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漫漫
一
被手机铃吵醒时我推想应是凌晨四点多点。
谁?我想,不理它!推销房子的?我脑子闪过这样的念头。电话也太早了,毫无底线!我又想。太累了,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被铃声吵醒!
谁呀,这么早?我迷顿着摸着床头柜上的手机,迷糊里看见时间是四点五十几分。电话那头你急促并带有哭泣的声音传来,说不好了,出大事了,“昂老头”倒地上起不来了!
“现在他人怎样?”我睡意全无,提高了音量问你。边上妻也撑起身子睡眼惺忪看着我,准确地说应该是盯着我的手机。
“不动了,他身体僵在地上不会动了!我推他他也不动,啊,啊!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哇一一”电话那头传来你一声撕肺的干嚎。随后在耳麦里根本就听不出你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夹杂着你的哭声。妻一把夺过手机:“滚!这点事情都问不灵清,我来!”事情变成了我盯着妻子手中的手机。
妻子一番劝慰,你情绪有点平稳,这我从妻子的神态能感受到。
凌晨,“昂老头”催你醒来后就准备出发去转山。你爬出帐蓬,露营区域满地积雪,真白!你抬头看天际,就看见了远处冈仁波齐神山峰顶被早晨的阳光照射成了金色。“金山!快!”你朝帐内的“昂老头”激动地大喊,还止不住跳跃了几下。正在收拾东西的“昂老头”闻声急促爬出帐蓬,他抬头看见了远处的金色的冈仁波齐神山横亘在那里,安静而伟岸。有几朵大的似绒团样的白云缓缓地正在离开峰顶。天很蓝,空气稀薄寒冷,风有点刺痛脸面。脚下空地前有若干麻雀跳跃着寻觅转山人散落的面包屑。时间如同静止。
金色的冈仁波齐你激情的神态感染了“昂老头”,他着力地拥了你,满满的一个怀抱,他游丝般耳语着:这远方的神山!真想就此定格在了画面里。你看,多美,梦境似的。雪山巅远处那展翅的鸟,你看见了吗?
“不是鸟,是那只头白的吗?”你用手指着远处盘旋的大鸟,更正道:“这是鹰!哎,我跟你说个事,有次曾经梦见你是一只鹰,带我远飞,也是白头的鹰。”你后半句语气通透着柔和。
“昂老头”听了,伸手摸了下自己略有白发的头皮,还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自嘲说:“这几天脑袋发胀,昏沉沉的,估计有点高反。老了,曾经同学少年,如今鬓已华发。”说着转身去搭相机支架,边走边说:“拍个照吧,留个神山金顶作证。”
你背过身去寻找拍摄位置,等你转过身,见到的是“昂老头”倒在薄薄的积雪上,相机在支架上静静地瞄着远处的神山。你一愣!血往头上直冲,头皮一阵发悚。出事了?你猛喊一声,扑了过去⋯⋯三月的冈仁波齐神山营地冷风刺骨,“昂老头”的身体在你半蹲的怀里越来越沉,越来越凉。天际的那羽大鸟一声嘶鸣消失在升腾的云雾里。无助的你拔了我的电话。⋯⋯
二
你是我中学时代同学,“昂老头”也是。初二那年,学校去纺机厂学工,刚到厂里,“工宣队”的那个师傅在食堂大厅里给同学们讲着注意事项及分配班组。我有点高烧,感觉很冷,“昂老头”把他的中山装脱给我穿上,一直到第二天退烧我将衣服还给他时摸着了口袋里的一张纸条,展开发现是你写给“昂老头”的情书:“要同去远方看雪山,要在三角梅盛开的远方村庄建座小屋,溪流潺潺,⋯⋯永远属于你的慧玲⋯⋯。”你在最后这样写道。
这是你少女美好的初恋,怀揣浪漫梦想,世界极美。而我一直把你的初恋故事隐藏在自己心的某个角落,不曾与旁人提起。
恢复高考当年,我们在读高一。学校进行拔尖分班,你与“昂老头”分在文科,我进了理科班。学习非常紧张,没时间瞎想,在高一到高二这段时间里要完成新课的学习,又要复习冲刺,脚不点地,头昏脑胀。结果是我们彼此落榜,自后各奔东西,有二十几年不成见面。
老同学聚会再次见面时,我才知道你已和“昂老头”结婚成家,而我正下岗失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四处觅食,混得一塌糊涂。
“你来我们公司?‘昂老头’好几次与我提起说要再想投入一点资金,将公司略略再做些大。要人,当然要熟人,需要知根知底的。正好,你来!”你将“你来”两字说的很肯定,语气强而短促,不容推却的那种。
“我可是什么都不会唷。我告诉你我一个厂里出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在工厂里干了十来年,除手上有流水线上的技术,到点下班回家,中午食堂里买买饭菜,数数饭票外,我别的就什么也不会了。”我把情况简略一说,实是求是:“能行吗?到你公司里去?别反而变了累赘。”显然我对自己信心不足。我失业下岗后,面对社会,面对新的环境,面对生存压力,着实茫然了好长一段时间,说良心话,有段时间真的突然就觉得小时候我长大的城市变得非常陌生,我认为自己简直就是废人一个。最难的日子里,甚至伸手向退休的母亲借过二千元⋯⋯好在“电大”混了几年,逻辑思维被捋过一把,适应还快。“问问你看,你们公司做啥的?”我有点小心翼翼。
