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敲窗人
拨片
夜空如洗。从窗边望出去,天像一块嵌满了宝石的黑丝绒。
我在哪儿?对了,是在家。
半个小时之前我突然间醒来,看了一眼表,已经过了夜上九点。
我第一眼看到了对面壁炉上挂着的一个男人的画像。他已经很老了,但眼睛坚定,有着一种不容违抗的态度。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已经过世一年了,那幅画像是五年前画的,他换了好几个画师,但都不满意,最终,一个来自新疆的维族画师遂了他的心愿。
“一定要把我画得凶一点儿,这样她才能记得,这么大的家业,放在一个女孩手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将来她嫁了人,就更不好说了。”
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着,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似的。
“夫人。”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看着她,她站在沙发边上,很疲倦的样子。
“你叫什么来着?”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看样子她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人,但我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
“范梅,夫人。”她的回答很简单,眼睛都没有抬起来看我,她似乎有很多心事。
“哦,对了,范梅,你是我的管家对吗?”
“是的,夫人,我是您的管家。”
“你是哪里人?”
“我是菲律宾人,来您家工作两年了。”她似乎对我这种茫然非常的习惯,并没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
我怀疑她在说谎,她不像个南亚人,看起来太清秀,皮肤的颜色也太白,她的英语也过份纯正了,没有一点点口音。
但我又觉得奇怪,一个管家用得着说谎吗?
“我睡了多久?”我问道。
“大概一个小时吧。”她还是那么慢慢地说着。
"睡觉以前我在做什么?"我问道。
“在和我讲您以前的一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对不起,您特别嘱咐过我,不让我提醒您。”
我转过身去,用侧脸对着她,我的对面是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穿着一件睡衣,牙黄色的,领子和袖口都是蓬松的泡泡纱,下摆手绣了漂亮的粉色蕾丝边儿。看起来我似乎是个很有钱的人。
“我是谁?”我脱口而出。
“您叫于清茗,是于氏商贸集团的老板,您不记得了?”范梅,或者那个叫做范梅的女人说道,似乎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
就像爆开的鞭炮一样,所有的细节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家庭,父母,甚至保险箱的密码,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些细节后面掩盖着某些更加隐秘的东西。就像一个电子游戏,表面看来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尽收眼底,但某一块砖后面就会有一道暗门的开关,而开关的钥匙却不在我手里。
我
看到镜子里的我脖子上挂着一件东西,低头一看,东西不大,是一个薄薄的塑料片,拴在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上。我把金链子摘下来,把那个东西拿在手里端详着。塑
料片是红色的,呈三角形,三个角都打磨得非常光滑,看起来很旧,有些地方稍微有点缺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刮蹭过。上面印着一个外国人头像。一个黑人,篷松的
长长的头发,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塑料片上还有一行细细的小字:“原谅我,我在亲吻天空。”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吗?”我问范梅。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又还给了我,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恐。
“好像是一件乐器的拨片吧,”她缓缓地说着,仿佛怕吵醒了谁的梦。
“这个人是谁?”我指指上面的头像。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我站起身走进书房,打开里面的苹果电脑,很熟练地输入了密码,然后搜索了一下那句话,搜索条里同时弹出了这句话的出处和一张与拨片上一模一样的照片。是一个美国的吉它手,吉米亨德里克斯。
我觉得头很疼,这个拨片就像一把钥匙,连接着我和那个秘密。但这个想法让我觉得眩晕。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天旋地转,我歪在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范梅走了进来,看到我靠着椅子,关切地走上来。“您的身体还没有好,我建议您吃些药。”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倒出两个粉红色的药片,从桌子上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扶着我把药吃了下去。
“我扶您回卧室吧,您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我建议您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受多了。”
她把我扶到卧室,让我躺在那张宽大的皇帝床上,我觉得头很沉,只听着她说道:“天很晚了,我要下班了,明早见,晚安。”她走到卧室门口,从外面带上了门。
我是被一阵敲窗的声音吵醒的。声音不大,节奏很轻快,宛如打击乐手用三角铁或者梆子敲出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卧室里还是一片漆黑。我记得床头有一个床头灯,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我打开了灯,昏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床头的部分。
我看了一眼窗边的石英钟,凌晨四点钟。
我从床上起身,披上睡袍,向屋子里唯一的窗子走去。我拉开窗帘,天还是很黑。窗子是两扇,我伸手要去开左面的窗子。
“别动。”脑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那种眩晕的感觉也随之而来。
“谁?”我问道。
没有回答,周围静静的,只有敲窗声一声声传来,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打开了右边的窗子。
敲窗声消失了。
我探头出去,向楼下和四面望望。这是一座独栋的别墅,我住在四层最高处,每一层的挑高都很高,我的位置相当于一般住宅楼的六楼。
“不会有人上来的,神经过敏而已。”我暗笑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我真的病了吗?
