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
01
从京城到孜城,最好走的是水路,辗转三千里。
三千里跋涉,也就罢了。
最大的问题是,孜城尚未开化,土人性野,因为触犯他们风俗,已经有三任县官死在任上。
罗丘明白,这次贬黜,大概就回不来了。
可怜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穷途末路。
泪别亲友,他孤零零的踏上旅途。
在渡口,有一艘大船正要出发,还有几个舱房空着,罗丘花五两银子包租了一整间。
他想要清净。
船出发了,看着滚滚江水,罗丘愁眉不展。
下层统舱里一直闹哄哄的。罗丘开始并不在意,后来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他。
统舱里有十几个铺位,挤满了旅客。
有个头陀打扮的人,每日三餐,都是靠乞讨其他人获得。
照理,头陀该感谢大家,可这位是个例外。
他理直气壮地向每个人索要吃食和银两。饭菜不合心意的他嫌弃,银子给的少了还要被他臭骂。
开始大家还勉强迁就他,但是几天下来,是人都受不了,终于群起而攻之。
头陀争吵不过,摆出样子要跳江,跳之前,嚷嚷着说是众人要谋害他。
罗丘赶紧拉住他,请他到自己的房间居住。反正自己包了整间房,有空铺位。
旁观者劝罗丘不要理他,这个头陀看着不像好人,跳江只是演戏而已,嚷了半天都没看见他真跳。
罗丘并不在意,把头陀带到自己房间,请他吃饭。
头陀毫不客气,吃完不够,还提出要喝酒。罗丘趁船靠岸的空隙,直接买了两坛好酒给他。
晚饭后闲聊,罗丘把自己的苦恼一股脑说出来。
头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道:“我有办法帮助你,前面渡头你要下船等我,我给你找个保镖。”
罗丘答应了。
两天后,船到了下一个渡头,两人下船,头陀一溜烟走掉了。
过了一个时辰,船要开了,头陀还没回来。
罗丘没有上船,他孤单单地站在渡头,就这么等到日落。
月亮升上来。
黑漆漆的水面上,有灯光闪动,一艘船划着水靠过来。
船头站着头陀。
“我给你请的保镖就在舱内。你记着,一切都要听他吩咐,保你安然无事。”
头陀把罗丘让到船上,自己飘然离去。
02
“相公。”
船舱内端坐着一位面蒙轻纱的女子,看见罗丘进来,起身施礼。
罗丘看见她的眼睛,顿时失魂落魄,忘记了前程安危。
她的眼睛在烛光下,如宝石,如星辰。
很美,只是冷的无法靠近。
罗丘眼里心里全是她,一晚无法入眠。
航船连夜赶路。
整整两天,罗丘茶饭无味,他想再见女子一面,但是她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用饭也在房间里。
第三天,女子从她的舱房出来,吩咐船家:“前面渡口休息两天,有大风雨。”
罗丘看见她身影大喜,赶紧凑过去问好。女子施礼后回房,并不交谈。
罗丘呆立,怅然若失。
到了渡口,船停在内港。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过往渡船,在这里补给后继续前行。
罗丘高高兴兴去敲门,女子开门出来。
罗丘很开心找到了话题:“我看天气很好,要不要趁此时间赶路?”
女子淡淡道:“一个时辰内便有大风。”说完,她就转身关门。
罗丘再要说,里面不理他了。
罗丘非常失落,慢慢回到自己舱房,刚刚坐下,一阵风已经卷着黑云从天边压过来。
顷刻之间,江水咆哮,大雨如注。从舱内看出去,天地间都是一片混沌。
闪电好像就劈在船顶,一个个炸雷震耳欲聋。
好在这里是内港,江水的波浪不算大。船儿尽管颠簸,一直都很安全。
大风雨持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雷电止住,只剩小雨连绵,天色眼看要放晴。
罗丘来到舱外,只见水面漂着片片碎木,这是被暴风雨打碎的船只,如果昨天赶路,只怕自己的船只也会散架。
罗丘一阵后怕。
“相公放心,虽然有船儿被打碎,但是无人伤亡,都被救起了。”
身后,女子也走出舱房,来到船头观看。
“没想到你还有观察天文的本领。”
罗丘由衷赞叹。
“略知一二罢了。”
女子不敢和罗丘火热的目光相触,微微偏过头,羞涩道,“相公,此后就是坦途,再不会遇到这么恶劣的天气了。”
“那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吗?”