“应该是主做弱配电。产品与技术涉及房地产、空调、电脑,甚至医学仪器设备等电子类,为它们提供整体解决方案和产品。这样吧,反正一时半会说不灵清,今天不说这个,你先来了再说,都可学的,又不是天生就会的,神仙呀你以为。就明天吧,上午九点钟你去“昂老头”这里。”
你将地址电话给了我后去找别的同学聊天去了。
看着你在同学圈里的背影,我想起了你高中的时候是我们校团委副书记,文科尖子班副班长,“昂老头”是学习委员。你今天风釆依然。
第二天我一到“昂老头”办公室,他开门见山,彰显老同学风格,没有套路也不客气:“先学车吧?你看?”在“昂老头”办公室里,我边听他说边环看:一只腾飞的鹰的模型摆在书柜的架子上,我注意到鹰的头是白色的。“昨天听了慧玲说了。我有点事,几个客户朋友,没能去昨天的‘同学会’。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嘛。我俩着实想了想,商量了一下,你还是先学车去,以后你有得忙的。我知道你的性格脾气,心里能盛得住事的那种。过来好好帮我们公司一把,出点力。你我之间就不用说什从千恩万谢之类的话,实实在在一道干。”说话间他泡制了功夫茶招呼我喝茶。
茶间,我与“昂老头”聊了很多,聊了公司的发展前景,谈了现在公司工作的瓶颈问题。“昂老头”告诉我要发展,要人手。现在我们四十来岁年纪,正当年,再好好干一把,准备用不到二十来年的时间去做做大做做强,然后退出江湖。”
“你喜欢鹰?”话间,我看着书柜边上的大鸟问“昂老头”。
“那里是我喜欢!慧玲,是她,要我学,说鹰勇敢快捷,还说有眼光,看得远。还说是什么,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成语?是不是成语?哦哦,叫天阔任鸟飞!一定要叫我学着点,结果是一一我学得很累,做得更累,活得不轻松。”
“你算可以了!”我苦笑着:“你总还在飞。你看我现在同麻雀不是一样,到处觅食,四处碰壁,肚皮都很难混圆。你记不记得?读书时,初中读书时有句话,毛主席的诗上的,叫‘吓到蓬间雀’。我便是这个‘雀’。”
我的这个“雀”后来在你公司里一直干到现在,从司机开始到物流公司总经理,再到总公司副总经理,用了十五年时间,你很满意很放心。
三
“你等几分钟,我们俩马上商量一下,你等电话。”话音一落,妻子切断了电话。电话这头,妻的声音尽量做到平稳。沉默了一阵,我们做出决定:
公司出车,风雨兼程。我与公司车队老冯同行,接“昂老头”回来。
公司出面,联系杭州友好城市那曲当地政府,请求藏民帮助。我们公司常年有对那曲结对援助,有熟人。
我在电话中将决定意思告诉你,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后只说了没几个字就挂了电话:“快!你要快。我指不定马上要疯了。”
我在与你通话时,妻已收拾了行李。老冯过了不多时开了辆“全顺”已等在楼下。我急急提了东西闪出门去,身后传来妻的声音:“喂!一一别忘路上买氧罐。”
四千多公里,我与老冯轮番上阵,在成都进入“川藏线”,一路只管向前。路上我脑中老跳出妻要我买氧罐的声音。
我们是双下岗家庭,孩子还小,在最艰难时,靠俩的合力支撑了过来,不离不弃。三十来岁年纪,妻常鼓励我说我们一定会有机会的。后来那场同学会,你改写了我们俩后半程的命运。在不忘贵人的同时,我们也不成忘了努力与付出。
在我进你公司二年后,新年开工的当天,你叫我去你的办公室,“昂老头”也在。你把一份承包合同递给我:“看一看,如果合适你就签了。当然,你也可以补充点想法进去。签或不签,明天下午给我吧。”
下班回家,我与妻说了承包合同的事。
“签呀!”妻说:“你真是个‘不拉几’。”我问此话咋讲?妻说什么咋讲,说你姓“傻”嘛。“好事情来了都不晓得,傻不傻呀你!人家这是送银子给你呀,又不用你投资,现成的东西摆在眼前,你干就是了嘛。马上签,现在!。”
“嗯,好!签!”签好合同,我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踌躇满志,喜形于色。道:“做一把人生赢家!”
“滚!什么赢家输家,你给我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吧!”妻当头棒喝:“不过,今天好事,我要加个好吃点的菜。”
想想也对,人生哪有什么赢家,出娘胎落地这一刻就注定了人生的最后结局。
⋯⋯
车抵达冈仁波齐神山脚营地已是第三天中午时分。由于尖起精神,我与老冯不觉疲惫。
四
扎西是你公司结扶对子乡的一个乡干部,说一口流利普通话。接到我的电话通知后立马带了十几个藏民骑摩托车赶了过去,其中还有他的夫人。扎西五十几岁的汉子,有古铜色皮肤,脸上皱纹很深,刀刻般线条很硬。他四十几岁时带队来过杭州,我开车把他们拉来拉去游玩参观,彼此比较熟了,这次再见着已有十年之隔。我说我们准备今晚就走,接他们回家。
扎西道:“行!”说着拉了我的手往他们搭的帐篷走去,边走边说:“但怕你身体吃不消吧,吃不吃得消?这么着急。”他看了我一眼:“要不息一晚,明天早上出车?”
