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那一刀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联合征文侠影盟“两难”主题写作。
金庸在《雪山飞狐》的结尾留下了一个著名的“两难”开放式结局。胡斐和苗人凤因为误会在峭壁上展开了生死决斗,胡斐知苗人凤是真正的大侠,又是自己爱人苗若兰的父亲 ,只是形势所逼,必须一招决定自己死还是对方死。胡斐的选择千难万难,似乎怎样选择都是错的,其实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也会面临过类似的选择。金庸说过,小说的最高境界是塑造人物,刻画人性。希望这部以《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为背景续写的小说,通过 “两难”主题的探讨能引发读者一些深度思考。
一、两难
我是胡斐,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外号“雪山飞狐”。“飞狐”其实就是“胡斐”两字倒过来的谐音。
二十七岁时遇到了令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子苗若兰。她饱读诗书,聪慧美丽,人如其名,像兰花一样美好可爱。
正当我们彼此倾心相爱的时刻,却碰到了一个难以抉择的“两难”之局。
兰儿的爹爹苗人凤,外号“金面佛”,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见到我和兰儿在一起时,以为我毁了兰儿的清白,怒不可遏,决心杀我,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
苗胡两家有着上百年的恩怨,特别是我爹爹胡一刀曾经在二十多年前和他比武时为他所伤,中毒不幸去世,母亲则陪父亲同死。但我知道下毒者另有其人,他并非是害我父母的真凶。
我和苗人凤此刻正在悬崖上,用以树枝为刀剑生死相拼。
这“金面佛”的武功深不可测,苗家剑法厉害无比,我的胡家刀法当然也不差,从爹爹留下刀谱上苦练后加上多年的实战领悟,足以与苗人凤斗个旗鼓相当。
我们在一块峭壁的大石上相斗,但这块大石头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唯一活命的希望就是把对方先逼下悬崖。
双方本来势均力敌,但现在我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赢他。
苗人凤使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下去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我非被逼跌下岩去不可,不过他自幼有个习惯,出招之前背脊一定会微微一耸。
此时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他背心反照出来,我能看得清清楚楚。我记起平四叔说过,父亲当年与他比武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助我爹取胜。
此刻他身后相当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我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使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招。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我的树刀罩住。
这一招只要我使足,苗人凤必死。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这一个瞬间,我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我的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
但若不劈,我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兰儿?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我当真为难,这一刀到底劈是不劈?
电光火石的瞬间间,我这一刀终于还是递了出去,只是出招慢了不止半拍,如果苗人凤这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全力使出,我必死无疑。不曾想苗人凤出招比我出得更慢,我的树刀劈中他胸口,把他逼下了大石,苗人凤身子从崖上直堕了下去。
苗人凤堕崖之前的一刻,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中似乎透着一股淡然,仿佛在说:“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伸手去拉他却已不及,足下大石一阵剧烈摇晃,险些让我也同时堕入深渊,只能勉强定住身形,缓缓爬上山崖。从崖顶朝下望去,只见云雾在山间飘荡,我的心如堕冰窟,凉了半截。
“胡大哥!”一声娇美亲切的呼唤声从背后传来,我全身一震,缓缓地转过身去,见到了苗若兰那张明丽无双的脸。
“我爹呢?”我见她衣衫被划破好几道口子,手上还有些擦伤。她不懂武功,显然上山时吃了不少苦头。
我脑中“翁”的一声,接着一片空白,口中全是苦涩,声音变得嘶哑:“我……他……他掉下去了!”
“什么?爹!”苗若兰一声悲呼,下意识地往崖边冲去,我赶忙一把拉住了她。
号称计谋无双的“雪山飞狐”,此刻竟想不出一句欺骗她或者安慰她的话:“他误以为我是歹人,不容我解释就想杀我,我不得已出招把他逼了下去……”
若兰的泪水如同断线珍珠一般,大颗大颗地两颊滑落。她呆呆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绝望,声音带着颤抖:“怎么……会这样?真没有其他办法?”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若兰的眼神透着无尽悲伤,双手掩面啜泣:“你……你杀了我爹,我……我们怎能还在一起?”她把一个包裹塞到我手中——那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我此前给她的定情信物,转身离开。
我双腿如注了铅,喉咙如被塞了布,移动不得也发不出声音,刹那间心如死灰。我的爱人就这样离开了我,也许是短暂的,也许是永久的。
我失魂落魄地自来到江边,江上浓雾弥漫,完全看不清前方的水路,心中同样也是一片茫然。在江畔寻到一只小船,便一人一桨向浓雾中缓缓划去,只要离开这伤心之地……
二、远方
小舟像一片掉落的树叶,向着未知的远方飘去。一路除了沿途买些酒食,我便在船上醉醉醒醒,醒醒醉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
沿途景致变幻,草木日渐茂盛,城镇日渐繁华,气候也变得温暖,知是由北向南而行。
一日经过一座极高的水上城门,于是径自划舟而入,抬头望了一眼,城门上书两个大字——盘门。一打听才知道,水上数月沿河漂行,竟然已经到了江南境内的苏州城。
这苏州城实是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处,城内如同棋盘一般,水陆并行,纵横交错,乘舟可通往城中各处,水路通行便捷无比。
在水城内泛舟而行,我精神一振。头顶上一整方巨大的“蓝宝石”,闪耀着晶莹润泽的微芒,眼前斑驳石桥与白屋黑瓦透出水墨画般的古意,沿途碧绿溪流与斑斓树影折射出多彩流光。
畅游于诗画一般的园林古城中,我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人的一生永远都有未知的前方,无论多么伤心绝望,这日子毕竟还得继续过下去。
遥望见一处高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甚是雄伟,于是弃舟上岸,施展轻功在陆地上穿行,几个呼吸之间便来到楼下。抬头望去,高达数层的雄伟酒楼中间悬有一匾,上书三个黑色遒劲有力的大字——松鹤楼。
我微微一惊,心想这松鹤楼在武林中可是大大有名。相传北宋年间,两位武林中顶尖人物——丐帮帮主、契丹南院大王萧峰与大理皇帝段誉曾在此处偶遇斗酒,后来二人因缘还结为异姓兄弟,在江湖中留下一段传奇佳话。乔峰虽然是契丹人,但武功超绝,仁侠豪迈,为宋辽两国休战而自绝于天下,实在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大理皇帝段誉更是传奇,身负北冥神功、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三大奇功,武功冠绝当时,又在天南登基为尊。
我心想这机缘实在难得,得到松鹤楼喝上一壶酒,凭吊一番两位武林前辈,岂非人生一大快事?上楼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落座,招呼店小二点上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牛肉。
遥想乔峰和段誉在此斗酒结拜的场景,心中不胜感慨:“两位英雄在此结识结拜,从此惺惺相惜,当真令人神往。我一生漂泊,却连一个知己都没有。”自斟自饮,颇有寂寞之感。无聊之下,暗运内功倾听周围人谈论。这松鹤楼里此刻高朋满座,语声嘈杂之极。
“春红这小妮子真是浪得很,昨晚把我折腾得疲累不堪,奶奶的,今天一整天提不起精神。”
“昨天有两个不还钱的被我一顿修理后,终于肯吐点肉出来了,老子讨点酒钱容易么?”
“兄弟,红花会的点子武功不弱,咱们这次可得留神。”
……
我听到“红花会”三个字便留上了心。凝神看时,原来是两个带着斗笠的神秘人物在低声交谈,他们说话声极低,一般人绝难听到,但我潜运内功后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红花会已经销声匿迹好多年了,怎么突然又开始抓起来了?”
“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上面一位和我交好的大哥私下告诉我,有个天大的人物要来江南……”两人声音越说越低,我把功力运到极致,仍然听不太清楚。
我向右侧一瞥,发现在我右手边不远坐着一人,似乎也在凝神倾听两个神秘人交谈,心下惊讶:“此人离两个神秘人距离比我还远,难道他听得到两人的谈话?”
那人是一个白衣书生,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点了一大桌菜肴,却一筷未动,只侧头思考,时不时轻轻点头。
我觉得此人形貌儒雅,风流倜傥,竟和传说中的段誉有几分相似,想必是江南本地武林人物,又身负武功,自己寂寞无聊,不妨去结交一番。
我提起酒壶和酒杯走了过去,双手一拱:“冒昧打扰,还请见谅。我见兄台风流潇洒,英俊儒雅,敢问可是苏州本地人士?在下来自辽东,对江南英杰仰慕已久,不知可否与兄台同饮一杯?”
白衣书生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我一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兄台好眼光,在下正是苏州本地人士,请坐请坐,在下求之不得。”
我在书生对面细细观看,见他面容俊美异常,一双眸子似星如电,神态淡然潇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心下暗暗喝了一声彩。
我正要往杯中倒酒,却见书生把手一伸:“且慢!兄台是辽东人士,更有北国豪杰之风。听闻北国人物皆甚豪爽,用杯岂能尽兴?当年萧峰与段誉曾在这里斗酒是用碗饮酒的,我们何不效仿前贤,喝个痛快?”
我没想到这个江南儒雅的公子如此豪爽,大喜道:“想不到公子快人快语,豪迈爽朗,倒显得在下小气了!我二人一来自北地,一来自江南,与萧、段两位类似,真是有缘。数百年后,能和他二位一样在同样的地方豪饮,实是人生快事!小二,拿一坛好酒,再拿两只最大的酒碗!”