“且慢,还要等我哥哥来到。”
“哥哥?”
女子忽然低头不语,转身回房。
罗丘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离去的一眼,是如此温柔。
傍晚时分,头陀骑马赶到。
“今晚,你就和我妹妹绿萝结婚。”
头陀仿佛在说今天晚上吃面一样普通不过的小事,“这样路上也方便互相照顾。”
罗丘喜出望外,感激地想跪下给他磕头。
03
接下来的航程,果然都是好天气,顺风顺水。
这一天,船又到一站渡口,处在雪山环绕之中。这里已经非常靠近孜城。
罗丘坐在舱内,细细翻阅孜城资料,这些都是绿萝给他搜集的。
孜城位于山间盆地,盛产小麦,美酒。土人风俗和中土大异,崇信神鬼,不服王化,遇事都由部落中头人决断。
土人之中,共有十二位头人,据说都有非凡手段。以前三位县官之死,据猜测和他们有很大关系。
朝廷治理此地,向来是怀柔之策。
天高皇帝远,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况且朝中大臣互相倾轧,争斗不已,哪里有心思顾及此处。
罗丘看完资料,暗暗叹气。
向船窗外看去,负责采办补给的绿萝正带人回来,大包小包,箱笼盆罐的一大堆。
“夫君,看看买了什么?”
绿萝一脸神秘的微笑。
罗丘好奇心大起。
一个羞涩的姑娘被绿萝拉倒罗丘面前。
姑娘眼睛明亮,容貌中上之姿,一身农家女打扮,洋溢着青春健康的气息。
“这是阿云姑娘。她命中多子,相公收了她,罗家必定多子多孙。”
绿萝紧紧盯着罗丘,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罗丘咳嗽一声:“万万不可,我是绝不纳妾的。”
绿萝轻笑:“不后悔?”
“当然!”
“也好。”
绿萝点头,“夫君如此决定,那么孜城头人那边就好处理了。”
“这和孜城头人有什么关系?”
绿萝微笑不语,指挥下人去处理船上的补给了。
船又行了五天,终于到达孜城。
04
罗丘带着朝廷任命文书去县衙交接。
县衙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他从门房抽屉里取出县官大印,交给罗丘后就拍拍屁股回家了。
罗丘追上去送给他五两银子,作为这么多天的值班酬劳。
回到县衙,只见灰尘堆积,档案零落,竟然没有一个当差的可以使唤。
罗丘正在叹息摇头,绿萝带着一大帮人赶来了。
这些人都是船上的水手,现在换个身份来县衙当差,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把县衙撑起来了。
花了两天的时间,县衙打扫干净,贴出安民告示,所有的事务都准备妥当。
只是没有一个百姓来看望新的县老爷。
绿萝直接做起了师爷,她写了十二张请帖,请孜城头人来县衙相见。
第二天一早,十二位头人按时来到县衙。数百土人在后围观。
罗丘在大堂端坐。
其中一位中年头人走在众人最前面,他手指罗丘:“你下来,搀我行走。”
这个头人方脸浓髯,一脸傲气,罗丘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罗丘从没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气的脸色发青。
头人站着不动,其他人都站在他身后等待。
罗丘沉着脸道:“本官是朝廷委派,一方父母,岂可……”
未等他说完,那头人哈哈大笑,一挥手,带领众人转身离去,瞬间走的干干净净。
罗丘一拍桌子,大步回到后堂。
绿萝看他气的厉害,安慰道:“夫君,降服头人就在今夜,不需着恼。”
“如何降服?”
绿萝微笑不答,取出一团金色丝线,在后堂地砖上,用丝线勾画出一个曲折的线路图形。
接着,绿萝取出一副画挂在墙上,点起一枝香。
这幅画是头陀的画像。
绿萝搬张椅子放在后堂正中:“请夫君坐在此处,切切记得: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离座。”
05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整个县衙在黑暗中静默,悄无人声。
罗丘坐了半夜,感觉昏昏欲睡。
一只猫头鹰从空而降,直接顺着后堂大开的门口,掠入室内。
它碧绿的眼睛盯着罗丘,扇动翅膀直扑过来。
罗丘猛吃一惊,当时就想起来避开,但是记起绿萝的嘱咐,硬是坐着不敢逃离。
猫头鹰仿佛碰到了什么,忽然一拐弯,绕着罗丘飞行,就是扑不到他身上。
罗丘心惊胆战,过了一会,看猫头鹰始终不能靠近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仔细观察,原来它一直顺着丝线勾画出的路线在飞行。
绿萝从侧门进来,笑道:“头人手段不过如此。”
手一扬,一片粉末洒在猫头鹰身上,那鹰摇摇晃晃扑腾几下,落下地来。
几个下人冲进来,将猫头鹰结结实实捆起。
忽的,腥风突起。
院中一声咆哮,一头大虎昂首摆尾,目射精光。
旁边沙沙之声大作,一条水桶粗的大蛇竖起箩筐般的蛇头,吞吐信子,都往大门扑来。
罗丘惊的几乎魂飞天外。
绿萝对墙上画像叫道:“大哥还不现身?”
