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激赏的关于配音演员的声音艺术的描写(三)
《简·爱》中李梓与邱岳峰的配音艺术
在中国观众的心目中,译制片《简·爱》不仅是一部讲述爱情故事的电影,也不仅是一部展示罗切斯特先生和爱小姐非凡气质的电影,更是一部体现邱岳峰和李梓两人最高艺术造诣的影片。
在看译制片《简·爱》时觉得邱岳峰的声音不仅与罗切斯特的形象十分相称,而且绅士味儿更浓,当然究竟什么叫绅士味儿很难说清楚。我们这里说的绅士味儿其实就是邱岳峰言语特征中固有的一种气质感。邱岳峰用自己的声音塑造了罗切斯特。
邱岳峰的声音在观众审美焦点中明晰呈现出来时,荧幕上那个罗切斯特竟至于被弹出来焦点之外,观众还觉得正因为邱岳峰的配音,罗切斯特才成了一个完美的绅士,这说明邱岳峰的声音符合人们对一个绅士应有的声音的想象。
现实生活与艺术相比总是平庸的。邱岳峰在配音时使用的语言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语言的范畴。
那些字句和言语本身就是艺术,在享受艺术时,想象力会开始飞翔,这是摆脱平庸现实的一个有效途径。是邱岳峰的声音,是他声音中蕴含的高贵的气质感,激发了观众的想象,观众硬是在没有绅士的时代,在没有绅士的国度,通过一种特殊的媒体,在心中创造了绅士。说到底,这个绅士只是我们借以摆脱粗俗现实的代产品。
画家陈丹青在纪念邱岳峰的文章里用到一个词:“颓废”。颓废乃是一种极度的精致。文化或者说艺术,只有到了烂熟阶段才可能出现颓废。不过,邱岳峰生前中国大地并不具备产生颓废的土壤,他那种高贵的颓废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只能说那是邱岳峰与生俱来的,看来也只能做这种宿命的猜想,只有他能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演绎出英格兰乡间绅士抑扬顿挫的语调和伦敦的市井语言,演绎出法国第二帝国时期巴黎沙龙中的高谈阔论,演绎出那种死气白咧的罗马方言或拿坡里方言。有一点毋庸置疑,邱岳峰的艺术品格中如果缺少了一种被称为颓废的特质,他就无法为我们呈现外国电影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
汉语语音的优美,汉语的表现力被这个从事外国电影配音的艺术家发挥到了极致,它让我们的民族语言具有了韵味、独特的美感和崇高感。《简·爱》的配音突破性地把上译厂的配音造诣提高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对董事们选派你来表示遗憾,我对董事们以及他们对学校的贡献都非常敬佩,可这不包括你在内,我不能饶恕你,忘了你!你转告他们,我打定主意了,我月底以前走!”