“嗯,也行。”我想了想又说:“还是再说吧,等一会儿再说吧。”我又指了指营地上的大帐篷问:“扎西,这个你们搭的?”扎西点了点头说是的。
“谢谢你啦!”我感激地对他说:“这几天幸亏有你在。”
“没事的,应该的。”扎西憨厚地嘿嘿二声又说:“是按了我们这个地区办的事情,我还请了几个僧人在超度亡灵。反正按我们当地高规格在做。”
在我与扎西边说边朝帐蓬走去时,我看见了你。扎西告诉我,你边上的妇女是他的老婆,一直陪着你身边,已二天了,没见你说过一句话,你一直这样憋着。
你显然同样看见了我,极力想从帐蓬门口的石头上站起时你晃了晃,你想叫我,我听到你“啊”或者“唷”地对着我一声喊,身体就软了下去。边上的妇人连忙一把接住一一你昏厥了过去,软软地被妇人抱在怀里。
扎西见状,急忙高声指着远处的一个青年用藏语喊了起来。我见那青年跑向坡上的嘞嘞车,快速纤引过来,众人合力将你抬着躺了上面。那妇人顺便也钻了进去,徒手放下了帷幔。事后我才知道那青年是扎西的大儿子。
“没事的,可能是这几天人虚脱了。嘞嘞车里躺一下会好的。”扎西告诉我,你这几天一直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的,很少言语,呆呆的,偶尔会站起来抬头看看远处,张大嘴象是要喊什么却不见有声音出来,只是咕噜几下。他问了他婆娘,说是每次见到冈仁波齐山前面垭口有鹫鹰飞过时你就会站起来注视远方凝神许久,直至飞鹰消失。
听扎西这么一说,我心宽了许多,又见你身旁有妇人伴着,便转身走近帐蓬撩了帘走了进去。我首先就看见了成排的五色经幡,从帐顶上垂下来挂向两边,围住一个白布台子。“昂老头”全身被白布裹着,平放在这个白布盖着的台子上。六七个僧人打坐在左边闭目诵着经文。从几支粗大藏香燃出的清烟,袅袅升腾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帐篷内四角上点着几盏油灯。我想应该是酥油灯了。我注意到亡者脚后同样点着一盏酥油灯。我轻步上前弯腰合十双手鞠躬行礼后退了几步,转身对扎西表示了感激之情。
扎西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就是怕有什么不周到。”说着指了指亡者脚后的酥油灯道:“这是按你们汉族来的,据说要点个‘长明灯’,我就办了一个。我们藏人是没有的。”
“你想得真周全!我代公司全体再次向你表示谢意!”一一我在脑中略有停顿一下后问道:“你研究过汉文化?”
“有点喜欢,喜欢孔夫子的‘中庸之道’。其实这个所谓的之道,无非就是指在了阴阳中间之处,是个平衡点。哦今天我们不说这个,有机会说,我们日后有机会细说。”扎西摇摇手说。
是呀,“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多少年来我不就一直在寻找嘛!自下岗以后,我一直在寻找平衡:在饥饱之间、在善恶之间、在欢乐与悲伤之间、在黑与白之间、在山与水之间⋯⋯后来我告诉你我在公司这几年来干得感觉很好,很通气。我想这可能就是寻着平衡点了。你对着我笑了,说加油!说会有新的平衡点要去寻找的。
那么,在生与亡之间的平衡点又在何处呢?我与扎西一直立在亡者的右边沉默着,而脑子却在想着这个问题。
隔着“昂老头”的遗体,左边不断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含糊不清。是的,超度亡灵不就是在寻找那个平衡点嘛!我想。
于是,我转过头去对着扎西说我们想尽快赶回去。
五
你在嘞嘞车上从昏厥里睡醒过来,起得很早。脸上神态气色好了许多。妇人说你早起喝了一碗马奶子茶。扎西来敲门时我一看时间已近中午,连忙叫醒老冯起了床。营地的旅店非常简陋。由于连日开车劳累,又心急如焚,到了冈仁波齐后心有点放松,晚上见着床后纳头便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扎西将我与老冯召集到嘞嘞车边,妇人在为你轻轻梳着头发。我见你出神地面朝冈仁波齐,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远处的山峰被大团的浮云裏绕着,不见踪迹。
扎西说你身体还非常虚弱。我提出下午1点过后马上出发返程。
“不行!”扎西止住了我的想法,他说你这样的身体状况,经不住高海拔地区的恶劣气候,必须由他带回那曲去将养一段时间。扎西的语气满是不容置疑的态势。
“那一一,那这个的话,就只好慧玲你留下来跟扎西回那曲?我与老冯带志昂走?”我突然想到“平衡点”三个字,我必须在留与去之间找出这个“点”,然后把想法讲出来。
“昂老头”的称谓是读书时他在我们同学道里的绰号,他真名叫刘志昂。襁褓里时,他有奶干,营养不全,吃啥吐啥,他母亲看着他象个小老头,就呼他小老头小昂老头。后来读书时变成了绰号。在公司时,全公司只有你和我直面称他“昂老头”。
你听了我的意见后,猛然从石头上站起来,态度同样不容置疑:“不行!”同时几乎是喊着叫道:“这怎么能行!我必须与你们同行!”喊完你一顿猛咳。显然是冷风呛了嗓子。
“平衡点”被你击碎。
不知何时,山坡上下起了雪来,雪片轻舞飞扬,静静落在你身上,落在你飘扬着的发际间又缓缓被融化,变作雨水滴在你的羽绒服上,渗出一朵水花⋯⋯。我不知是否地僵在雪天里。
不知何时,扎西去帐蓬里请了二位年长一点的僧人过来,其中一位提出了他的建议,扎西翻译了僧人的意思:
路途遥远,此去估计最少也要五天,进了内地时间一长怕遗体加速变质,这是对亡灵最大的不恭。
全程按藏人文化操办,让亡灵得道升天。
女主必须要等身体好转才可离藏。
将高规格超度亡灵。灵魂整体升天。
“僧人说用‘TZ’”扎西最后告诉我们说。神态严肃。
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一一“TZ”!心想你也同样。因为我见你用很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背过身去遥看远方天际处的山峰,站在那里,又纹丝不动了。
冰冷的山风吹着我们,我发觉大雪停了,不知何时停的。午后的阳光探出脸来,天空真蓝。远处神山上的云团被风渐渐送走,变幻着姿态,冈仁波齐神峰若隐若现,苍穹安静而深邃。天空里一羽神鹰在气流里沉浮。这是我越过你的背影所能看见的大自然呈现在我视线里的景象。能永恒在这里真好,我想。片刻后你终于转过身对我说好吧,就听扎西他们的吧。
“那要不跟‘昂老头’父母说一说。”我问你。
你摇了摇头说:“算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了,等以后找机会再说吧,年纪大了,怕过不了这个坎。”停了停你问我:“你钱带了没?”