小二将酒坛和酒碗放在桌上,书生单手提起酒坛将两个大碗倒满酒。我见他单手提起十多斤重酒坛如同拿起一只酒杯一样轻松,且酒碗中的酒满而不溢,显然身负高深内功。
"兄台,这第一碗酒,就敬两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好?"白衣书生举起碗来。
“甚好,也为今日与公子有缘幸会在这松鹤楼!”我与他酒碗轻轻一碰,共同一饮而尽。
我又学着他同样单手提酒,倒满两大碗酒,同样满而不溢,他亦露出佩服的神色。两人连饮三大碗,均是一饮而尽。这绍兴女儿红对我这个北方大海来说甚是寡淡,如同喝水一般,但奇的是这江南俊美书生连饮三碗后,只是脸上生出一抹红晕,竟是是毫无醉意。
我心中畅快,说道:“痛快,痛快!在下胡斐,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书生举起酒碗:“在下慕容威。本欲和兄台一醉方休,可惜今日不巧,在下尚有要事,只能先行告辞了。这一碗权当告别,咱们后会有期。”说着酒到杯干,朝我一拱手,往桌子上抛出一块碎银,转身离去。
回看两个带斗笠的神秘人时,两人刚刚先一步结账下楼,书生则紧随二人而去。我心下好奇,也施展轻功远远跟了上去。
三、书生
书生与两个斗笠客两前一后向东奔去。两名斗笠客一高一矮,武功不弱,奔行甚疾,书生紧随,我则遥遥跟在三人身后。
两名斗笠客突然在一个药房门前停了下来。这家药房位置极偏,少有人来,此时大门紧闭,身材较矮的斗笠客上前叫门,较高的一人则埋伏在屋外。
“吱呀”一声,一人推门而出,看打扮似是药房掌柜模样,面色红润,体型微胖。矮个斗笠客并不答话,突然左手一探,拿向对方腰眼要穴。药房掌柜吃了一惊,向右避开,矮个斗笠客右手单刀斜劈,掌柜向后方疾退,堪堪躲过连续杀招。
两人连拆数招,矮个斗笠客占了先手处处压制对方。掌柜忽然一声呼哨,药房内奔出四五个伙计,手持刀剑将矮个斗笠客团团围住。
眼见被围在中间的矮个斗笠客不敌,埋伏在门口的高个斗笠客突然杀出。他手持一柄厚重的鬼头刀,刀光在阳光下闪了几下,已经将围攻先前一名斗笠客的五人全部砍翻在地。
胖掌柜大骇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高个斗笠客手持鬼头刀遥指胖掌柜:“哼!奉圣上之命剿除红花会匪类!”言罢鬼头刀寒光一闪,向胖掌柜罩去。
红花会是由一群反清复明的侠士所组成,总舵主陈家洛英雄了得,曾率领群豪与整个清廷对抗不落下风。八年前我与陈总舵主有一面之缘,还与二当家无尘道长交过手,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则是我义兄。凭这份渊源,我非出手相助不可。
“且慢!”只听叮的一声响,原来是白衣书生以一柄长剑架住了鬼头刀。我在屋顶凝神观战,因双方身份未明,一直静观其变,正欲出手却被白衣书生抢了先。
胖掌柜趁机急速逃走,矮个斗笠客意欲阻拦,却被白衣书生一剑逼退。矮个斗笠客叫:“高虎大哥小心,这白衣点子厉害得紧!”
高个斗笠客高虎一身黑衣,鬼头刀势大力沉,舞动时呼呼生风;白衣书生的剑法则飘逸灵动,身形潇洒,进退自如。
高虎刀法霸道之极,全是进手招数,刀刀致命,但白衣书生在这凌厉的攻势下却丝毫不落下风,他在漫天刀影下自在穿梭,犹如闲庭信步一般,出剑方位奇准,每出一剑都逼得对方不得挡架。忽听他叫一声“撤刀”,长剑忽然搭上了对方刀身,向下一捋,对方如不松手,四根手指立断。哪知高个斗笠客竟不回缩,手往下一沉,竟然从刀中又抽出一把匕首,向前猛刺。
这一下奇变陡生,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我在内。原来这柄鬼头刀,居然是一柄“子母刀”,内藏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刺入白衣书生右肋,鲜血登时染红了一大片衣衫。这下形势逆转,白衣书生受了重创,剑法散乱,高虎匕首招招狠辣之极,眼见几招之内便能毙其于刀下。
我从屋顶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跳下,先出其不意点倒了矮个斗笠客,夺下他的单刀,再使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罩向高虎。
高虎听得风声,急忙转身以匕首抵挡。但我家传胡家刀法岂是易与的?刀招一经展开,便如海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我既偷袭占了先手,兵刃上又占了便宜,全面压制了他。
高虎眼见不敌,忽然将匕首脱手飞出,竟然不是朝我而来,而是朝着白衣书生心口要害飞去。我吃了一惊,只能同样单刀脱手,将飞出去的匕首撞开,再救白衣书生一命,高虎却借机背起矮个斗笠客狂奔而逃。
我心想穷寇莫追,救人要紧,俯身看白衣书生伤势,但见这一刀伤口极深,肋下一篇殷红,忙抱起他冲到药店之中。
白衣书生此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我掀他外层衣衫查看伤势,发现内里竟然是一个兜肚,且肌肤白皙娇嫩——他,她,竟然是个女人!这时“他”竟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衣衫被我解开,又羞又怒,伤口迸裂,又晕了过去。
我见她伤势危重,片刻也不能再拖,朗声说道:“姑娘,在下不知你是位……十分抱歉,只是不马上医治,性命难保,事急从权,得罪莫怪!”
我出手如风,接连封了她伤处周围几处穴道,血流登缓。轻轻掀起她兜肚下方一角,见右肋下雪白娇嫩的肌肤上有一道长达寸许的创口。 我为她敷上金疮药,又用布条紧紧将伤口缚紧,再帮她穿好衣衫,轻轻放在内室床上。
这一番救治虽然不是武功拼斗,但惊险处尤甚,我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望着“白衣书生”俊美的容颜,终于有时间安静思考一番。这人女扮男装,本来过于俊美容易令人生疑,但她的酒量极好,武功高强,为人又爽快,完全不似柔弱的女子。
我原本以为自己如乔峰遇段誉一般结识了个好兄弟,不想却是个女人所扮,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在床边打坐休息,等她醒来。忽听外脚步声起,似是有人破门而入,全身暗暗戒备。
原来是那逃走的胖掌柜,身后还跟着一个大汉,这人又高又壮,胸口肌肉隆起,手臂青筋凸现。
胖掌柜见到白衣女子躺在床上,脸色大变,朝我一拳打来,我伸手轻轻一架,胖掌柜就被逼退数步,后面那大汉喝道:“老鲍,闪开!”
那条大汉也是一拳打来,但这一拳势若奔雷,迅若闪电,拳锋未到,已经让我感到呼吸不畅。我心下大骇,双掌齐出才勉强抵住,身子被拳劲震得十分难受,往后退了数步,差点压到了后面的床上。
大汉“咦”了一声,叫道:“好功夫!可惜不学好!”又是一掌打出。
我已知自己拳脚功夫远远不及对方,一闪身间提起单刀,展开胡家刀法,与对方斗在一起。单刀在手,渐渐将劣势扳了回来,但对方拳脚功夫着实了得,想取胜却也不易。
对方每一拳掌之出都是猛喝一声,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愈响。
我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使出“”云龙三现”,这是胡家刀法中攻势最盛的三个连招,终于将对方逼退三步。对方刚要再上,我大喝一声:“且住!来人可是红花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
四、故人
大汉一怔,硬是收回出了一半的拳招:“你认识我?”
我大喜道:“果然是文四哥,小弟是胡斐啊!”
“你是胡斐?近来‘雪山飞狐’可闯下了好大的名号!三哥这些年好生惦记你,想不到在这里与相遇。”文泰来说话声若洪钟,脸露喜色。
“八年前文四哥掷刀相助之情小弟没齿难忘!”
我随手抛下单刀,与文泰来四手相握,二人均是不胜之喜。当年我在北京打败大内十八大高手,文泰来曾经掷刀助我,只是因太久未见、匆忙间又没看清面目,最终还是我从“奔雷手”的功夫上认出了他。
“文四哥,我三哥可好?这次也来江南了吗?”
“来啦,这次不仅赵三哥,总舵主和二哥无尘道长也都来江南啦!”
“他们在哪里,我马上去拜见!”
“哈哈,不急不急,还是先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鲍掌柜。”
原来胖掌柜是红花会在江南的联络人,姓鲍。鲍掌柜向我一躬:“原来是赵三当家的义弟,此前多有得罪。”
我赶忙还礼,把救下白衣女子的过程约略讲了一遍,问道:“文四哥,这位扮作书生的女子到底是谁?也是我们红花会的吗?”
忽听一声马嘶,文泰来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的笑容:“来得正好,是你四嫂!”鲍掌柜向文泰来鞠了一躬,道:“我去也接应四嫂,正好给你们把风。”
四嫂就是文泰来的妻子骆冰,红花会的十一当家,绰号“鸳鸯刀”。当年骆冰曾经委托“袁紫衣”赠白马给我,便有了后来的一段缘分……一想到离我而去的紫衣姑娘,就像一道旧伤疤被揭开一样,心中不禁大痛。
正难受间,屋外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起,一身白色纱衣的骆冰走了进来。她右手拿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虽作少妇打扮,却如少女般风致嫣然。
骆冰走到文泰来身旁,笑道:“小胡斐,你的故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这次总算见到本尊了!万万没想到,幼时救人的小英雄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啦!”