我关上了窗子,走到床边刚躺下,那阵恼人的敲窗声再次出现。轻轻的,若有若无,不变的节奏。每次五下。
我再次起床,习惯性地要去开左边的窗子,又一次听到了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别动。”
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放亮,我干脆坐在了床边,听着那个单调不变的声音。渐渐的,我发现真正让我烦恼的并不是声音本身,而是声音背后连着的某件事情。我像是站在一片雾气中,回首望着世界,能够看到的仅仅是一片片的影子。
“我不允许你和他走。”
“茗,茗。”
“不,不行,不行,我不能走。”
“你会后悔的。”
“不走你才会后悔。”
“不,别逼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是三个人的声音,两男一女,在我的头脑中反复出现着,有时高昂,有时低沉。
2。会说话的木偶
早晨是工作的时间,我吃了早餐,两片全麦面包,果酱,橙汁和煎蛋。
办公室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几名经理已经等在那里,显然,在我不在期间出了很多的事情。
我发现工作的时候我才是自己,一切变得流畅而顺利,我很快地查阅了财务报表,布置了工作计划,训斥了两名工作不力的员工。
十点钟的时候,办公室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桌上有一堆送来的邮件,我慢慢地翻阅着,几个信用卡的对账单,一份会所的白金卡邀请信,一份中华名人录的邀请信,还有一份帐单。我打开账单, 是手写的,用的是蓝色圆珠笔,字很整齐,写的是木工修理。
“我什么时候修理东西了?”我尽力地回忆,没有结果。
十
一点钟,我已经无事可作,坐在椅子上,等着吃午餐。我环视着办公室里的陈设,深色樱桃木的文件柜,理石台面的大班台,真皮沙发,棕色长拉毛的地毯,一切都
那么陌生。没错,这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但我分明不记得那些柜子里装了什么。我把柜子一个个打开,就像在进行一次冒险一样。一,二,三,三个柜子里装得
都是企业制度,工作计划, 各种财务文件等等。我打开了最后一个柜子。
里面有一个木偶。
木偶很大,我一只手几乎拿不动,我双手把它从柜子里拿了出来,费力地把它放在大班台上,端详着它。沉重的原木制成的身体,身上穿着亚麻做的衣服,头顶上戴着一个线织的帽子,几缕黄发从帽子的缝隙里支出来。五官做得很精致,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像是能直接看到人的心里。这绝不是一个大批量生产的木偶,一定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无意中触到了它衣服下面的一个开关,木偶的身体开始活动,手和脚都笨拙地摇动着。我吓了一跳,几乎把木偶碰倒。接下来,木偶的下巴开始活动,然后开始说话:“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
我闭上眼睛,回忆着那个沉闷的声音。它的主人是谁,似乎就在我的脑海里,但却寻他不见。
我被这个声音惊呆了,这个声音像是来自天际,那么沉闷却又那么清晰,这是那三个声音中的一个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木偶。它的嘴巴依然在动着,重复着那唯一的一句话,“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
听着听着,我似乎听到了其它的话,另一种声音,完全不同的内容:
“茗,救我,我快被他们打死了!”
我眼前出现了一张面孔,清瘦,苍白,颧骨高高突起,眼角和嘴角带着几块淤青。我看到了他背后站立的看守,手中摇晃着的警棍,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我看到他嘴唇紧闭,突出的喉结一下下动着,而那沉闷而压抑的声音就那么传进我的耳朵。
腹语术!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他会腹语的。
但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和这个木偶是什么关系?我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疼得我紧紧掐着两边的太阳穴,手扶着桌子边干呕了好几下,临近午饭,我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吐出,只觉得胃酸把嗓子烧得生疼。
3.水子灵
一点半钟,我吃过了简单的午饭,来到二楼的休息室,躺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把一个黑色的眼罩带在眼睛上,采用腹式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安静下来。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妈妈,妈妈。”细细的,凄婉哀婉,带有点点的回声,像是来自远方。似有如无的,从那厚厚的墙壁穿过来,进入我的耳朵,让我觉得全身发冷。我一下子扯下眼罩,觉得冷汗湿透了我的额头。我按响了手边的电铃,一个女秘书走了进来。
“老板,有什么事情?”
