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蓝船（41）

白天，我仍旧和往常一样家教、看书、复习英语。趁周日回家见了祖母，给她修剪指甲时，心中正吹着田野里丰饶的风。

祖母没有很高兴，她很多年都不高兴的样子，不论我做什么她的心底里都没有高兴的心情，我隐约觉得这不是她个人的特征，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都有这种深不见底的不愉快，不抱怨，不言说，就像功能退化了的器官，明明在身体里，却很难想起。

但这种叫作不开心的东西却一直在长大，祖母缺乏文化去理解这种长大着的心情，无端唉声叹气或是讨好晚辈似的陪同外出吃饭，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生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剪指甲是她唯一愿意自己说出口的请求——实在弯不下身体。

老房子里的老人们都有这种气质，而在我小时候这些人是很快乐的，夏天一起乘凉、炸藕饼、剥毛豆，孩子们抢着做家务，只为了偷偷藏几颗毛豆给叫蝈蝈吃。西瓜凉在冷水里，到乘凉时拿出来，分不清谁家的西瓜，只要是孩子老人都会给你分一块。吃得肚子和西瓜一样大，也不肯停嘴，稍后又啃起绿豆棒冰。祖母们也就责备两声，说是要打，手每每举起，落下时总不在孩子身上。

妈妈夸我在学校倒没把自己养瘦了，看来伙食还不错。我说学校食堂多，有一个暑假也供应三餐。外婆也笑了起来，瘦骨嶙峋的手臂抓着我腰，捏了捏，力量不小，我弯下腰哈哈笑起来。

莫不是谈恋爱了吧。我一阵紧张，传说老年人一眼能看出女孩和女人的区别。虽然这种话特别不科学，突然想到时还是心头一沉，立刻收拢笑声。

我们方侑那么漂亮，喜欢她的同学一定不少。妈妈好像也觉这话有道理，朝我看了几眼，我一下好像被看老了好多岁。

不会的，她还小，这么小谈什么恋爱，书读读好才是真的。

我催促外婆快点吃我买来的点心，芝麻团和条头糕，都是外婆喜欢的。妈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不懂其中的意思，但从小到大只要是眼色我都知道应该注意一下，之前一定说错了什么话。

本该回家住几天，但当天晚饭后还是回到宿舍，心情像跳舞一般，只盼着离那个人近一些，哪怕近一点点也像踩到糖里一般。

满脑子除了他和两人在黑夜中相拥而眠的影子，什么都装不下。

李炎没有故意躲开，每到夜晚，他都会往宿舍打电话，或者下课时在教学楼外等我。班主任笑着说，“最近辛苦李老师了，不过有方侑这么努力的学生，老师也高兴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是快乐的。

我也笑着，比他的快乐更多。

我们不开灯，拉紧窗帘，除了彼此什么都不想看见。

我渐渐不知道月光的眼色，也许蒙着一圈灰蓝的雾，这雾气预示着夏日的风。

也许大雨前月光也提醒了我们，但我们只是沉静在彼此的温热中。身体和青苔般湿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