我也大笑道:“四嫂,当年赠马之情今日终于有机会向你当面道谢啦!我真是仰慕已久,你和文四哥管赵风流,琴瑟和鸣,属神仙眷侣,真是羡煞小弟。”
骆冰嫣然一笑:“你这只飞天小狐狸,嘴上抹了蜜吗?”和文泰来对望一眼,眼中温馨无限。
这份恩爱我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自己漂泊半生,感情却没有任何归宿,袁紫衣、程灵素、苗若兰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姑娘,但造化弄人,每一个都和我有缘无分。
骆冰转头瞧见床上白衣女子,脸上一肃:“情况我都已经听鲍大哥说过了,咱们还是赶快离开,我先送她去疗伤,你们找个地方慢慢聊罢。飞天小狐狸,后会有期!”她轻轻抱起白衣女子,向我和文泰来一点头,绝尘而去。
文泰来拍拍我肩膀道:“兄弟,走罢,我请你喝酒。”
他当先引路,带着我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松鹤楼。文泰来见我有些惊讶,低声道:“放心,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安全。”
我们选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笑道:“小兄弟初来江南,还没尝到这苏州松鹤楼的名菜吧,小二!打酒,上菜!”
我先前和“白衣书生”只顾拼酒,菜却一口没动,这时还真有些肚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酒菜如流水般上来。
店小二每上一道都报出菜名:“松鼠桂鱼、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早红橘络鸡、雪花蟹斗、母油整鸡、饼子野鸭、鸡油菜心……”
文泰来道:“兄弟,先来尝尝这道松鼠桂鱼吧,据说这是乾隆老儿最喜欢吃的,你也尝尝,不必客气!”
正在上菜的店小二闻言大惊,险些把盘子扔到地上,四顾瞧瞧,忙道:“这位客官千万别乱说,皇帝的名号也是乱说的?不怕杀头么?”
文泰来哈哈一笑:“不敢啦,不敢啦,快向我们这位大爷介绍下这道松鼠桂鱼。”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听闻让他说菜,又得意洋洋起来:“这位客官一看就是北方豪杰,您可真是来着了,这道松鼠桂鱼的的确确是当今皇上在我们松鹤楼钦点的御膳。你看,大厨用刀将整个鱼骨剔除,又在鱼肉上刻出镂空花纹,非有绝佳的刀工不成。拖上蛋黄糊,入热油锅嫩炸熟后,再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你看它形似松鼠,因此叫松鼠桂鱼。”
这道菜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沾着卤汁放到口中,但觉肉质滑嫩,甜糯酥脆,酸软可口,确实美味无比,忍不住又夹了一筷。
我又尝了碧螺虾仁、响油鳝糊等,一时大快朵颐,赞不绝口。江南菜肴色香味俱全,虽然口味偏淡偏甜,但淡爽适宜,精致可口。文泰来又给我斟上一碗十年以上的绍兴女儿红,我一饮而尽,但觉酒香四溢,醇厚绵长,余韵无穷。
五、小白
酒过三巡,文泰来和我详细讲了白衣女子的来历。
原来这名女扮男装的姑娘叫慕容薇,是武学名门姑苏慕容之后。北宋年间,“北乔峰,南慕容”曾是当时武林的两座武学巅峰,慕容家绝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曾名动天下,辉煌一时,但在慕容复之后逐渐没落,家传武学到当世已籍籍无名。
这慕容薇虽是女子,却是慕容家数百年来少见的武学奇才,修成了数代人都没练成的绝学“斗转星移”神功。她遍访天下名师,最终在回疆遇到了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拜其为师,后来向二当家无尘道长学剑法,向三当家赵半山学太极功……后来终于加入红花会,近年来成为红花会最炙手可热的二代子弟。
文泰来叹道:“这位姑娘确实是武学奇才,只是……性情颇有点……有点古怪。兄弟你救了她,她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恨你。”
我大吃一惊:“这……这是为何?”
文泰来道:“这位姑娘与众不同,明明是个美貌姑娘,却喜欢女扮男装,还喜欢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喝酒,而且这个酒量嘛……”
我插口道:“这个我早已领教过啦!可就是因为她的酒量太好,才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个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泰来笑道:“因为她总喜欢扮作书生,常常穿一身白衣,红花会上下都叫她‘小白’。这姑娘不仅爱喝酒,更爱打架,而且厉害之极。他是总舵主的亲传弟子,又是姑苏慕容的后人,性子要强又肯苦练,除了总舵主以外,可说是打遍红花会无敌手。”说着摇摇头,喝了一大口酒。
我摇头道:“就算她武功再好,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难道二当家无尘道长、我赵三哥,还有文四哥你也不是她对手?我看过她出招,武功剑法的确已经达到一流高手境界,可是江湖经验似乎稍显不足,否则也不会被那大内高手的子母刀砍中。”
文泰来笑道:“说来真的不骗你,我们还没一个胜得过她!”
我默不做声,暗暗寻思:“文四哥拳脚上的功夫当世难逢敌手,赵三哥的太极和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二当家无尘道长的剑法更是凌厉绝伦,她一个年轻姑娘武功再高,功力定然不足……”想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我明白啦,这位慕容姑娘在红花会必然没人得罪得起,所以你们有心相让,对也不对?”
文泰来竖起大拇指,笑道:“看来你这飞狐的外号不是白叫的。总舵主对这位关门弟子极是关照爱护,因此我和几位哥哥都有意让她一招半招。不过……”他忽然神情一肃,叹道:“不过这丫头实不知道怎么练的,这武功的进境简直神速,刚开始红花会一般当家还让着她……但是如今恐怕除了二哥和三哥,没人能稳赢她了!上次我和她比武一不留神就输了一招。”
我微笑道:“文四哥这却是过谦了,比武过招同生死相拼不同,你虽不是有意向让,但一定没法出全力。”
文泰来点点头:“这话不错。她这是第一次行走江湖,总舵主也是有意让她历练一下,只是这次吃的亏有点大。”
“可是我救了她,文四哥又怎说她会恨上我?”我终于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文泰来叹道:“不知为何,她对男人有极大偏见。红花会本来大多数都是男人,她又是美貌动人,对她心仪的人着实不少。可她除了尊重总舵主以外,几乎对所有男人都不假辞色,说天下男人都负心薄幸,谁对她动心就是和她过不去,更不愿承任何男人的恩惠。因此,胡小兄弟,这次你惹上大麻烦啦。”
我苦笑道:“这……这可有点偏激了,怎么把天下男人都恨上了?”
文泰来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摇摇头,又喝干了一碗酒。
我和文泰来又低声聊起了斗笠客和胖掌柜的事情,才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最近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约当今皇帝乾隆在苏州碰面商讨一件大事,但乾隆皇帝当年曾被挟持,对红花会极为忌惮,因此提前派出大内高手,联合当地官府四处搜捕和清理红花会等反清复明组织。红花会首脑虽然一直隐居南疆,却在全国各地都留有联络站点。苏州城联络人的鲍掌柜被两名大内高手发现,慕容薇及时出手相助却被暗算受了重伤,幸好得我出手相救。
文泰来举起碗来,和我酒碗相碰:“胡小兄弟,这次你出手救了小白,红花会上下都承你的情,只是你既是三哥的义弟,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这个小白恐怕日后还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兄弟在此先谢过了!”说着一饮而尽。
我忙道:“文四哥说哪里话来,我能和四哥四嫂有缘在这里相见,真是欢喜不尽。胡斐虽然身不属红花会,但红花会的每位英雄豪杰小弟都极是仰慕。不知这次是否有机会见上赵三哥和总舵主一面?”说完也是酒到杯干。
文泰来眼睛往四周扫了扫,压低声音道:“我们约定十日后中秋之夜在穹窿山与乾隆老儿碰面,到时候总舵主、二哥和三哥都会来,小兄弟若不怕危险,就来瞧瞧热闹如何?”
六、心事
文四哥另有要事,我们便在松鹤楼外分手。风姿绰约的白衣骆冰已经牵着两匹马在酒楼外相候,她与文泰来跨上骏马,双双绝尘而去。
我实在舍不得和他们分手,却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江湖儿女更是聚散不定,离合无常。
我和四哥四嫂因缘相聚甚是投契,分手惜别时心中难免一阵惆怅。望着这对神仙般的侠侣远去的背影,又想起生命中三个离我远去的女人。
苗若兰的清丽容颜和婀娜身姿最先浮现在我眼前。兰儿娇美可爱,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她虽不懂武功,却和我一见钟情,彼此真心相爱。奈何命运弄人,偏偏是我失手杀死了他的父亲,大错铸成无法挽回,一切美好都化为泡影。
接着骑白马的少女袁紫衣在虚空中向我点头微笑。她是我少年时的初恋,武功高强,顽皮可爱,我们一起切磋武功,一起行侠仗义,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她是个自幼出家之人,虽然对我动了真情,最终还是选择皈依佛门,与青灯古佛为伴。
再想到义妹、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心中又异常酸楚。她虽然容貌平平,武功平平,但用毒功夫天下无双,善解人意,更几次救我性命。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辜负了她对我一片深情,我既不自知更没珍惜,直到我中了无药可解的七心海棠之毒,她甘愿舍弃性命为我吸毒疗伤,才明白失去她的锥心之痛。
三段感情让我饱尝了相聚时刻骨相思的甜蜜,更让我品到了失去时生离死别的凄苦。
我苦笑着摇头,失魂落魄地上了小舟,带上一壶酒,自斟自饮,任小舟在古城中自由游荡。
夕阳余晖为粉墙黛瓦之上的飞檐刻下剪影,投在河面的光波之上,一荡一荡地,宛若一幅带颜色的动态水墨画。
天色渐暗,远处灯火次第而明,橙红色灯笼带着温暖微光照亮前方,曲折蜿蜒的河道两旁酒肆旗帜随风轻摆,仿佛在热情地向客人招手。
我向周围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白居易主政时兴建的七里山塘,河街并行,水陆相邻,河道两侧皆是酒楼和民宅。白居易真是个难得的好官,主政之时不知造福了多少百姓。
夜幕降临下的山塘街渐渐热闹起来,街头杂耍卖艺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珠宝杂货的……与小桥流水和粉墙黛瓦组成了绝妙的一幅“姑苏繁华图”。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可见江南之地尽繁华,百姓亦富裕乐业,与极北苦寒之地大大不同。虽然我对大清王朝没太多好感,但在康熙、雍正和乾隆这三个有为皇帝治下,和混乱黑暗的前明相比确称得上是“太平盛世”了。红花会一直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可是真的回到那个昏君辈出、贪官横行的大明王朝,恢复所谓的汉人江山,受苦的不还是这些普通百姓么?
