是相似的你。
从三丘田码头坐轮渡的时候,大概是夜晚十一点左右,已经没有那么多游客了,座椅空了许多。远处有一对情侣,女生逛了一天岛,一定很累了,沉沉地睡在男生的肩头,她头发披落,遮住了些面庞,看不太清样貌,可那个男生是那么阳光帅气,他脸颊抵着女生沉下的头,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她,不让她跌落下去,嘴唇时不时亲在她的额头。
我微笑着,眼圈湿润,看了那女生好久。
你努力着,没有被生活打败,或许就是为了这简单的幸福吧,你说呢,晓宇。
写于2021年7月21日 虫洞书店 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