“下午给我安排车,我要出门。”
“知道了。”她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十分钟以后,我坐在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SUV的后座里,司机并没有向后看,对着倒后镜和我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询问我要去哪里,径直发动了车子,向前驶去。
车子穿过整个城市,来到了位于郊区的一个大院子门口
我走下车来,看着门前的铜牌“XX母婴医院”。
我走进前门,导诊的小姐看到了我,马上迎上前来,她没有说话,带着我穿过门诊区,一直向后面走去。
门诊大楼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花院。花季已过,只剩下几枝开败的残花,顶在枝干上。我和她顺着小径,来到了一所小小的二层楼。楼的外观看起来很陈旧。我们走进去,里面弥漫着浓浓的薰香的气息。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粉色的护士服,留着整齐的齐耳短发,脸上带着慈详的微笑。“于女士,又来看您的女儿了?”
我点点头,她带我走上二楼,来到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里铺着厚厚的深绿色地毯,上面带着暗黄色的花纹,脚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靠墙排满了很多的棕红色的柜子。每一个柜门都很大,上面编着号码。
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钥匙上拴着一个铜牌,上面写着03105。
老护士把钥匙接过去,帮我打开了一个柜门,柜门正好与我的视线同高,我可以看到里面,里面很深,看不十分。
我伸手到里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盒子,盒子里装满了无色的液体,里面飘着一个小小的胎儿。
“馨儿。”我望着里面的胎儿,眼泪顺着眼眶流了出来。其实那仅仅是个“它”,只有六周大,还分不清性别,但不知怎么,我希望那是个女孩,人说女孩会像爸爸,我希望她会和他一样清秀美丽。
但他是谁,那张脸孔,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个男人就会觉得头疼。我伸手到那个柜门里,摸到里面还有一个绿色的锦锻盒子,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手术通知单。我打开那张单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在家属意见一栏中,写着一个名字。“宋伟。”
宋伟,我的头疼得像是针扎一样,回忆就像是被一扇铁闸关住的洪水,在钢铁的背后撞击着,翻腾着,但就是没有头绪。
他到底是谁?
还好,盒子里的另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个白色的小小佛像。我把它拿在手里。大约有半个手掌那么大,象牙色。一个坐在那里的小人,虎头虎脑,穿着僧袍,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双腿盘成了莲花坐的样子。我在手掌里把她转过来,他的背上用深厚的笔墨写着“宋馨儿”的名字。
眼前闪过了那段回忆,清冷的天气,黑色的寺院,粉红色迷人眼目的樱花,窄窄的青条石台阶,道边流动的溪水。穿着素色和服的男人和女人们。
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女人,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包,正在把一个小小的木牌系在路边的一株松树上,木牌上写着织香两个字。松树上已经挂满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牌子。她的脸上化着很淡的妆,泪水已经流干,可以依稀看到脸上泪水干涸的痕迹。
我的日语很有限,而且我知道,日本女人对陌生人,即便是同性也不会太热情的。但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很想和人说说话,最好是个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我甚至连“抱歉”都忘了说。
那个小绢人一样的日人女人似乎是被吓到了,她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一张精致的,看不出年龄的面孔。
“我的女儿,”她怕我没有听懂,又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了一遍,“my daughter.”
“她多大了?”我费力地回忆着这些话用日语怎么说,因为我真的不想让她觉得有一点点不适应。
“没有出生,只有四个月。”她用手抚着牌子上细细的流苏。“两个月以前,她离开了。”
我听懂了,沉默不语。
“你也去寺里吗?”她大概是觉得我的日语太差了,用英语问道。
“是的,我们一路吗?”我也用英语答道。
她没有回答,我们肩并肩走向庙里。
“你是中国人吗?”她问道。
“我是。”我听着她木屐踩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按照日本的说法,没出世的孩子去了哪里。”我脱口问道,突然我觉得很唐突,接着说道,“别误会,我和你一样,我的孩子只有不到两个月。”
她露出了日本人那种典型的笑容,礼貌而又疏远,让我想不出那个笑容背后的真实情感。
庙的前厅很大,很多人在求签。
“你去求一支吗?很灵的”她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肘。
“不用,我没有可求的事情。”
“哦,对了,来这里。”她突然拉起我的手,一直走到了店的侧面。那里有一排长条的乌漆长凳,上面排着很多白色的塑像.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笔和砚台,桌边坐着一个僧侣模样的中年人。
“为你的孩子做一个吧,”她露出了那种诚恳的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这个叫水子灵,有了她,没有出生的孩子和妈妈在一起的,真的。”
我把钱放在旁边的一个盒子里,那个中年的僧侣向着我谦恭地笑着,他的日语口音很重,我完全听不懂。
我
在那一排雕像中用眼睛挑选着,最后选中了中间的一个。我小心地把她捧在手里,真的没想到,这个小东西比我想象得要重得多。中年僧侣打着手势,让我把选中的
那个雕像递给他。然后拿在手里,单手问询,双目紧闭,开始诵经。过了很久,他放下那个雕像,很清楚地用日语问道:“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宋馨儿。”我怕他不会写,就用随身带着的签字笔写在了手心上。
“啊,了不起啊”他发出了日本人常用的惊叹声,然后用假名读出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真美,宋是先生的姓吗?”