舟行河上,清风徐来,月映繁星,银河如霜。我知道远方的每一处灯火便是一个温馨的家庭,沿途不时传来女子和孩童的欢笑声,触动着我的心弦。
我多渴望像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和父母、妻子、子女共享人伦之乐啊!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父母在我出生的当天就已永远离我而去,与平四叔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沦落,三个爱我的女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和我投缘的义兄三哥赵半山、四哥文泰来等红花会好汉又是聚少离多……
我只是一个失意的孤魂醉鬼啊!
泪水像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很快模糊了我的双眼,拱桥流水、粉墙黛瓦、月影花灯都变得朦胧起来。夜色渐浓,酒劲也渐浓,我轻轻躺卧在小舟上,伴着漫天闪烁的星斗,就这样合衣睡去……
七、抉择
十天后,中秋之期。我记得文四哥的话,午间就来到穹窿山,去凑这番非瞧不可的“热闹”。
我带着许多疑问而来:总舵主与乾隆皇帝约定在此相会,到底要谈论怎样的大事?红花会与朝廷势同水火,此番首脑会面暗含多少杀机?这次红花会精英尽出,朝廷也会派出大内高手,这番龙争虎斗谁会更胜一筹?我苦练多年的武功和这些顶尖高手相比又如何?更想到很快能与多年未见的义兄相会,心中更是莫名兴奋。
这穹窿山位于苏州城西郊,靠近碧波万顷的太湖,也是一处远近闻名的游玩之处。传闻孙武就是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孙子兵法》,天下闻名的“三十六计”正是从穹窿山流传于世。听附近村民说,乾隆皇帝每次下江南必来此山,一住就是十数日,因此山上建有豪华行宫,供皇帝生活起居的事物一应俱全。
距离中秋之夜为时尚早,于是缓缓上山,顺道游玩。一路行来,苍松翠竹,潺潺流水,静谧清幽。将至山顶,忽见一片好大的空地之上建有一亭,上书三个大字“望湖亭”,亭中两侧各有一联:万顷湖光浮日月,一亭山色变烟云。
这亭子位于山巅一角,南面是绝壁,居高临下,位置绝佳。自亭中远望而去,能见一方烟波浩渺的大湖,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边际——这便是太湖了。太湖之上水汽氤氲,星帆点点,在日照下反射出璀璨耀眼的金色光华。
我收回目光,见亭中立有一块石碑,刻着一首诗:“震泽天连水,洞庭西复东,双眸望无尽,诸虑对宜空;三万六千顷,春风秋月中,五车禀精气,谁诏陆龟蒙。”细看题记,心中不由得一震——这诗竟然是乾隆皇帝所作。
我正在细品评诗中真味,忽然传来一阵女子哭声,赶忙闪身藏到旁边的一株大树之后。
一个背对我的白衣女子哭着走上山来,她哭一阵,停一会,又哭了起来,这一次哭声更响,远远向山下传去。我心下奇怪,因这哭声似乎并不十分伤心。
又过了一会,两名男子从女子来的方向现身。当先一人一身绸布蓝衫,形相清癯,气度高华,手摇折扇,神情甚是潇洒。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精壮的汉子,神情彪悍,英华内敛,似乎身负武功。
前面那人面貌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待见到后面的精壮汉子,不由得全身一阵紧张。
一般人可能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习武之人眼里,这个精壮汉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我见过的高手中,只有苗人凤等寥寥数人才有如此威势。
白衣女子似是并未发觉有人来,哭声更响,又向前走了数步,竟然奔着绝壁而去,口中悲呼:“爹,娘,女儿来陪你们了!”说着便欲纵身跃下这万丈深渊。
我吃了一惊,正欲出手相救,却听蓝衫人大喊:“姑娘不可轻生!”他话音未落,身后的汉子便如闪电一般飞身而出,瞬间奔到女子身后,将她拉了回来,接着又闪身回到了蓝衣人身边。
女子瘫坐在地上,大哭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这时女子转过头来,终于让人看清了她的容貌。
在明丽的日光映照下,香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无双,脸上仍挂着晶莹泪珠,如同雨后盛开的娇艳芙蓉花。
那蓝衣男子眼睛都看得直了,全身一震,隔了好一会才说道:“姑娘……姑娘如此年轻美……,为何轻生?”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
身旁的精壮汉子看见女子后却无甚表情,只是迈上一步,微微侧身将蓝衣人拦住,低声道:“此女身份不明,四爷不可太近前去……”
白衣女子止住哭声,凄然说道:“小女子先谢过这位公子……和这位壮士的救命之恩。只是我父母被一个贪官无端陷害致死,家破人亡,区区一弱女子既无报仇之力,亦无谋生之道,徒受世间之苦,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哭了起来。
蓝衣男子听了大怒:“竟然有如此恶官,天下还有王法吗?朕……真……真不能轻饶!姑娘放心,有我在,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我躲在树后把一切看在眼里,此时心下已然雪亮。白衣女子转头时我已认出,她就是被我救过一命的“小白”。只是上次见面时她作男装打扮,我并未太留神她的相貌,没想到竟是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
蓝衣男子的身份我更早已猜到,他必定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帝,精壮汉子应是他的贴身侍卫。小白显然是伪装成一个欲轻生的可怜少女,为的是接近当今皇帝,那么目的也不言自明——难道,难道她要……
只见小白缓缓站起身来,却似突然站立不稳,正好倒向乾隆的方向,乾隆一惊,自然地伸手去扶。此时小白忽然从腰间一抽,竟然是一柄锋锐的软剑,日光下寒光陡现,向乾隆喉间疾刺。
乾隆脸色大变,却已经来不及躲闪,但他身后的精壮汉子应变奇速,竟然在软剑及喉的瞬间用两根手指将剑尖夹住。
小白用力将软剑一抽,却发现软剑如同被严丝合缝地嵌在对方手里一般,纹丝不动,不由得脸上变色。
精壮汉子“哼”了一声,右手夹住软剑,左手立即一掌拍向小白。我心知不妙,以小白的功力,难以躲开一掌,于是出手相救。
我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突然从树后窜出,向精壮汉子劈出一刀,这一刀包含着胡家刀法精义,虚虚实实,奥妙无方。
精壮汉子看不清我这一刀的来路,只得收掌后撤,口中喝道:“四爷请先行一步,待小的毙了两个刺客。”
乾隆似乎受了惊吓,连忙后退数步:“万方,务必将两个刺客擒杀!朕重重有赏!”他惊魂未定,此刻也顾不得掩饰身份了。
这叫万方的侍卫果然是个绝顶高手,他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竟然要生夺我的钢刀。我抖擞精神,也将胡家刀法中的精微之处渐渐施展出来,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得空的小白却不想放过皇帝,软剑一收后即刻再次递出,只见白光一闪,软剑绕过我,如灵蛇般探出,刺向乾隆要害。
这一击又快又狠,又稳又准。
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却犹豫起来。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乾隆不会武功,这一剑刺向他心口要害,必然要了他性命。他可是当今万民之主,一国之君,就这样死在苏州穹窿山上,必会引起天下大乱。不说朝廷内部各种势力会相互倾轧,大清四周外敌虎视眈眈,蒙古等势力未必不会派大军长驱而入。
这一剑只有我可以阻止,即使万方功夫再高也万万不能,因为软剑自我身侧刺向皇帝,我只要出刀就能将剑架开。
可是我真的要救这个好色又不讲信义的皇帝吗?我曾经听赵三哥讲过当年红花会和乾隆的恩怨,这乾隆为了保住皇帝宝座几次三番背信弃义,设计谋害红花会群雄,因贪慕美色欲得到香香公主逼总舵主让步,后来却又逼死了她,人品实在低劣之极。小白在红花会长大,想必她对皇帝恨之入骨,此次行刺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转念又想,乾隆虽然人品低劣,但在治理国家方面却做得不错,此时天下虽然贪官欺压百姓之情也不少,但总体上算得太平,此次我亲眼所见,江南繁华似锦,百姓乐业安居。他一死,一乱,百姓又要遭殃了。但也许杀了他会有更好的皇帝出来,天下也未必不能更好。
一时心中煎熬如沸,实在拿不定主意,这皇帝到底救是不救?小白这一剑到底拦是不拦?