“带了,不多,五万不到点,临来我老婆塞给我的。”我对你说。
“你都给了扎西去吧,我车上后备箱估计还有几万,你们自己回程留点费用后就全给了扎西吧。我想我马上可能还真回不去了,全身无力。起码等过了五七祭日你们再来接我吧。”
“好的。”我对你说。
我把与你商量的结果低声告诉了在帐篷门口等回应的扎西。随便将钱给了他。
“不用这么多吧!”当我将钱给扎西的时候他推托了一下又说:“我现在去和僧人谈谈看,选个好的时辰,准备准备,请个天师。附近的村民再叫一些过来。”
“事后钱有余多你就留着,不用再还给我。反正慧玲在这里要生活一段时间。这个也是她个人的意思。我在想最好你用藏药为她调理调理。”我见扎西收了钱后对他说道。
“嗯,这到可以。”扎西点点头。又说:“你真当细致”。
“‘TZ’”位置在哪里?”我问。
扎西眼望远处,指着冈仁波齐山的地方:“从这里过去,你看见有个垭口的地方了吗?这是第一个垭囗,我们还要再翻一个大坡,过第二个垭口就到了,仪式就在那里。”
我朝扎西指着的方向望去,你还是站在原位置上,望着远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头发随风飘散。你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看见扎西所说的第一个垭口,只能从你的肩头越过的视线中,隐隐约约见着远处有许多五色经幡在寒风中飘扬。我想这可能就是第一个垭口的地方了。
于是便随口“哦”了一下。见扎西在忙着打电话邀人叫嘞嘞车。
几年后,当你从抑郁中走出来,我们回忆起那段你在冈仁波齐山营地的经历,你说你那几天脑子一片空白,就同山脚下的积雪,白净而寥廓。我说这不可能的,你那时脑子一定想了很多。你笑了。
你告诉我说,那时,站着看天,看山,总看见天际的神鹰。连梦里也常见到它,总希望它飞过来落在我脚边,可就是没有,就是只在眼前飞来飞去,或远或近的,不肯过来,又好像是要叫我飞过去。我站在山坡上就想这个事情。
“幻想是幻想,不能当饭吃,生活总还得继续,是不是!”这是几年后,你在办公室跟我说的话。
六
嘞嘞车吱吱嘎嘎翻过第二个垭口不远,我们就来到了仪式处。有人早已在这边等着我们了。
送行队伍是在天稍稍有点亮光时出发的,到达天台时约清晨五点左右。一路上,扎西和他的大儿子不时地将手上的经幡压在路边用石块垒起的“尼玛堆”上,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静默一阵,再展开双臂匍匐下去⋯⋯。在过垭口时,他父子俩把所有的经幡全部挂在了经幡旗杆上,五色的经幡迎风猎猎作响。
在将过第二垭口时,有个年长点的僧人走到你身边,我看见他作出拦住你再走的手势,你手扶嘞嘞车紧抓不放,队伍就停了下来。扎西见状从经幡旗杆边跑了过来,边解释边招呼我过去。“按我们藏民风俗,女人一一哦女同志,(扎西尽量用温和的语气,以便不刺激你的感观,这我能听出来)不能参加现场的。你留在垭口里等我们,我夫人会陪你,你放心交给我吧!”
“为什么!”你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去?他是我丈夫呀!我必须去!我必须送他最后一程⋯⋯。”你倔犟着,我见你抓扶嘞嘞车的手一直在哆嗦,张着口又说道:“我们是汉人,不是藏民!”
“不!不是的!”扎西显然提高了音量:“志昂是我们藏民的儿子,他早就是我们的儿子了,是我的兄弟!从结对援藏那会他就是了。多少年来,援助的乡小学,出资兴建养殖基地,每年提供的助学基金⋯⋯,不胜枚举。他在我们心中早已是亲人了。请夫人尊重我们的习俗,让亡灵升天!”
“啊一一”我听见你只发出这么一声,身体支撑不住软在妇人的怀里。
……。
仪式实施这一节,于我是吃不消讲诉的,更吃不消用文字来表述现场的那些细节。这里略过。
“你看!腾空了,那头鹰升天了,志昂升天了!你快看!”扎西一嗓子亮醒背转身体的我,我转身抬头,“昂老头”呢?我想。天空里,一羽白头苍鹰在快速升空,在气流里沉浮,它时儿展开翅膀盘旋,时儿振翅冲进云霄,⋯⋯。我眼含热泪,我想垭口等着的你也一定看见了。
腾空七
二天后。
怕你住不习惯毡房,扎西安排了你住在乡小学里。“没事的,有好几个支教的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在,我安排有个校工的,平时做些汉族饭菜,放心好了。况且我女儿也在小学里教书。”
“这个那真的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我双手合十,作虔诚状。
“应该的,我们只做了这么一点点。”扎西刚说完,课间休息铃响,扎西指着教室里迎出来的一个女教师模样的人说:“我女儿,现在是校长了。可能受我的影响,在这里教民族舞蹈和汉语言文字。”
扎西的女儿领我们进了学校的“慧爱室”休息,我看见了一块捐赠匾上我们公司的名字和捐款数额。
由于出来时间有点长,我与老冯说了一下准备马上回去,公司的事务一大堆,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你,你虚弱靠在床上,妇人在床边守护着你。
“你们,你与老冯过了今夜再走吧。”你闭着眼说:“这几日你们也吃力的,好好息一夜,明天早上准备一下出发。”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睁开眼睛对我说:“过了三十五天后你们来接我。我的那辆车你们开走,让扎西的儿子开,小扎西你们带走去公司。”你仰起身指着老冯道:“你好好带他,就跟你做学徒如何?”