“是的。”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答道。
“明白了。”他不再说话,把雕像转过来,用墨笔开始在背后写字,他下笔很慢,笔划沉着老到,三个字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写完。然后,他用嘴吹了一会儿,确定字干了以后,才用一个白绢的袋子装好,然后双手递给了我。
“她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会照顾她,爱她,直到永远。”僧侣慢慢地说道,那个和服女人小心地在我耳边翻译成英语。
永远?永远是什么?馨儿,在这个初夏的下午,我就这么看着你,然后我会离开,你一个人永远地呆在这里,你怕吗?你怕的时候会喊妈妈的名字吗?你会恨妈妈吗?你知道你的爸爸是谁吗?妈妈忘记了,你能告诉妈妈吗?
我看着那瓶子里的孩子,心里翻腾着千千万万的问题。我觉得头晕恶心,只得坐了下来。
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我回过头来,那个老护士依旧那么慈详地看着我。
“别难过了。”她劝慰我说。
“您有孩子吗?”我问道。
“有的,也是个医生,今年快三十岁了。”她笑了笑,我觉得那个笑容似曾相识。然后,她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4.车祸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天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司机站在大门边上,为我撑起了一把大伞,我紧走几步,钻进了那辆雷克萨斯。
今
天是星期五,虽然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但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多了。把宽阔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暗,车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大家都早早地打开
了车灯。时不时会有些小车毫不客气地变道,挤到我们的身前,要不是司机眼疾手快,早就发生了车祸。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司机回头和我说道:“老板,我们走个小路吧,这样堵下去,再过一小时也到不了家。”
我点点头,司机一脚油门,然后很快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像箭一样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这是一条没有改造过的小路,窄得只能容下两辆车对面通过。有的时候,还会有一些车子停在道旁,占据了路的一半,司机只得从逆行上开过去。
雨越下越大,前面的路几乎已经看不清楚了,司机把雨刷开到了最大,但水流还是把挡风玻璃弄得一片模糊。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东西从我对面飞驰而来,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钝响。
“妈的!”司机骂了一声,使劲踩下刹车,安全带紧紧勒住了我的肩膀。
司机跳下车去,冒着倾盆大雨,去检查那个被撞倒的人。我也跳下车跑了过去。
那是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头盔已经被撞掉,身体靠在路边石上,嘴角流着血。
司机上前去扶他,问道:“怎么样,小伙子,有事吗?”
我凑上前去,俯下身看着他。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宛如我脑海中的那张脸庞,他的脸色苍白,嘴里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救我!”
“救我!”这个声音像是一根细细的长针,穿透了我的心房。而那绝望的表情则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大声地问道:“你是谁?”