八、众生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虽然犹豫却不及细想,多年来救人远大于杀人的侠义之心最终还是让我手中刀略侧,将软剑稍稍荡开了一点。
“噗”的一声,软剑的剑尖偏了数寸,还是刺中了乾隆左肩,登时鲜血如注。和我比拼的万方大惊,立刻抛开我去护驾。
小白见我阻止了她对乾隆的必杀一击,杏目圆睁,眼中怒火全部向我射来。接着含怒出手,飞身凌空下击,宛若飞天仙子,软剑如同千万道霞光一样罩向受伤的乾隆,漫天如雪的剑影仿佛能吞噬天地。
她娇叱一声:“狗皇帝,受死吧!”
万方知道以赤手空拳万难接下面对漫天的霜刃剑影,但忠心护主,仍然挡在乾隆面前。他以内力鼓动宽厚长袖,全力迎接这凌空一击。
只听裂帛之声连响,软剑将万方的衣袖割成了碎片。无数由万方衣袖碎片组成的灰色“蝴蝶”在空中跳起舞来,被风一吹,缓缓飘落,煞是壮观。
万方露出了光光的两条手臂,更刻着触目惊心的无数血痕,鲜血淋漓。后来我才知道,小白这一招是姑苏慕容家剑法极诣,叫做“佛光万道”,由软剑使出来威力更是惊人。尽管万方危急之时用内力鼓动长袖勉强接下了这一招,两条手臂仍然受伤不轻。
乾隆主仆两人都受了伤,此刻再难抵挡小白。乾隆眼中露出惧色:“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何要杀我?”
小白美目中杀意愈浓,提着软剑步步紧逼,恨声道:“好,狗皇帝,让你死个明白!你可还记得舒云雪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上面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七彩云雀,虽是旧物,却能看出材质极佳,绣工出众。
乾隆脸色大变:“你……你是舒云雪的什么人?”
小白目中含泪:“她是我娘。十八年前,你第一次下江南微服私访时遇到我娘,你见她貌美便强行霸占,可你不知那时她已有身孕,更对她始乱终弃。她生下我后,始终觉得对我爹歉疚,在我五岁那年跳下了山崖……我爹也郁郁而终。这个手帕,就是当年你给她的!”
乾隆用手捂住左肩不断流血的伤口,惊到道:“云雪死了?难怪朕觉得你这么面善,原来你是云雪的女儿,冤孽,冤孽……朕是该死,可是你却不能杀朕。因为朕才是你亲生父亲!”
小白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软剑遥遥指向乾隆。
乾隆和万方互相搀扶着站立甚是吃力,叹道:“你娘骗你的,当年她不可能有孕,因为被朕临幸过的女子都会经过太医暗中查看,云雪当年并无喜脉。不过你娘确实是我最亏欠的女子,当年我和她只做了一夜夫妻。后来湖南发生水灾,朕匆匆前往赈灾……就没来得及和你娘作别,不想害她如此……唉……”
小白全身都颤抖起来,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即使你是我亲爹,害死我爹娘,也要杀你为他们报仇!”她长剑抖出一串剑花,像一道闪电向乾隆击去。
万方此刻双臂已废,无力阻止,乾隆只能闭目等死。
我此前拦下小白对乾隆的致命一击后,一直在思考心中的这个“两难”之题。待听得小白和乾隆的对白后,对个人恩怨和家国情怀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只听“叮”的一声响,我再次以钢刀荡开了小白的软剑,这时的我心中一片澄明:“这皇帝虽然人品不端,但为了天下众生,此刻还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小白本就对我恨恨不已,此刻更是怒不可遏:“胡斐,你……你干什么!”向乾隆连出数剑,我以胡家刀法一一挡住。
乾隆和万方对视一眼,似乎均想不通我为何会救他们。
我高声叫道:“乾隆老儿,今日救你,非为个人私怨,只为天下苍生!希望你日后善待百姓,持正本身。还不快走!”
乾隆朝我一躬:“多谢侠士救命之恩,朕日后必有重谢!”他不敢多言,由万方背负着匆匆逃下山去。
九、残阳
小白脸涨得通红,双目直欲喷出火来,手中软剑如同一条银色怒龙,围着我上缠下绕,要把我撕成碎片。
我心中暗惊,小白凌厉无比的剑招中带着太极以巧破力的剑意,刚柔并济,动静结合,这必是得了无尘道长和赵三哥的真传,若非我和无尘道长和赵三哥都有渊源,当真难以抵挡。
除了苗人凤,我也很久没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了,于是凝神接战,将胡家刀法中的威力渐渐发挥出来。
胡家刀法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绵绵之中亦有阴阳之道,有阴有阳,有刚猛亦有柔和。所谓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剑若游龙,刀似猛虎,我和小白各使出生平本领,翻翻滚滚斗了上百招,居然不分胜负。我越打越是佩服,此前还不信文四哥之言,此刻亲身与她交手,才知道这小白的武功当真已达超一流高手之境。
我见小白脸上也露出了钦佩的表情,怒气渐渐平息,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心想机不可失,得想法赶紧罢斗,于是又使出了此前和文泰来交手时用过的“云龙三现”,一口气连攻三招。
不想这小白不比文泰来,面对我三招凌厉攻势,她竟然也连攻三招,而且与我的三招极为相似,只是她软剑长过我的钢刀,居然能做到后发先至,反而把我逼退了三步。
我失声叫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刀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向北方斜指,这一招叫做“参拜北斗”,既抵挡对方剑招,又预防对手下一步紧逼。
“且住!慕容姑娘武功远胜于我,在下佩服之极。姑娘能否听我一言再取我性命?”我借机收势。
小白停手后微微喘息,一时有些犹豫,但我已看出她内力消耗甚剧,功力显然不及我深厚。她稍一调息,怒道:“胡斐,那日我们在松鹤楼相遇,本来敬你是条汉子,想不到你……你不但轻薄无聊,还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小人!那狗皇帝……”
我一抱拳,正色道:“慕容姑娘,我知道你对皇帝恨之入骨,但此刻确实杀他不得,否则会破坏陈总舵主的大事。你想必也知道陈总舵主今日要和皇帝会面罢?”
小白脸上变色:“你……你怎知道?杀他会坏什么大事?”
我其实并不知道红花会和朝廷要谈的大事,只是想起文四哥说起她只对总舵主有所忌惮,因此借总舵主的名头诓她一诓。
我正欲答话,忽听远处四周传来大量轻微的脚步声,心下一惊,忙道:“慕容姑娘,有敌人来了,详情回头再说。西边人少,咱们从这里杀出去!”
放眼望去,大批清兵手持兵刃,潮水一般向我们涌来,把整个山头包围得如铁桶一样。这必是乾隆皇帝吃了大亏后派兵前来抓人,小白知道事态紧急,向我一点头,与我并肩向西冲去。
我和小白一刀一剑如虎入羊群,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只是敌人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一时杀之不尽。
小白一身白衣很快变成了染血的花衣,她衣袂飘飞,剑出如风,似仙子下凡,又如杀神降世,透着一种惊心动魄之美。
此刻夕阳洒满山头,如血的落日余晖照在所有人身上,为这炼狱般的战场凭添一种悲壮。
我见小白肋下一片殷红,想起她十天前受过的伤定未痊愈,加之连番剧斗内力耗尽,身体只怕已经接近极限,全靠一口气咬牙支撑。我突然喝道:“慕容姑娘,劳烦你照顾下我身后,别让清兵偷袭!”说罢长啸一声,刀招忽变。
我加快脚步,展开“胡家快刀”,向前猛冲。这“胡家快刀”出刀如风,速度比一般刀招快了一倍不止,一经我全力施展所向披靡,每一刀递出,必能砍倒一名敌人。
我只顾拼命前冲,只攻不守,背后门户大开,完全交给了小白,也表明对她的绝对信任。她紧跟我冲杀,牢牢护住我身后,帮我料理袭击我的清兵。这一番猛烈冲杀,突围速度大大加快,终于将清兵的包围圈突破出一道缺口。
我回头一看,小白额头汗珠密布,呼吸急促,出剑已经慢了许多,显然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了,而我这番猛烈冲杀体力也所剩无几,忽然刀招一收,向小白说道:“慕容姑娘,收剑!”
小白一怔,一双美目好奇地望着我,我朝她微微一笑:“身子放松放轻,全身不要使力,脚下随我移动!”
我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突然反手托住她后腰,展开家传“飞天神行”轻功,向前疾奔。我们二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突然加速,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只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逃离了敌人的视线范围。
十、月光
我带着小白舍命狂奔,慌不择路,在山间密林中左钻右穿,以最大程度摆脱敌人追击。此时的我俩连个普通清兵都打不过,必须要坚持逃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停下来。
天色渐暗,我转过一片密林之时发现林后似乎掩映着一个山洞,不及细想就带着小白钻了进去。刚奔进山洞,两人同时一跤跌倒在地,一时山洞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我疲惫欲死,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已“叛变”,完全不听大脑指挥,此刻怕是连抬一根手指头也不能够。挣扎着斜眼望向躺在我旁边小白,没想到她的一双妙目也正看向我,两人目光相接,看到彼此狼狈的样子,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只是我们笑了没几声,同时声音低了下去,却是我们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不过这一番相视而笑,小白对我终于敌意尽除。
经过这番同生共死的突围,此前再深的隔阂与误会,也终于如坚冰一般彻底融化了。
尽管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如针扎般疼痛,但死里逃生的感觉实在美妙,我们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默默地“享受”着生命的内在律动。
过了好一会,小白忽然道:“你这个雪山飞狐的果然花样百出,一会用快刀开路,一会又用轻功避敌,逃跑的功夫还真是一流啊,哈哈……”笑容如同雪莲花一般在黑暗中绽放。
我想起了初识她一身白衣的书生模样,打趣道:“不错,雪山飞狐原是逃跑逃得快一些。你这个小白却名不副实了,一身白衣变成了花衣,以后别人要叫你小花了,小花,小花,这个外号可不大好听,有点像‘笑话’‘笑话’,哈哈!“
小白反唇相讥:”哼!彼此彼此。你看看你现在哪像个飞天遁地的白色狐狸,倒像是一只仅剩半口气满身是血的死狐狸。哈哈!”
