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是为心证
第一次发现路上会有明镜一样的水,那是在去往常州的外环高架上。那天车很少,极目望去,都是平坦宽整的大路。但是我发现,前面不远不近处,似乎有一滩水,那水非常清亮,我心生疑问:几天无雨了,这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越是疑惑我越想弄明白,而想弄明白,就必须自己开车亲自到那水里走一趟。结果我发现,我离得越近,那水越少,直到我到了跟前,那清亮的水滩,竟然魔术一般地消失殆尽了。
当下我没有任何犹疑地明白了:那滩明镜一样清亮的水,是日光在路上的反射。
那种感觉,真的奇妙极了,因为你接下来就会明白:大概所谓“海市蜃楼”,就是这样吧?
在后来的行驶经历中,我发现公路上那些所谓的“水”不仅仅是清亮,它甚至能够留下刚刚驶过的汽车的倒影,前面那些疾驰而过的汽车就好像是行驶在冰面上一样——因为你知道,如果汽车快速行驶在水面上,那么势必会溅起水花,而它的倒影,便是模糊而又不平静的了。
于是阳光充足的时候,行驶在公路上,而路上汽车又稀少的时候,期盼见到那清静明亮的水,就成了我的一个小小心念。它们通常出现在缓长的下坡与缓长的上坡之间,但是这个心念,我对谁都没说过。
也因为此,那些笔直通达的公路,那么长,可是又转瞬即达,于是一程又一程,一段又一段,心中的期盼与遇时的惊喜,互相交替,生生不息。这显然已经是在路程上最好的陪伴。
也因为此,我心里有了更大的期盼:毫无光亮的马路,能够让驶过的汽车出现倒影,那么也许不久的以后,老天会赐我一次海市蜃楼。因为我知道,即使是幻觉,那也是我亲眼所见的,并让我心生期盼的幻觉,这些幻觉,它们都是真实的,是值得我们热烈而又耐心地期盼的。
那么,只有大太阳下的公路上产生的这种奇幻,才是美的吗?
我经常走的一条路,是231省道。在我自己开车之前,我永远只知道它中间的一段,就是人最多经常堵车的那一段。当我自己开车,开始向231省道的西南向驶去,我才发现,那才是一条真正迷人的路。
它的迷人之处,在于有一个弧度很大的转弯。行驶在这个转弯处的时候,速度和方向盘是需要谨慎控制的,在准确的控制中,汽车会沿着弧度优美地行驶着,甚至连坐在车里的你,都可以明确感受到由这弧度带来的优美体验。这体验,是不同于行驶在笔直的大路上的,那是顺势,是适度的控制,是人与车与路相得益彰的配合,而当你终于驶过这一段,你的心里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无可替代的舒适感。
当然,这条路最美的时候,是雨夜。
那雨夜呢,不要大雨,而要小雨,细雨,甚至是雨刚停歇,但依然带着那么一些湿漉漉的水意。因为正是下班时间,所以路上的车比其它时段多一些,但却没到堵车的程度。
那么当行驶到那条大弧度的路段时,你会发现,前面那些车辆的暗红色的尾灯倒映在潮湿的地面上,反射出霓虹一样的光,它们生出不多的有角的“芒”,不锐利,不闪动,而是持续向前的。并且由于弧度的缘故,你得以见得到前面很多车尾灯的映在地上的影子。
这些影子,没有一个不是沿着弧度而行走的,在我眼中,它们异常动人,因为那让我生出了令我心安的秩序感,沉默的,完美的秩序感。同时还有温暖,萧零寂寞雨夜中令人心安的温暖。
每一条路,跟每一株植物一样,都是孤独而又无动于衷的。就算它们得到路人的关注,得到众人的欣赏,依然是孤独的,依然是无动于衷的。
这就恰恰为我提供了一种与之观望的距离,如同观望阿里山的天空与白云,观望千岛湖的山明水净,观望北方冬天的海,观望江南破败村落中的每一块青瓦,和遗留下来的永不回返的曾经有人活过的气息。
这让我想起了刘亮程《今生今世的证据》,说人活着,是需要证据的,比如被推倒的土墙,被砍掉的树;比如曾经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鸡,还有曾经仓皇奔逃时经过的那条黑寂的村巷。
所有证据都会消失,或者说,证据都在,而我们最终都会消失。
那么最好的办法,我想,就是在彼此都没有消失的时候,回报以凝望,以感触,以珍惜,是要知道永恒天地间的孤独,也是永恒。而恰是前缘与机遇,让家乡成为家乡,让眼前的所有,成为了眼前的所有。
我无法亲自用脚去丈量所有的道路,无法劈开所有树林仔细观察它们的年轮,无法挽留天际飘荡的白云,无法弥补人生所有的缺憾。那么眼下的,就是最好的,心里所感受到的,就是最惬意的,一如那公路上远远望去清亮平静的水面,一如238省道上那段优美的弧度。是为活过的心证。
因此不恋旧物,不贪旧情,不念过往,不记过去,因为它们最大的功用,就是成就了我现在的模样。如此,还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