这是李梓的开场白,她语调坚定,没有一点婉转,恰如其分地传达了爱小姐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品格和不失高贵的自制力。
李梓声音中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特质,在给简·爱配音时,这种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仅仅是听了这么一小段话,就对简·爱坚定自信的性格有了强烈的印象。
罗切斯特先生与爱小姐在书房中的两段对白。
这两段对白有太多值得体味的细节,语调的高低起伏和抑扬顿挫、语气的强弱重音和轻音的落点,那样一些难以琢磨,而听起来又觉得只能如此的停顿,还有那些无法诉诸文字的叹息声感叹声,不经意的哼哈声,再加上邱岳峰鼻音和喉音交叉使用泛起的韵味儿真让人如醉如痴,流连忘返。
是啊,上译厂的译制片真犹如一件件大型的巴洛克艺术品,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是一件件巨大的雕塑,抑或是一座座宫殿。
1970年代以后,李梓的声音较之她在文革以前的声音有明显变化,似乎那把琴那把琴弓弓毛上的松香涂层没有最初那么厚了,那些金属薄片也不经常振动了,它们被一种婉转所取代,因此也更富韵味儿,这种韵味附着在许多字眼的元音上,不经意中倏忽出现一下,令你难以捕捉它,类似乐曲中突然出现的竖琴的旋律。当你回过神来,它已飘忽远去。
我相信人们通过刻苦可以吸得很多东西,但天赋却是无法习得的。李梓的嗓音是天赋的,也许上帝从未公平过,上帝把一种罕见的华美音色单单赋予李梓,她不仅拥有如此动人的嗓音,还拥有驾驭自己嗓音的幸运。
我分享过她嗓音的热烈,也分享过她嗓音的忧郁。简·爱是李梓塑造的最感人的形象,但李梓塑造的形象远远超越了简·爱,也超越了我们所熟知的由她配音的所有形象。李梓塑造的最重要的形象是她自己。
“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若干年前多少个少女为了听到李梓的这段声音,一次次聚集到银幕前,他们幻想与李梓一起站在上帝面前。
尚华和于鼎
1980年代,上海电影译制厂连续译制了多部由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德富乃和布尔什维尔联袂主演的喜剧片,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要数《虎口脱险》。
尚华和于鼎给一对难兄难弟的配音又堪称锦上添花。这两个角色职业身份特殊,性格气质迥异。尚华和于鼎的配音将两人的差异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两人可谓是一枚金币的两面,形成了一种对立互补的关系。当他们在同一部影片中为两个性格反差极大的角色配音时,这枚金币的两面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而当他们只是单独一人在影片中独当一面时,这枚金币的一面则依然熠熠生辉。
请让我们一起跟随记忆分别对这枚金币的两个面回顾一番。作为金币的一面尚华的声音华丽潇洒,而这枚金币的另一面于鼎的声音则浑厚敦实,真所谓名如其人。尚华尚华,崇尚华丽;于鼎于鼎,声音如鼎。
尚华和于鼎的声音是一种无形的实体,它不断撞击你的听觉,还不断在你的胸腔里膨胀开来,长远地充斥着你的记忆。
追忆他们两人50年前的配音时,还让人觉得似乎他们的工作不是面对录音棚里的银幕和话筒,他们更像是一对纵横驰骋于沙场的大将,战绩已经永远镌刻在电影胶卷的音轨上了。
苏秀曾恰如其分的说于鼎的声音里有一种江湖气。不过它完全不同于中国评书艺人那种江湖气,而是一种洋味儿十足的江湖气。
所谓江湖气,是一个特定人群的气质特点,这个人群通常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从正面讲这个人群靠豪爽和仗义来维护自己和他们那个群体的利益。从反面讲,这个群体中也不乏尔虞我诈的小人。
人们常用醇厚这个字眼来形容好酒的味道。我不清楚醇厚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也许它是一种不感到刺激的味觉饱和,于鼎的声音就有一种近似醇厚的感觉,足以在人们的听觉中造成一种饱和感。只要把于鼎的声音跟邱岳峰、杨成纯的声音拿来一听,就能体会到于鼎声音中的纯净。
至于尚华,他的声音,则给人另一种感觉,有时可以把尚华的声音比作香水,更多时候他的嗓音又像奏响的号角声嘹亮而华丽。
尚华在《虎口脱险》中为指挥家的配音,银幕上的角色的动作到哪里,他的台词必须跟到哪里,角色的情绪是什么样,尚华的语气也得跟他一个样。
我听过不止一个人模仿这段台词,结果都是彻底失败。到了他们嘴里,那只是一段段没有情绪的句子,而不是一段台词,而且显然是背出来的。
什么叫难?难就难在,哪怕是情绪再激昂的话,配音演员也必须胸有成竹、从从容容地把它表现出来。不能打嗑吧,不能吃螺丝,更不能依葫芦画瓢背书一样背台词。
当译制片演职员名单中不再出现他们的名字,连他们的声音也听不到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苍凉,一台在我面前持续了40多年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大幕。
摘自张稼峰《那些难忘的声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