我和小白从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又回来后,均是心情极好,彼此敞开心扉,互相开着玩笑,一时兴味盎然。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问道:“你肋下的创口……似乎又破裂了?”
小白脸上飞过一丝红晕,转过头去,道:“不用你管!对了,你……你仍然把我当成男人好了!”
我哈哈一笑:“正有此意,那日我们在松鹤楼喝酒时,真的想结交你这位白衣兄弟。后来知道你是个女子,令我好生失望呢!“
小白转过头来,挣扎着起身:”我从小就喜欢穿男装,若不是为了行刺这个狗皇帝,也不会……扮成现在这样。我看你这个人……也还不错,不如我们就学学前人,结拜为兄弟如何?”
我奇道:”结拜为兄弟?“心想这个小白果然异想天开,男人和女人如何结为兄弟?又回想起当日和程灵素结为兄妹的情景,一时有些伤感。
”怎么?你不愿意?是我不配,还是瞧不起我,嫌我是个女人?“小白见我不答,又恼怒起来。
我想起文四哥说这小白最反感男人瞧不起女人,忙道:”绝无此意,只是想我们是不是应该结为兄妹而不是兄弟啊?“
小白”噗嗤“一笑,转怒为喜:”偏你有那么多讲究,只要你同意就好。刚刚不是说了吗?你把我当成男人,我们就是兄弟。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
”我十九,你大我几岁,我以后就叫你大哥,你就叫我贤弟!“
小白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神色,嘻嘻一笑,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并排跪下,拔了几根长草插在土堆上,说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慕容薇和胡斐在这山洞立草为誓,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如有违誓,便如此草。”说着拿起一根草拉断。
我一时哭笑不得,觉得这小白甚是纯真可爱,也跟着说了一遍,这誓言说完后又十分感动。
就这样,我们这对以死相拼的“冤家”竟然变成了同生共死的“兄弟”。
小白忽道:“大哥,你知道吗?我虽是姑苏慕容家的,最崇拜的英雄却是乔峰!”
我“啊”了一声:“这……却是为何?乔峰和慕容家应该有仇啊!”
小白道:“我慕容家祖上虽有北燕皇室血统,但慕容博和慕容复为复国不择手段,把慕容家的名声都败坏了,这才是慕容家没落的真正原因。乔峰光明磊落,是真正的大侠!大哥你和乔峰都来自北方,一样有英雄气概,一样武功高强,能和大哥结拜为兄弟,我好开心,真想喝酒庆祝一下!”
我笑道:“原来你是慕容家的‘叛徒’,尽说远祖的坏话,夸的却是他的死对头。喝酒还不容易,一会我们就去喝那狗皇帝的酒。”
小白道:“你说的是晚上总舵主和乾隆的会面吧?不错,我们一会就去凑凑热闹,先留狗皇帝一命,他一定会把好酒拿出来,到时候喝个痛快!”
我心下暗暗好笑:”这小白明明是个美女,用的却都是江湖好汉的口气,实在有趣。“我见小白聊兴甚浓,也就陪她一起谈天说地起来,后来说着说着竟都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先醒了过来。只见一道柔和的月光照进山洞,如同给地面铺上了一层银纱,小白躺在”银纱“上兀自酣睡。
月光照亮了她长长的睫毛和雪白的肌肤,嘴角挂着甜甜微笑,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我甚至觉得这时候,她才像一个真真正正的美貌少女,乖巧而安静。
我抬起头,见一轮明月悬挂中天,浑圆透亮,放出柔和的光芒,无数闪耀着微光的星辰陪伴在周围。月圆之夜,倍思亲人,低头看看熟睡中的小白,又颇感喜慰——这个中秋我终于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过了。
十一、赴会
又过约半个时辰,小白终于醒了过来,看样子身体恢复得不错。
小白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我和她自己:“大哥,红花会和朝廷的中秋之会马上就开始了,这等盛会,我俩这身衣服实在不太适合出席,跟我来!”说着拉着我走出山洞,抬头看一眼星空,深吸一口空气,突然向北方奔去。
小白似乎对这穹窿山极熟悉,带着我在密林中左右穿梭一阵,来到一株极高大的古树之下。她左右略一查看,便在树旁的地上挖掘起来,不一会挖出了一个木箱。
小白见我一脸惊讶,笑着解释道:“此次为了刺杀这狗皇帝我才故意换上女装,本来准备成功之后再换上两套衣服变装逃走的。正好其中一套可以给你穿。”
我见她从木箱中拿出一件上次见过的白衣书生长袍放到自己身边,另有一身黑色劲装则递给了我,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也爱穿白衣,雪山飞狐嘛!不过这次让我一让,劳烦你做一回黑衣保镖。”
我打趣道:“你作贵公子,我来做贴身保镖,再好也没有了,哈哈,这叫做黑白分明。”我们在树下分别换好新衣,又把原来的染血衣衫埋回树下。
忽觉眼前一亮,小白又变成了那个手摇折扇的俊美公子,正在踏着月色向我走来。
我笑道:“慕容公子,幸会幸会,数日不见,公子更加风流潇洒了。”
小白脸上露出顽皮神色:“阿斐,还不快去给本少爷端茶倒水,牵马备鞍?”说着噗嗤一笑。
我们很快来到了中秋之会的约见地点——上真观。
上真观建在穹窿山山顶,背山面湖,位置极绝佳,山门正中悬挂乾隆皇帝亲笔御书“穹窿山”横匾和“上真观”竖额。出山门殿向上,是一幅青石九龙巨壁,显示出这里作为皇家道院的巍峨气象。
上真观的主殿叫做三茅殿,供奉的是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传说后世的茅山派就是他们所创。穿过三茅殿就是三清阁,第一层玉皇宝供奉的是玉皇大帝,第二层供奉着乾隆皇帝御赐的各种物品字画,第三层供奉的才是真正的三清神像。
我和小白施展轻功穿过层层守卫,伏在主殿屋顶之上。主殿三茅殿和三清阁之间有一片宽阔平整的广场,广场两侧各坐着一排人,双方看上去甚是悠闲,似在赏月聊天。
西首居中而坐的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我八年前曾与他朝过面,还交换过几式武功,知道他乃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这位陈总舵主相貌俊雅,不怒自威,只是脸上始终似是带着一丝愁容。
左首神态不羁的是红花会二当家——剑法绝伦的独臂道人无尘道长,右首则是身形微胖则是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也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结拜义兄。我此刻见到义兄鬓边多了好多白发,脸上皱纹也深了许多,心中一酸:多年未见,想不到三哥已经这样老了。
赵三哥身边是前不久见过的文泰来和骆冰夫妇,二人英姿飒爽,甚是般配。
这样一数,红花会排名前四位的当家首脑竟然全都到齐了。这些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齐聚于此,实属难得一见。
东首正中端坐的正是当今圣上乾隆皇帝,此时他已换上了一身金丝镶边的龙袍,气质更显雍容华贵,脸上容光焕发,丝毫不似有受伤的模样。他旁边坐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妙龄少女,我看了心中大震,全身颤抖起来。
身侧的小白感到十分奇怪,低声道:“大哥,怎么啦?”
我并未答话,头脑中乱成一片,一时间无法思考,因为我看到的妙龄少女竟然是我日夜思念、倍感愧疚的苗若兰。
小白见我不大对劲,连声发问,又拉了拉我的衣角。过了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但身体上的反应却不受控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全身发冷。
小白见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苗若兰,奇道:“你认识那个女子?不过怎么看她都像是狗皇帝身边的人啊!”她的话像一把锋利刀子,狠狠地剜进了我的心口,痛的我几乎无法呼吸:“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白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低声道:“大哥轻声!”
忽听乾隆说道:”如今天下太平,盛世繁华,红花会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陈总舵主,红花会人才济济,如果你肯辅佐于朕,必能成就不世功业。你意下如何?“
陈家洛沉声道:“此事我已与诸位兄弟详谈过了。反清复明的事我们可以不再继续,但是要我们助你剿灭其他反清义士,却也绝无可能!”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乾隆劝道:“朕答应你,只要你肯帮朕,朕可给你封侯封相,让你掌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你这一帮兄弟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你身边这几位当家当个将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何?”
一时寂静无声,忽听西首边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久久不息。原来无尘道长、赵半山和文泰来三人对视一会,竟然齐声发笑。
乾隆脸上变色:“有什么好笑?”
陈家洛双手虚按,止住众人笑声,朗声说道:“皇上,我红花会上下原本旨在反清复明,只因为我们汉人有个心愿,就是恢复汉人江山统治,将你们这些满人赶回关外。不过说句实话,我近年来我和兄弟们四处游历,遍察民情,也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今虽然天下不像你说得那样好,却确实远好于大明王朝。其实汉人统治也好,满人统治也罢,只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这反清复明不做也罢!只是我们兄弟……“说着目光扫向两侧。
无尘接道:“心系百姓,岂贪慕荣华富贵!”
赵半山接道:“来去自由,绝不做朝廷鹰犬!”
