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谈创作
①创作者里能“无众生相”的并不多,太多“我”的执着,格局总难大气。太多“人”的执着,也难自由。大创作者,好像多少要有一点“美学的失智”。
在创作领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现自我,生怕不被看见。但是艺术创作,其实像修行,能够安静下来,专注在面前一个小物件,忘了别人,或连自己都忘了,大概才有修行艺术这一条路的缘分吧。
生命好像知道了进退,有了平常心,“具平等相”,也就有了看山看水的分寸。
②手工传统在数百年间积累的经验,像一种生态,其实常常是文化潜藏在土里的深根。土够厚,根够深,也才有文化的美学可言。
近来台湾常爱说文创产业,所谓创意,又常常是抛去厚土,斩伐了大树的深根,替换一时短暂炫目浅根的花花草草,使文化愈来愈不长久。
新失去了旧的滋养,根基不厚,或无根基,根土浅薄,创新常常只是作怪,当然也就无美学可言。
多年前游黄山,在山脚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砚,黑色,没有雕琢,粗粗一块手掌心大小的石片。稍经磨平,还留有石纹肌理,一端设一浅浅水盂。我喜欢这样没有雕饰的砚,仿佛随时回到溪涧,还是一块石头,等待溪水回荡。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写到古奥斯曼帝国的宫廷画师,画最精细的细密画,视觉锐利到极限。然后最好的画师刺瞎双目,不再依靠视觉。他仿佛知道,美是视觉看不见的。
③欧洲传统绘画多是在室内画画。莫奈是最初直接在户外写生的画家,一生坚持在自然光下绘画,寻找光的瞬间与变化;他观察黎明日出,把画架置放在港边,等待日出破晓的一刻,等待日出的光在水波上刹那的闪烁。他用快速的笔触抓住瞬间印象,他的画取名《日出印象》。1874年法国国家沙龙比赛中,这张非主流的画作落选了。
莫奈跟友人举办了落选展,媒体记者也看不懂《日出印象》,大篇幅嘲讽莫奈不会画画只会画“印象”。没有想到,“印象”一词成为划时代的名称,诞生了以光为追寻的“印象派”,诞生了一生以追逐光为职志的伟大画派。
在莫奈成为印象派的宗师之后,他知道生命里有一个关键的时刻,是遇到了布丹,使原来满足于肉眼的犀利、满足于讽刺、在讽刺里沾沾自喜的自己,有了反省,有了改变的可能。
莫奈学会了布丹长时间坐在海滨里的孤独安静,学会布丹在浩瀚的光前面收敛少年轻狂的讽刺,学会一整天看海面的光的变化。看着光的变化,觉得沮丧,画不出来,觉得无能为力。然而正是这种沮丧,让原来得意于自己犀利肉眼的莫奈,学会了天眼的广阔包容,学会了谦卑。
画家一旦要用生命本身去书写的时候,技巧、色彩、笔触都如此无力。
一生都在努力追寻光的画家,仿佛忽然顿悟,原来光如此留不住。光在自己最爱的肉身上一段一段消逝,一丝一丝消逝,梦幻泡影,不给画家一点点留住的可能。
不知道自己渺小,或许永远看不到伟大。
④因为他专注安静,不计较门派书体,不夸张自我,横平竖直,规矩谦逊,因此能大方宽阔,清明而没有杂念。
艺术创作,还是在人的品质吧。没有人品,只计较技术表现,夸张喧哗,距离美也就还远。弘一大师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就是这意思吧。
⑤苏东坡的字当时被很多人笑,说好像石压蛤蟆。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说我的字像石头压死一个蛤蟆,扁扁的。一般人看不懂苏轼的字,觉得这种字很容易,我也会写。 可是黄庭坚就说这种字简直美得不得了,因为它是率性而为,所以它是最难的。
美学当中最难的是自然而不做作,这个书法难的不是技巧,而是难在心境上不再卖弄。
写诗不卖弄,写字也不卖弄,写得丑丑的, 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刚才说他被一个流氓打倒在地以后,忽然完成了一念之间的转换,这个时候他多么渴望做一个完全平凡的人,一个不被人家招惹的,也不招惹别人的人。
《寒食帖》写得平白自在,无一点做态,也正是这纷华去尽,返璞归真的结果吧。卷后有苏轼学生黄庭坚的跋,对《寒食帖》赞誉备至。
黄庭坚是宋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仅次于苏轼的一人,书法挺拔峻峭,但是他对《寒食帖》叹为观止。
正是黄州的东坡竟可以连美也不坚持,从形式技巧的刻意中解放出来,美的极境不过是“与渔樵杂处”的平淡自然而已吧。
在拥挤秽杂的市集里,被醉汉推骂而犹能“自喜”,也许“我执”太强的艺术家都必须过这一关,才能入于美的堂奥。
⑥好的文学,并不是让人停留在这个文学本身,而是读完以后把它丢开,去看那一块土地和那里面人民的生活。
散文到最后,恐怕不只是文学技巧,而是要在情怀、气度上完成一种典范。
我不太喜欢文体分类,就是归类成小说、散文或诗,也不太喜欢书写者太早被定义为诗人或散文家、小说家。因为我觉得这会使形式上产生一种捆绑。
我很喜欢加缪、卡夫卡、沈从文。他们写的很多的札记,其实很难归类,甚至我觉得好像是散文,可是里面的人物时常比他们的小说还强,或者说它的诗意性,比诗还要高。我希望抓到这个。
因为不定性在书写时,给自己更高的自由或散漫性。我还不能够定义到底是自由,还是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