没等那个人回答,司机拉住了我的手,“老板,您回车里去,雨太大了,您会着凉的。”
“那他怎么办?”我指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把他先抬上车子,然后叫救护车。”
我坐在车子的前座位上,听着司机给医院打着电话,然后又给公司打电话。
“我出车祸了,你们先把老板接回去吧。”
我听到后座上的他发出费力的呼吸声,很可能伤到了肺。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费力地开入了窄窄的小路,那是我公司的车。
“老板,你先走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警察一会儿就到。”
我关切地看了司机一眼,然后钻进了来接我的奔驰车。
雨还是很大,助理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毛毯,我躲在下面瑟瑟发着抖。奔驰车又回到了拥挤的路上,夜暮已经降临,路上的车灯照在玻璃上,显得格外阴沉。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中。
“救我,他们要杀了我!”我隐隐听到了那个沉闷的声音,那张面孔在我面前像是一个浮动的屏幕一般,一闪一灭。背景里还是那个监狱,那面无表情的看守,一下下掰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
“谁,谁要杀你,你是谁?”我的嗓子好像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的问题喷涌而出。
“他,他,还有他们,他们晚上用厚袜子塞上砖头,打我的肚子。用针扎我的小腹。他们说要给死去的人报仇,要把一切都做得不露痕迹。”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我又重复了一遍。
“别废话了,我没有时间。”我看到那张清秀的脸庞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不能救我,那你就为我报仇吧,不能放了那个杀了我的人。”
“是谁,那人是谁?”我急切地问道。
“就在我身后,”那个声音变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了,“姓刘,他喜欢掰手指关节。答应我。”
“好的。”我答应了一声,然后惊醒。车子还在走着,我的身上仍然湿得像落汤鸡一样。
5.敲窗人
范梅在家里等着我。她说有一个警察已经到了很长时间了。
我有些意外,车祸的事情不应该找到家里来。
我走进客厅,一个年轻的警官站正坐在沙发里,看到我进来,他站起了身。
“您好,于女士,我们是公安局的,您报警说您的卧室里有动静,怀疑有人要潜入是吗?”
我报过警吗?我看着范梅,心头疑窦丛生。
“真对不起,我不记得自己报过警了,最近记忆有些恍惚。不过我卧室里有声音倒是真的。您能上来检查一下吗?”
警察点点头,我带着他和范梅一起走上了四楼。
警察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屋里的情况,然后走向了唯一的窗子。
“不要开。”我失口说道。
警察停下了手。
“怎么了?”
“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
警察把两扇窗子都打开了,他俯下身去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对我笑着说:“没事,于女士,恐怕您听错了。就冲您这个楼的设计,就连特种兵都上不来,您完全不用担心。”说着向卧室外走去。
“请等一下,”我在他背后叫住了他。
“有事吗?”
“我还是觉得不安全,您能今夜为我执个夜班吗?您就睡在我卧室外边,也有床,很舒服的。”
警察挠了挠头。“对不起,我们警局不提供这种服务,再说,我已经下班了。”
“您一个月工资是多少?”我打断了他。
他说了一个数字。
“算我私人雇您,今晚为我守夜,我付你一个月的工资。”
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看到范梅皱了一下眉头,仿佛不同意我这样做似的。
已经十一点钟了,范梅已经下了班,她显得很累,走得也很匆忙,我突然想到,她忘了给我吃药了。
我吩咐警察守在门外。自己洗了澡,换上了睡衣。
范梅把药放在哪儿了?我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于是躺到了床上。今天实在太累了,我觉得意识很快变得朦胧,似乎马上就要进入梦乡……
突然间,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我从床上跳起,打开床头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顾不得这些,挣扎着穿上睡袍,拉开卧室的门,问道:“真不好意思,我还没问您贵姓呢?”
警察已经脱掉了上衣,只穿着一件白衬衣,正斜靠在那张舒服的床上。听到我的问话,他抬起了头,答道:“姓刘。”同时,不好意思地掰了一下手指,发出咔的一声。
就在那一瞬间,一切碎片都连在了一起,在我脑海里生成了一幅大画。宋伟,馨儿,范梅,车祸,监狱,木工活,咯咯作响的窗子。
我感觉脸在抽搐,舌头发干,心在狂跳。我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着警官说道:“刘警官,晚安。”
我走回屋里,关上门,打开书柜里的一个暗门,里面有一个开关。我拨动了那个开关,一阵轻轻的敲窗声回荡在屋子里。我关上暗门,转身对着卧室的门口
“刘警官,刘警官,快来啊!”我歇斯底里地喊着,觉得声音都不像是我自己的。
门外听到起床声,然后刘警官破门而入。
“你听到了吗?”我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紧张地看着他。
刘警官点了点头,伸手打开了两扇窗子…
一切都结束了,我看着空空的窗架,脸上露出了笑容:“伟,你看到了吗?馨儿,你能听见妈妈的话吗?”
我走到门外,拿起一条毛巾,提起那件警服,看到胸牌上写的是“徐伟新警官”,我并没有觉得意外,把警服也从窗子扔了下去。
雨后的夜风是冷的,吹在脸上,竟然觉得有些颤抖,我打开音响,里面响起了蔡芹的歌声:“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拨动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