老冯点头允了。
你回过头去又躺了下去,没多久又起身朝我说了下面的话:公司怎么办?以后怎么走?公司上下几百号人总不能散了吧?都要吃饭养家,怎么办呀!我见你眼晴里蛮是焦虑。
你让我回去后先主持一下全面工作。
我说我先回去撑一月半年再说,等你回来再协商。我用劝慰的口气说了这样的意思。其实,我想告诉你当时我心里是没有底的。我还想告诉你船到桥头总会直的。但为使你安心,我不能不口气硬了起来:“你放心,是坎总会过去的️。”
第二天,一清早我听妇人说你睡得很沉,没去和你招呼就着车走了。我关照了妇人,我们此走的一个月内全仰仗你们了。小扎西作了翻译,并抱了抱他母亲。我看见妇人眼有泪花轻弹,点着头背过身去。
“骄傲的母亲不哭!”小扎西用藏语轻声对他母亲说。
小扎西开着你的越野车前边领路,我们在318公路上一路狂奔,风雨兼程。我们知道离你越来越远了。
在进入四川境内前,天黑暗了下来,我们在路边作了短时间休息。借机我回头看了来时的公路:公路在黑夜来临前躺在暮色里,向着远处山的纵深处延伸,落在某个垭口处没了踪迹。再望看远处,已是一片黑暗。我环顾四周,注视公路上方,没有看见能飞的物体。鹫鹰、苍鹰、隼鸟,什么也没有,那怕能飞过几只麻雀。天空中只有成团的灰暗气雾从远处圈滚而来⋯⋯。
“要马上有暴雪!快!快!我们必须快离开这里,赶在风雪之前离开!”小扎西大声提醒着我们。
我们继续赶路,进入成都后三个人整修了一天,躺在经济酒店的床上,沉沉的睡了十五六个小时⋯⋯。
二个月后,你回到了杭州。
那天,我对妻子说明天公司派车直奔那曲去接你回家。
“我跟你去!”妻很直白告诉我:“路上你们男人家弄不灵清的,还不方便,我去。”
“这,喔唷一一,这你帮了我们大忙了。正愁这事呢,原本想叫公司的劳动阿姨跟去,想想也不对。还想叫何老师同去,就是人事部门的何老师,但年纪大了,我不好意思开口。这下好了,解决了个难题。谢谢啦。”我将“谢谢啦”三个字拖了个长音,并嬉皮笑脸地对妻子弯了下腰。
“去去去,跑开!滚一边去!”妻娇嗔道:“谁帮你呀,那个高兴来帮你,我这是帮的公司,晓不晓得。人家帮了我们这么多,是不是。反正我退休在家的,能出点力应该的。”
后来,你能从抑郁中走出来,妻子功不可没。以至你们成了闺蜜。当然,这是后话。
八
回到公司后的一个星期里,除了必须说话或见人外,你就一直在办公室里不出来,透过办公室间隔的玻璃,员工们都能见你总盯着书架上的白头雄鹰模型默默看上半天。你情绪低落⋯⋯。
何老师走进我的办公室,建议是否看看医生:“总这样下去不行吧。”
我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能否帮找个好点的医生专家,你们人事部门这个工作应当没问题吧。”
何老师应允了出去后我将情况电话告诉了妻子。
“行。不就是想让我陪她嘛,你们安排好后我马上陪她看医生去,我看她那曲回来时路上就不太对头,闷闷不乐的,胃口也没有。我去吧。”妻子在电话里说。
没过几天,妻子将结果告诉了我:抑郁症,前期,目前症状还比较轻。
我把情况通知了何老师:马上电脑里查一下。几分钟后何老师概括性地与我说了“抑郁症”的一些症状:失眠、幻想、恹食、性情低落、不想见人、有暴力倾向……。“主要是,也是最怕出现最危险的事情,‘抑郁症’病人往往有自残自杀事情发生……”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何老师,准备一下,明天上午我们开个会,估计接下去的日子里她很难再上班了。公司需要作出必要的安排,以应对日后的工作。”
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你,并把你的身体情况宛转地说了一下。我见你没有发声,只是坐在桌子前默默把玩着手机。在我想退出办公室时你突然说:“先打个电话给我儿子,叫他马上回来。”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连忙退回到沙发上等着你的下文。然而你又不说话了,懵懵的样子,目光浮散,思想如同在遥远的世界里。在我无奈再次想起身退出时,你又说话了:“你看见那羽白头雄鹰吗?它飞得真高!你知道吗,它飞翔着消失在冈仁波齐雪峰背后时,我看不着了,我哭了。⋯⋯。”我见你泪流满面。为平抚你现在的情绪,我接口道:“我见着的,在那个垭口它飞升的那么高。”边说边把何老师叫进办公室来。
“它一定升天了!是不是?肯定升天了,对,它毕定升了,不然不会飞的那么高后就不见了。”在何老师跨进办公室前你凝视天花板似问非问,似说非说,自言自语起来。见何老师进来,你问道:“有事吗?”