文泰来接道:“侠义为本,兄弟们共同进退!”
我此刻已经从见到苗若兰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想陈总舵主他们从顾全大局,胸怀天下,为了百姓甘愿放弃志向,实在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而拒绝朝廷招安、放弃权位富贵则更显侠者本色!
陈家洛道:”我可以解散红花会,但需要你皇帝金口一诺,答应永远不与我们为敌!“
乾隆脸色一变,冷笑一声:”陈家洛!朕已经对红花会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你们如此冥顽不灵!既然如此,那就都留下罢!”他右手一挥,身后现身了十四名持剑道士。
无尘长笑道:“有架可以打,妙极!妙极!”与陈家洛等一齐起身取出兵刃。
十四个道士七人一组,竟然组成两个剑阵,每个人脚下方位变幻,呈北斗之形。陈家洛脸色一变,叫道:“大家千万小心,这是全真派的‘天罡北斗阵’!”
十二、杀机
“天罡北斗阵?那是什么?”我低声问小白。
小白一脸惊讶:“这是南宋年间全真派祖师王重阳所创的阵法,当年全真七子凭借此阵可以和东邪黄药师等超一流高手相抗衡,威力非同小可。不过听说在全真七子去世后不久后就已失传,想不到……”
两座剑阵一个围住了陈家洛,另一个围住了红花会其余诸人,分队拼杀起来。
我一眼就看出,七个道人武功都未达到绝顶,单个而论,绝不是红花会首脑的对手,但他们配合默契,阵法严谨,每人按北斗星座方位持剑而立。一人位当天枢,一人位当天璇,一人位当天玑,一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一人位当玉衡,一人位当开阳,一人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
陈家洛展开生平绝学“百花错拳”,这百花错拳包罗万象,妙在一个“错”字上,讲究“似是而非,出其不意”,每一招都不循常理。我八年前曾和他交手时拆了几招,但当时我尽了全力,却被他随手化解。如今再次见他出手,仍惊叹于他拳招之妙。
可是这天罡北斗阵更加厉害,阵中七人以静制动,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将敌人困于阵中,威不可挡。
陈家洛拳法百变,变幻无方,每一招都匪夷所思,令人防不胜防,但激斗良久,却始终无法破掉这北斗阵。另外七名道士组成的天罡北斗阵将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和骆冰也困在阵中,无论四人如何冲杀都无法突围。
乾隆皇帝神情甚是得意,悠闲自得,一边饮酒赏月,一边与苗若兰说说笑笑,竟然像在看戏一般。
小白已经按捺不住,想立刻出手相助,我却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再等等。第一,这天罡北斗阵我完全不明其理,即使我和小白下场也未必能取胜,反而可能会同样被困于其中。第二,苗若兰让我心乱如麻,此时出手必然无法尽全力。第三,看这乾隆有恃无恐的样子,只怕还留有后手。
苗若兰忽然起身,给乾隆倒满一杯酒,款款说道:“积梦几时圆,衔杯问老天。今日中秋之夜,皇上运筹帷幄,将这些反贼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是英明神武,由民女敬皇上一杯。”
我见苗若兰一身黄色绸衫,容颜仍然秀美清丽之极,却多了几分憔悴,不复初见时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的模样,眉目间的那股书卷清气也被一股淡淡的愁容取代。
定是我失手杀她父亲的事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心灵和肉体创伤。从小如富家千金大小姐一般被养大的少女,孤身一人经历了丧父之痛,遭受感情上的重创,难以想象这几个月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乾隆心情大好,接过酒杯道:“美人不仅貌美,深知朕心意,更饱读诗书,才情过人,当浮一大白!”把酒杯举到嘴边,却又停住,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乾隆笑了一会忽然脸上如罩寒霜,透出一股杀气:“这是一杯毒酒,对吗?”说着把酒杯放在桌上,以银针一探,针头立刻变成黑色。
苗若兰脸色微变,随即惨然一笑:“既然被你识破,随你处置吧。原来你早已对我起了疑心。”她既不害怕,也不失望,脸上只有淡淡的忧伤。
乾隆突然将酒杯摔倒地上,碎片四处飞溅,怒喝道:“为什么?!陈家洛,朕当你是亲兄弟,许你权倾天下的权柄,许你的红花会兄弟富贵荣华。苗若兰,你是我最中意的女子,朕给你锦衣玉食,给你万般宠爱。还有那个望湖亭上刺杀朕的女子,她的娘亲与朕是情投意合,也并非朕亲手害死!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杀朕?“
苗若兰紧盯乾隆眼睛,冷然道:“你应该最清楚,到底被你害死的女子有多少!你每次南巡,打着微服私访的名头,大肆搜罗天下美女!你以为凭你文才武功可以让天下女子为你倾倒?你这等男人,根本没有人会真正爱上你,你只是个贪恋美色、毒害天下女子的花心男人!”
苗若兰这番话侃侃而谈,说得乾隆皇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我听了这番话既欣慰又心疼,明白了她是为了替被乾隆所害的女子报仇,主动以美貌接近皇帝伺机行刺。她之所以根本不怕危险,是因为心已经彻底死了。
小白听了这番话十分激动,恨恨地道:“大哥,你听听,这皇帝不仅害死我母亲,又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恨你阻止了我,否则我定要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你可后悔了吗?”
我心中一动,又迷茫起来,兰儿和小白说得都十分在理,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此时一轮巨大的中秋满月照亮了整个上真观,偌大的主殿广场上,西首的两个战团红花会群雄和道士们的拼杀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东首乾隆皇帝怒道极点,随时可能命令手下杀死苗若兰。我心中两个念头像场上敌对双方一样在激烈交战,救人自不必说,但是杀不杀皇帝却再次成了难题。
我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心中忽然想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月缺,此事古难全”,但求力之所及,问心无愧,便能如月光一般澄明。对小白道:“贤弟,我们下去救人罢。你先助总舵主破阵,那个黄衫姑娘是我的……我的……我去救她!”
小白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点了点头,道:“大哥,你放心,这次杀不杀皇帝我听你的!”
我点点头,便从殿顶一跃而下。
十三、生死
乾隆一挥手,做了个下杀的动作,贴身侍卫万方从他身后现身,手提一把巨大的斩马刀扑向苗若兰,这把斩马刀一丈有余,月光下闪着寒光。
巨大的斩马刀像一座小山一样,以千钧之力压向苗若兰,若中此招她必香消玉殒。
好在我及时赶到,疾冲到苗若兰身前,一招“上步摘星刀”,以巧破力,借力打力,将巨大斩马刀的力道向旁边一引,只听轰的一声响,斩马刀斩到地上,顿时石屑纷飞。
这一下惊险之极,我反身抱起苗若兰,向后倒退纵跃数丈,苗若兰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胡……胡大哥!我是在做梦吗?”
我抱着苗若兰柔软的身子,望着她娇美的面庞,强自按下自己激动的心绪:“兰儿,你……可受苦了!”苗若兰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放声哭出声来,越哭越是伤心,似乎要把几个月来受的委屈一起发泄出来。
乾隆此时也看清了我的面貌,大吃一惊:“你……你是救过朕性命的那位义士!原来苗姑娘是你……旧识。你曾救朕一命,我也不来和你为难,你们走罢。”
我道:“红花会诸位也是我的故人,请皇帝陛下一起放过他们。”
乾隆皱了皱眉,突然面露凶光:“原来你和红花会是一伙的,那也一起留下罢,万方!”
我心下冷笑,知道他本来就没打算放我和若兰走,只是此人如此忘恩负义,真是令人心寒。
万方此斩马刀在手,威势与此前番交战时又自不同。他如铁塔一般立在我和兰儿面前,将所有的去路彻底封死。要命的是,他身后出现了一排排数之不尽的清兵,各执兵刃,缓缓围了上来。
我侧头望去,见另一边小白也从殿顶跳了下来,朝陈家洛奔去。陈家洛与七名道人正斗到关键处,忽然看到小白心神微分,被一名道人一剑刺中左臂,登时鲜血直流。
小白大惊,飞身凌空下击,再次全力使出家传绝学“佛光万道”,漫天剑影向伤及陈家洛的道人罩去。
那道人身居天权之位,乃是连接斗柄和斗魁的关键,显然武功也是七人中最强之人。小白这招向天权位的道人所发,却由天玑和玉衡位的两名道士接下,七人脚下迅速移动,阵法变幻,竟然将小白也围了进去。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一旦被围入阵中,破阵便千难万难,因此要破此阵需从外部入手。
眼前局势甚是凶险,我若和万方厮杀,就无人保护苗若兰,她不会武功,万万不是这许许多多清兵的对手,而场上其他友方又都被两座天罡北斗阵困住。
万方一刀斜劈而出,我回手架开,手臂竟然有些发麻。我牢牢将若兰护在身后,一边和万方比拼,一边要防止其他清兵接近她,处境十分被动。万方看出我的弱点,以刀法将我缠住,其他清兵则配合他招招往苗若兰身上砍去。
我一心不能多用,虽然砍伤几名清兵,但敌人源源不断地上来,只能左支右绌,强自支撑。此时有一名清兵持长枪刺向若兰,我来不及防护,只得以身相挡,左肩被刺中一阵剧痛,接着一刀挥出砍死了出枪的清兵。
苗若兰哭道:“胡大哥,你不用管我,我……我……”我心神微分,嗤的一声,右肋又被万方斩马刀砍中。顷刻间我已全身浴血,却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护着兰儿周全。
红花会诸人一时破不了天罡北斗阵,我已知自己和若兰难以幸免。
我又砍翻两名清兵后,万方一招力劈华山,斩马刀势夹劲风,向我头顶压来,我知道这一刀再也抵挡不了,只有闭目等死。
只听“叮”的一声响,我却没有被劈成两半。睁眼一看,原来这威力无比一刀竟然被一把长剑生生接下,心中大震:不知何方高人有如此功力?