室中光华一亮,头陀自画像中举步而来,脸上犹有三分醉意。
他毫不惊慌,随手掏出一个袋子,往地上一抛,叫道:“进来。”
那虎一缩,变得如老鼠般大小,一扭一扭地往袋子里钻去。
大蛇见势不妙,掉转身要逃。
头陀一步赶上,抓住蛇尾轻轻拎起,那蛇也瞬间缩小如蚯蚓般,被头陀放入袋子中。
头陀收好袋子,回顾罗丘,笑道:“相公莫惊,这是头人神魂所化,如今被抓,做不得怪了。”
罗丘久久才定下神来,又是惊怕又是疑惑,问道:“我刚刚上任,和他们未曾有过节,为何要害我性命?”
头陀道:“这是前任县官之过。
本地土人未曾开化,男女淫奔,向来自由,当初县官想要以礼仪教化,处死一对私奔男女,激怒了土人,告到头人那里,将县官害死。
从此再上任县官,都不免被害。相公履新,千万要小心处事。”
罗丘这才恍然。
头陀笑道:“头人之中,哈布头人最为厉害,这几个被抓,他必定亲自出手,只要降服哈布,余者不足为虑,自然归附。”
正谈说间,院中忽然一暗,似乎一座巨塔从天而降。
众人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巨人高至屋檐,青面獠牙,手执弓箭,一箭朝罗丘射来。
头陀一伸手,将箭枝捉住,喝到:“五丁壮士何在?”
院中光明大放,五个金甲巨人凭空出现,团团将青面怪围住。
青面怪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哪里逃的掉?被五人扑倒在地,挣扎不起。
头陀哈哈大笑,走到院中,在青面怪头上一拍,这怪也缩小,仿佛一个婴儿般,嘴里咿呀求饶不已。
绿萝笑意盈盈,走过来将婴儿接去:“好啦,做不了怪啦。”
头陀道:“他们被抓,无法回去,明天其他头人必定来求饶,相公不可轻许释放。
咱们先立威,再施恩,方是治理土人正道。
土人虽然野蛮,却言出必行,淳朴天然。相公千万不可歧视,务必要善待他们。”
罗丘连连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罗丘还未升堂,一大片土人已经挤满了县衙求见。
八个头人领头,规规矩矩地叩拜县官老爷。其中一人道:
“县官老爷,昨天哈布头人等冒犯老爷,如今已经知错,请老爷开恩放回。”
罗丘点点头:“本官自然会按本朝律法,秉公行事,绝不偏私,诸位放心就是。”
头人们很尴尬,不得不服软,连连磕头,说了许多好话。
罗丘慢慢道:
“看在诸位脸面上,此事倒也可以揭过。只是以后本官治理孜城,诸位千万要合作才是。”
众人不住点头,满口允诺。
罗丘回到后堂,只见前日买来的姑娘阿云一身盛装,怀中抱着婴儿。
绿萝道:“其他头人阴魂都已放回。这哈布头人无子,苦恼万分。
只有阿云这样命中多子的女孩,才可以和他结婚生子。
我们顺便把阿云送给他,孜城头人从此感恩畏德,夫君就坐稳城主之位啦。”
06
罗丘对头陀充满了感激。
如果没有他给自己送来这个美丽保镖,自己不是在大江中被大风浪淹没,就是在孜城中被头人暗害了。
现在,罗丘在孜城说一不二,头人们全都遵守他的章程。
尤其是哈布头人,得到阿云后,诞下一子,对罗丘尤其戴德,时常来县衙拜见,送上土产。
罗丘在城中开设学堂,渐渐将中土礼仪和耕种技术潜移默化地教给土人。
不到三年,孜城大变样,百姓安居乐业,渐渐知晓伦理道德。
往来商旅增多,不再把这里视为畏途。孜城逐渐富庶起来,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傍晚时分,头陀骑马赶到。
这一天,罗丘视察春耕回家,只见绿萝满脸忧愁,双眉紧锁。
“夫人,何事烦恼?”