“不是,”何老师疑惑地看了招她进来的我一眼,顿了顿马上反应过来说:“有事有事,明天通知各部门负责人早上开会,先进来跟你汇报一下。”
“开会?开什么会?哦,是该开个会了。”说话间我发现你眼光聚焦在了我们身上。我想,此刻你思想应该回来的:“我近段时间思想老集中不起来,飘悠、惶惚,身子无力,想睡但睡不着,无止休的睡不着。闭上眼时总会见有一群大鸟在邀我飞翔。已好几次,我就跟了这群大鸟在后面飞了,有种飞旋的快感,可一展翅我就掉了下去,掉得很快,脚下很黑很深⋯⋯我被惊醒,一身冷汗,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阳台上了。我就想我刚才不是明明躺在床上的,怎会站在阳台上呢?我想我可能太累了。我可能生病了。我想我需要去息一段时间,不光身体,连灵魂也应当去息一段时间。我知道我这样的状态不能胜任工作的,我一定是生病了。
这样吧,明天早上开会,现在我们协商一下会议的内容。”
这一段,我发觉你是清醒的,思路是正确的,是与我们在同一频道上的。我们将讨论的工作安排,人事决定作了重要调整:
将你在美国读博士的儿子招回,暂时顶替你的职务,任总经理。
聘用我为副总经理,协调全公司的事务,并协助总经理的工作。
暂停一切拓展业务,稳守目前的业务盘子。
完善应收应付帐款,争取做到死帐坏帐占总资产的5%以下。
出租在工业开发区部分厂房和办公室。
十万之内的收支款项由副总经理签字,十万以外由总经理与副总经理财务总监联合签署。
在第二天会议上宣布所有事宜后,你走出会议室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能否将我妻子叫过来陪伴她:“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怕。”
“没问题,所有事情我老婆会动脑子做的。”
后来,你用二年的时间走出了压着你的抑郁症的阴影。其间,你有过一次割脉;有过二次半夜里要纵身阳台的经历。你说你在寻找飞翔的快感。
二年后,我看着妻子,华发凭添,心痛不已,紧拥着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滚。”妻在我怀里娇嗔道。
妻问我“TZ”真能灵魂升华吗。
我回答:“也许吧。”
⋯⋯。
九
五月中旬杭州的天气已显得异常闷热。你家阳台上妻子种的十多盆月季花正盛开着,有几只虎斑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早晨的阳光真好!你想。你看了看天空,天很蓝,一碧遥天里挂着的几朵云丝正冉冉向你飞来。偶尔有麻雀成群掠过,在周边高楼间穿梭、消失。活着真好!你又想。你决定打个电话给妻子,你问她今天过来吗。
“来呀,今天肯定要来的,已有几天没来了。阳台的花要浇点水。我现在马上过来。”妻在电话里说。
“你在家等着吧,我来接你。我浇了水马上来,你等着我。今天我们出去买衣服去。我马上过来,你等着。”你在电话里重复着,语气轻快。
“买衣服?你衣柜子里这么许多衣服,还买?”
“嗯,买!衣柜里的估计穿不着了。我被你养肥了,你看看我的腰。哈哈,天热了出去买一点吧。我过几天还想去公司看看呢。”
“你想上班?”妻子捧着电话有点惊喜。
五天后你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你跨进门口时,正在搞卫生的劳动阿姨一惊,啊地叫出声来,喊了声慧玲姐,抹布一扔跑出门去拉来了何老师。何老师身后跟着许多人,七嘴八舌,场面热闹了起来。你拉了何老师的手说今天先来走走看看,过了这个双休日开始正式考勤上班。你告诉何老师,这个双休日大家上山,找个“农家乐”开会去!说你要了解公司的情况。
“上莫干山吧?都去,全体办公室人员都去!今天各部门先准备准备,把数据资料准备好。财务、物流、物业、人事、技术,嗯一一还有销售,反正各部门都通知一下明天上山开会,主要负责人都必须发言,我要听取汇报。明天没工作安排的人员就上山农家乐放松二天。”
“这要花许多钞票的,我看是不是公司里开下会,……。”
“就上山!好长时间都没与大家热闹过了。我太想你们了。你就当成是公司年会或者是团建活动。你着手准备去呀!”还没等何老师说完,你就抢了她的话头并催促她快点去办。
这是你的性格,或者理解为工作作风。无论在言语、或者手势、甚至包括肢体动作都会传达给对方一个信息:自信是生活的开始。
何老师说了一句你长胖了不少后笑着转身离开,众人散去。你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去你的办公室。
我知道自信自强的你回来了。我想起了你在同学会上同学群里聊天时的背影。同时我脑中立马想着了我的妻子,二年多来辛苦了。
你走到书架那羽鹰模前,伸手在它头上摸了摸,转过身来问我:“我儿子呢?”
“前几个礼拜就回美国去了,说不习惯这边的生活,打个招呼就走了。”其实,你儿子根本连招呼也没打就走的,但我还是说的宛转一些,怕你头一天来,心里不舒服。
“没事,可以理解。他从小美国长大的一个人,自由惯了。父母不在身边,受西化教育太深,生活方式早异域化了。随他去吧。”你显得无奈地说。接着你马上要我慨括性说一下公司的情况。在我介绍结束时你沉默了许久后抬起头来说:“不容乐观呀。你看,摆眼面前有二个方法,将公司卖掉,关门大吉,众人散桃园,将余多的钱分了,各奔各的。还有就是重新开始,不!应当叫作继续开始!
那个时候。”你指了指书柜架上的鹰说:“‘昂老头’还在的时候,我俩有过规划,打算用十五年时间来好好经营我们公司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我真是一场劫难,人生噩梦!差点就跟了他的灵魂去了。好在有你,还有你夫人。我们大恩不言谢。
现在,我主要想与你商议一下明天莫干山会议的内容。”你继续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刚才说到哪了?一一哦,对,说到十五年时间这里?是不是?”你问了我一下后继续道:“我算了算,你来公司有五年多了吧,也就是说五年过了。五年里,只发展了个‘物流公司’,也就是你的这一块,而且不错,一直有赢利,还利润可观。现在看起来分公司承包经营权是个好办法,这是今后的路子,我想。
现在,时间还留有十年左右,我们必须去完成自己制定的规划目标。况且,这对逝者也是个交代。”说最后一句时我见你扭头看了看边上的鹰模。随后你继续道:“我们必须要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只有在不断创新的经营环境中公司才能活着,才会活得很滋润。然后才能用后十年时来完成人生目标。
然后,再然后就是分钱散伙。我们不能用一辈子去完成工作,比如香港的那个老头,九十好几了还在工作,用轮椅推着。依我看意义不大。我不想这么干,根本没意思。现在我五十来岁,你也是,不算年轻,但也不老,离老还有一段路程。我们刚好干到六十岁。你我都要有自信,我想一定会好的。”完了你还不忘补充道:“继续帮我!”
还是这样不容推卸!
不多时,午餐时间到了,看着眼前的外卖快餐你突然对我说能否动员我夫人来公司,我说她已退休了?不要开玩笑了。我一面疑惑看着你。
“来公司做饭,不用她动手,教劳动阿姨烧,就教教她做。你老婆做的饭餐太好吃了!不然我会这么胖的,重了十多斤肉出来。”你笑着说:“另外么,让她来公司也好陪陪我。好好好,你不敢说我跟她说,让员工也改善改善。我量你也不敢去说!”随后你由衷地说我真福气,讨了这么好个老婆。
“莫干山会议”后,我们不尽努力,用了十年不到的时间,完成了公司的规划目标。公司也在适当的时候完成了转制,成立了董事会。其间,公司将物流这一块划给了小扎西,我被抽调到总公司任副总经理,处理日常事务。
你一直将总经理的位置空却着,唯独我们公司不设总经理职位,你自己也只担着董事长职务,但已很少过问公司的事务了。
2021年,完成十年目标的总公司春节团拜会。你说去莫干山老地方,你还说时光真快,一晃十年过去了。会上你没有上台发言,只是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台下年轻人嘻哈打闹,唱歌欢跳。
“舞台该让给他们了。”你看着大厅里的年轻人说,口吻很有点意味深长。直至团拜会结束,你自始自终坐在那里,笑容可掬地看着会场里的年轻人,你的神态是如此满足。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公司的大巴在莫干山盘山公路上踏上归途。你看着成群的飞鸟掠过车顶盘旋在公路上,你说这是一群归鸟,是在天黑之前寻找它们的归巢。你还说世界万物都应有自己的归宿。
“是时候该回去了”我听见你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
十
春节过后公司开工没个几天,你将我叫进办公室,直接了当说你想了好长时间了,准备退休了。
“退了,让给年轻人吧。”你轻松地说:“你也差不多了,在公司有十五年了,你我同岁,干到正六十,好退了。”
“我现干得好好的,看上去再撑它个五六年问题不大呀。”冷不丁冒出来提及退休问题,我心里毫无准备,觉得有点比较茫然,甚至有点措手不及。
“你就别再撑了,撑什么撑呀。我同你算算帐,多年来,我们公司从夫妻档或者家族经营模式中改制过来,聘用了许多优秀人才进入公司,你没看见公司后劲十足吗。从帐面上看,这个前几天我查了报表,发现现在公司资产已达亿数级,可以说不差钱。自成立董事会后,其实你我事务少了不少,甚至有的根本不用过问,各部门经理都年轻优秀,办事踏实,思路明淅。远不说,就说近的,近期技术设计部门机器人控制板开发一块已投入批量生产,销售部门的报表上显示市场前景很好。承包经营权的实体部分利润上缴非常稳笃。种种迹象表明此时不退还等何时?
你傻呀!怪不得你老婆叫你‘不拉几’要。”
听到这一句话我不免乐了。“那听你这么一说,到也是。退是看来到是可以退了,退下来这个事反正迟早有这一天的。”我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存有不可置否的因素。随后听你一提想想日子真快,自己已有六十岁了,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情绪生出来,脱口而出:“活都没什么活过,六十了。”
你听后笑了:“这就对头了。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学会放下,这是人生大悟,这方面你应当比我懂,是不是?开玩笑的。还是接着说正事。”
我在自己还拼着老命地寻找着人生“平衡点”,且还没能找着时,你却要我先学会放下了,这对于我来说不仅有点可笑,甚至我认为还有点可悲。于是我只能苦笑着等待你的下文,静听你的正事。
你说你要提高我的股份比例,由10%占比提高到12%,再加上物流公司的年息红利,这样年收入应该不错了。
“这样你再加上养老金,退休后生活应该可以对付了。还有我想抽出我的3%股权,转让出去,变现后准备带走。”
“走?”我问道:“带到哪里去,这么多钱抽出来你要去哪里?”我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你:“毛估一下也有四百来万钞票哩。”
你说你要进藏,去那曲,说那里离冈仁波齐近。“我想我的魂在那边,要去守着。”你语气平静。
带走的资金想给乡小学建个电教室,让孩子有个多媒体教学空间。
“扎西的女儿常微信我让我去做他们小学的名誉校长,我很想过去,年老后再办点事,打算将小学扩建,造点房子,增设初中部,实现九年制教学。
当然,这需要资金,所以我先抽一点先过去再说,以后毎年再从股息中抽。
你以后可以来那曲,抽空教教孩子作文什么的。”最后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哪行呀,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一一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三月初。这段时间我要处理些家事,儿子美国来电话说要分他父亲的遗产,要打官司,我已委托律师了,等分了钱处理好这事就走,估算着三月初能处理完。”说完我见你停顿了几分钟后继续道:“没良心的东西!不过也难怪他,从小接受了那边的教育,思维逻辑不同,可理解。”
我想了想,三月份,正是“昂老头”倒在冈仁波齐的日子。真快,这日子,一晃眼不知不觉过去十年有余了。
我告诉你到时我会公司派车送你的,你默默地点了下头。
⋯⋯
三月出发时,杭州的天气还有点冷,但毕竟春天来了。小扎西将电脑投影仪等设备安装好后向你的那辆新越野车走去。妻子已和你坐在车里有说有笑的嬉哈着。我神情严肃,检查了一下两辆车后,坐进副驾驶位置轻而短促道:出发!