“我观察天象,接下来有一年干旱期,只怕孜城百姓要受苦了。”
“哦。”罗丘对绿萝的本事深信不疑,“可有骧灾之法?”
“有是有。”
绿萝爱怜地看着罗丘,“此事只有夫君才可以做到,只是太难为夫君了。”
罗丘慨然道:“若为百姓,再苦也使得。”
接下去十天,天气都是好天气,晴空万里无云,太阳晒的大地热气蒸腾。
老百姓觉得今年的春种有个好开头。
一个月的晴朗天气后,人们开始担忧了。
井水见底,小河中的水已经干涸,大河水也浅了一丈多,几乎不能行船了。
灌溉用水已经不够。
头人们用尽他们的法术祈雨,毫无效果。
新种的秧苗都快枯焦,罗丘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他穿好官服,走到山顶上,顶着曝晒的太阳祈祷上苍。
他发誓,求不来雨,宁愿死在山上。
全城的老百姓都可以看见他站在烈日下的身影。
第一天,天空丝毫没有变化。罗丘在烈日下疲乏不堪。
第二天,天空还是艳阳高照,罗丘头昏脑涨,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祈祷。
不约而同,全城老百姓都跪到山下。
第三天早上,罗丘呼吸困难,视线模糊,他知道自己恐怕马上就会死。
这时候,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他,和他一起跪在地上祈祷。
“绿萝。”
罗丘艰难开口,声音枯哑。
绿萝眼中亮晶晶的,泪珠滚落:“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山下百姓忽然鼓噪,天边有一丝黑云出现,很快就扩大,滚滚而来。空气中有丝丝凉意沁人肌肤。
绿萝用力扶住罗丘,一字字道:“夫君,是我害了你。”
“我本是青丘狐,修炼千年,还差两次雷劫,就可以修成正果,飞升九天。”
罗丘瞪大了眼睛,看着绿萝的身后扬起九条狐尾。
黑云覆盖了孜城,狂风突然刮起,漫山遍野都是松涛咆哮之声,山丘上,两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我功德不够,这两次雷劫本来是无法度过的。”
绿萝温柔地看着他,“幸好我遇到了夫君,夫君待人宽厚有德,上天最是庇佑,因此,我哥哥让我来找你。”
“第一次雷劫是在大江之中,那场风雨雷霆,灭杀一切狐鬼。我全靠了夫君,才得以安然度过。”
“咔嚓!”
一道闪电划过半个天空,光芒刺目。
轰鸣的雷声如同九天之上有大鼓在敲响,隆隆不绝。每个人都闻到了雨水浓浓的水腥味,百姓们海啸般欢呼起来。
绿萝的每一个字,都好像霹雳一样在罗丘耳边震响:
“现在是第二次雷劫,也是我最后一次雷劫,非常厉害,夫君的善行都不足庇护我了。
因此,我借这次干旱机会,让夫君祈雨,这次祈雨功德巨大,可以庇护我渡劫。”
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一片片乳白色水雾腾起,被狂风刮的龙卷一般飞舞,百姓们衣衫湿透,在雨中欢喜歌舞,有人喜极而泣。
“这次雷劫之后,我就要走了。夫君,谢谢你三年来一直保护我。你受苦了。”
绿萝在暴雨中吞泣,“对不起。”
雷电密集落在在两人周围,山石打得粉碎,树木在雨中燃烧,但是没有一道闪电打在他们身上。
这是九天劫雷,天地间能避开劫雷的莫过于功德,功德莫过于救生。
罗丘浑身无力,被绿萝用力抱持着。
他用尽全部的力量看着绿萝,目光里全是不舍,喉咙困难地抽动:
“我不怪你。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愿意这样……再经历一次。”
大雨如注,两人紧紧相拥,视线纠缠。
07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满城都是欢声,草木生长,鸟雀在天空鸣叫,孜城焕发出全新的活力。
孜城的县官不辞而别,他在县衙门口留下告示,希望百姓们继续支持下一任县官。
后来,不止一个旅客说,途中曾经见到两个头陀,他们嗜好饮酒,其中一人非常像以前的县官罗丘。
END
作者—老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