小扎西问走哪里,你笑着说走滇藏线,我说这要绕很大一圈远路。
“你老婆说的!”说完随后你一脸坏笑。我知道我妻子不合晓得有条“滇藏线”。你分明知道我一厢对妻子的话语言听计从。
我见小扎西已在导航,就探出头去对后车喊道:“走滇藏线!跟住!”
“先进冈仁波齐吧,在营地里我想去看看后再进那曲。你把我办公室里的鹰模装车没?”你在后排对小扎西道。
“装好了。那,这个,”小扎西吱唔起来:“又要绕开去一大圈了?”小扎西回答。
“不管!”你说。
抵达冈仁波齐山峰营地时,已是十天后的事情了。我们在云南作了几天的休整,在玉龙雪山顶峰上我妻子对你说可惜丽江三角梅还没盛开,要等夏天,火红的一遍。
你问:“你也喜欢?”
“嗯,”妻说:“满院子一开,茂密的很,如人生命力顽强旺盛。象爱情。是不是?”
“我也喜欢。看来我们真是亲姐妹,前世失散了,今生碰一起了。肯定是修来的缘分。”
“你这次去会出家吗?是去出家吗?”
你笑了,你对着妻子吃吃地笑出声来:“哪会呢,不会的,我好好的出什么家。”停了停,你神色凝重出来:“你可以把我此番远行看作一场修行。去修行!”
我想,人生旅途本就是一场修行嘛。看着你们闺蜜之间的谈话我想:修行是过程,过程不同结果也可能不同。比如我,一直在生命过程里寻找着生活的平衡点,这也许就是我的修行了。那么你呢?你说你去修行,那你想去寻找什么呢?还有妻子,我妻子呢?她又在寻找什么呢?这些我都不知道。
但是我能知道的是玉龙雪山上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落在我的脸上化作了雨水,如同虚无般消遁了。⋯⋯
此刻,冈仁波齐山营地里瞬间飘起了雪花,冷风嗦嗦,空气稀薄,你站在一块突兀在雪地里的石块上,远看着前方山顶的方向,前方是一个白雾雾世界,能见度很低。近处彩色经幡在营地上飘扬。场景如此熟悉。
我低声催促你走了,我说最好赶在天黑前赶到那曲县城。
“再等等,等等,再等等⋯⋯”你一动不动瞭望远处,视线如同能穿透了那层白茫茫的水雾。你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再等等”这样的声音,近乎于耳语。
奇迹还是发生了。
阳光从云层里穿过,投射在周边的山峦间,水雾渐渐散去。我看了下时间,指针指在早上四点二十分的位置上。
“你看,你们看!你们快看!金山!”你欢快地叫喊着,手指着远远的冈仁波齐神峰。
雪止了。退尽云朵的冈仁波齐静静地竖立在天边,一片金黄!许多人走在转山的路上。几个藏民虔诚地匍匐在地上⋯⋯。远方垭口处有神鹰在盘旋,忽高忽低。有羽白头雄鹰翱翔着忽然转向朝我们的方向俯冲而来。
“看,大鸟!”不知谁在山坡上喊道。
“不,这是鹰!”你大声说,随后在石头上跳了下来狂喊了一声:“我一一来一一了一一!”
你转过身来,头发被雪水渗湿,热泪满面。妻子上前扶住了你,你一把紧拥了她。
“我真怕你出事!”妻说。显然妻子还心有余悸,这我能从她的声音中感受得到。
“哪会呢!我们走吧。”你说。“曾经,多年前,有这么俩个人来到这里,后来其中的一个留在这里了……。走吧!”
小扎西着车后,扣上安全带时说:“我们要赶一千多公里路,争取在明天上午前进入那曲!出发!”
发动机轰鸣。
你的“霸道”野外车在公路上奔驰。我们一直注视着前挡玻璃上空盘旋飞行的那羽飞鹰,直至黑暗来临它消失为止。
你说你与“昂老头”一出生就生活在下忠心巷的,你大他一个月,打从幼儿园开始一直相伴,你们一起读书,小学、初中、高中、高考落榜后一起读了“电大”。一起进单位在改制时下了岗。“后来,我们自己创了业。”你说。
当你将你的初恋时期的故事讲述完后你说其实你也不是太吃亏,你说你与“昂老头”一起走过了人生五十来年时光,人家夫妻算算也就这么一点时间,有的可能也没有。
“风风雨雨的,也不容易。一一就是,一一以后,一一剩下有好长一段路我要一个人走了。想想有点后怕。你还记得我们初二时的那次‘纺机厂’学工吗?”你问我。
“嗯,当然记得啰。”
那是你的初恋开始,你说。刚懂了点男女之事,也不成熟,懵懵懂懂之中你们就好上了。你们写情书,喜欢俩个人躲在车间后墙傻乎乎坐半夜⋯⋯。你问我还记得“昂老头”口袋里的情信不。
“嗯,当然记得。”我平静道。
“当时他发觉后知道闯祸了,那时学校不允许早恋,发现了肯定被开除出校的,我和‘昂老头’怕你告诉出去后被老师知道,吊着心过了一个学期,后来发现没事。要是被老师发现,开除学籍是肯定了。那就没有后来的团干部,副班长,人生轨迹可能改变了。过早地流落在社会,有可能变坏了,劳改了,谁都说不准。
你进公司前我同“昂老头”一说,他当时就说好,让你过来,他说你这家伙肚里能装事。”你就这样一路上把你以前的事说给我们静静地听着。
天色已黑暗了下来,车大灯照射在灰白色的公路。交汇而过的大型卡车的灯光明晃晃地刺到眼睛上。
“你以后一个人,你真不会去出家吧?”妻再次问你。
你笑了,闭上了眼睛,你淡淡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修行……。小扎西,放点音乐吧。”
你在歌声里沉沉睡去: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风雨过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
车继玲略带嘶哑的烟嗓在静静的空间里传递着沧桑。⋯⋯我在天涯尽头等着你⋯⋯
二零二一年五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