我目光随着长剑上移,见到长剑另一端握在一个极高极瘦的黄衣汉子手中,那人脸色蜡黄,不怒自威。
来人正是苗若兰的父亲——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十四、逆袭
我全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苗大侠……你怎么会……”
苗人凤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大难不死后才得知,原来你就是胡一刀的儿子,好!好!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苗人凤使开苗家剑法,将万方逼退数步。虽然此前我与他交过手,但当时他用的是树剑,不能显出全部威力。苗家剑招式繁复而严谨,变化莫测,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更兼狠辣异常,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逼得万方束手束脚,只有还手之力。
我压力一轻,顿时将几个围攻若兰的清兵解决掉,紧紧将苗若兰拥在怀里。兰儿垂泪道:“爹没死!胡大哥,我好开心……”我亦激动万分,更明白她心中所想,她爹没死,意味着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若兰撕下她身上衣襟,为我包扎好几处伤口。我温柔地看着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即便在敌人环伺的阵中,亦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安喜乐。
我柔声道:“兰儿,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你父亲,对你的心意没有变过,等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就和你永远厮守,再也不分开了。”
苗若兰满脸飞红,娇羞无限,带着泪痕的容颜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之美,我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深吸一口气,精神大振,脑子也灵活起来。看了看场上的形势,见天罡北斗阵一时难破,心下盘算:这种僵局若不打破,敌人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终究寡不敌众。
我突然提高声音道:“苗大侠,晚辈有一事相求。我和若兰两心相印,至死不渝,望前辈成全!在此之前,请前辈来保护若兰,让晚辈来出一分力可好?”
苗人凤手上加紧,一剑逼退对手,轻轻一跃倒飞回我和若兰身边,双目放出异样光彩:“不必多言,就冲你是胡一刀的儿子,我也会放心地把兰儿交给你。其实那日我在峭壁之上见到你的刀法就已起疑,后来才特意让了半招。你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胡家刀法到底练到了什么程度。”说着豪迈地大笑起来。
我拱了拱手:“多谢前辈厚爱,胡家上下都感念苗大侠之恩。请指教!”
我突然飞身向万方落脚处跃去,这一跃足有数丈之远,用上了家传的“飞天神行”的轻功,瞬间到了万方面前。
万方大吃一惊,斩马刀只来得及挥出一半,我的钢刀已经递到了他身前,他匆忙间躲得狼狈不堪。我凝神出招,将胡家刀法的诸般奇妙变化一一使将出来。
万方的斩马刀势大力沉,但挥动速率较慢,尽管膂力甚强,每一回合挥刀都需要调整位置和姿势。我这胡家刀法却最善于根据对方的弱点变化出取胜之道。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有种种变化。
万方的斩马刀忽然一刀使得老了,回收稍慢,被我以刀柄一砸,斩马刀被砸得更低,胸口漏出破绽,我数次用过的全攻招数“云龙三现”如闪电般递出,第一刀逼他挥刀格挡,第二刀顺势一滑让他撤刀,第三刀刺中他右肋。三刀一气呵成,攻势连绵不绝,我手下留情,避开他要害,却让他失去再战的能力。
远处苗人凤喝了一声采:“好俊的‘云龙三现’!胡一刀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我百忙中回看一眼,苗人凤一柄长剑将苗若兰护得周全,心下大定。身子一缩一放,突然向乾隆所在方向冲去。
十五、破阵
我如大鸟一般,几个起落已离乾隆不到一丈远。乾隆大骇,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快,慌忙叫道:“快护驾!护驾!”
乾隆身边的清兵不少,高手却不多,我此刻心中一片清明,刀法虚实变幻,势如破竹,没有一名清兵能接下我一刀。
乾隆一边向后方疾奔,一边高叫道:“王道长,快……快来救驾!”
王道长正是围攻陈家洛和小白的七名道士之首,位居北斗阵紧要的天权位,见情势危急,连忙弃了敌人,指挥其他道士前来护驾。七名道士均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一阵疾奔,又摆成天罡北斗阵势,要将我围住。
这下正中我下怀,我佯攻乾隆,为的其实是破阵救人。我在屋顶已经观察这天罡北斗阵良久,知道一旦落入此阵极难脱身,但在阵外却有破解之法。此刻无暇多想,施展“飞天神行”的轻功往“斗魁”奔去。
北斗阵随着我的方位相应旋转,要将我再次围住,我不等阵势布好再次移动,七人阵法又变,仍是要将我围到阵中。
我脑中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突然参透了阵法的弱点。斗魁边缘所指方位,不正是北极星位吗?不论阵法如何变化,只要牢牢站住北极星位,便能脱出阵法的范围,且可以随时对大阵发起攻势!
想明白此节,我便知道破这北斗阵易如反掌。七名道士在我身边狂奔乱跑,我却只是或左或右移动几步,很快他们人人脸色大变,额头全是汗水。
我见乾隆即将逃远,便挥刀向玉衡位的道士砍去,那道士持剑欲挡,不料我只是虚招,回头闪电般地砍向摇光位的道士,那道士毫无防备,嗤地一声被我砍中持剑的手臂,经脉被斩断,再也无法用剑了。
这样一来,天罡北斗阵已破,其余道人已毫无威胁。
陈家洛和小白对望一眼,又惊又喜,我奔过去向陈家洛一拱手,叫了声:“胡斐参见总舵主!”
陈家洛紧紧握住我的手,叹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别数年,想不到胡小兄弟的武功进境神速如斯,已远超我等,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小白更是兴奋不已:“胡大哥,你真的厉害极了,这下我是彻底服了!”
我赶忙道:“我武功哪里及得上总舵主,只是瞧破了这阵法的弱点罢了!待我去救三哥他们!”
我照方抓药,仍是占牢北极星位,也是伤了一人手臂,轻松地又破开了围困其他红花会诸人的北斗阵。
阵中四人被困良久,有力使不出,此时终于脱阵,都是兴奋不已。
二当家无尘喜道:“胡小兄弟,好久不见,这次可输给你啦,他奶奶的,这破阵真是难缠,待我舒展下筋骨。”一句说罢,独臂单剑一振,剑速突然加快,化作一片剑影,迅若疾电,直如鬼魅,只听“当啷”“当啷”之声不绝,其余六名道士的长剑都被他瞬间击落。
三当家赵半山见到我更是大喜:“兄弟,这些年好生挂念你,想不到这次居然被你救了一命,哈哈!今天高兴,赏你们些好东西!”说着手臂快速挥动,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飞蝗石、钢镖、袖箭……无数暗器像远处清兵飞去,只听“啊呦”“啊呦”声不绝,竟同时击倒多名敌人,果然不负“千手如来”之名。
我和赵半山紧紧抱在一起,激动又兴奋。文泰来和骆冰也过来和我相见,旧友重逢,均是不胜之喜。
陈总舵主道:“此地不宜久留,敌人势大,咱们暂且下山吧。”他手一挥,群雄朝山下缓缓撤退,远处的清兵仍然一浪接一浪扑上来。
我又从如潮一般的清兵中冲杀回去,把苗人凤父女接回与红花会群雄汇合。苗人凤和总舵主等人互相仰慕已久,在我的引荐下倾心相交,均各欢喜,只是情势危急,大家来不及深谈,便继续并肩向山下冲去。
无尘道长、赵三哥和文四哥冲在最前面当箭头,我护着若兰、小白和骆冰护着受伤的陈总舵主居中,武功最高的苗人凤独自断后。一行人如同一支漂泊的小舟,在满山遍野的敌人组成的大海中向前疾冲,迎接一浪接一浪的挑战。
我们这一行人除了若兰不会武功外,均是江湖中顶尖好手,普通清兵完全不是对手,只一顿饭的功夫已冲到穹隆山脚下,眼见前方就是一片密林,只要冲进密林,就能摆脱追兵了。
我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了一阵破空之声,暗道不好,忙护着若兰低头躲避——一支羽箭贴着我们身旁飞过。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前方和两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且箭已在弦,箭头在月光下反射出可怕的蓝色光芒。
十六、伤逝
只听一声长笑,身穿一身黄色绣龙锦袍的乾隆从弓箭手身后现身:“陈家洛,朕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无一人能逃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和红花会答应替朕办事,朕之前允诺的事情仍然作数,如何?”
当此形势,一旦敌人万箭齐发,任你武功再高也只能成为活靶子。我对陈总舵主低声说道:“总舵主,你且拖延一点时间。”
陈家洛先是一怔,随后微微点头,从人群中排众而出,一身正气,毫无惧色,紧盯乾隆双眼:“你此话当真?如果我们答应帮你,你又如何保证你说的话?”
乾隆略一迟疑:“你要如何保证?”
陈家洛道:“我提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和红花会所有人都甘心供你驱使。”
我借着陈家洛与乾隆对话的机会,与小白对望一眼,悄悄分左右往乾隆方向潜行而去。
陈家洛道:“第一,我要你写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赦免红花会上下所有人,而且只要不反你,你永远不能杀红花会任何一人。”陈家洛特意把语速放缓,又反复加重语气。
乾隆微一沉吟:“这个……没有问题,我答应你。”
陈家洛又道:“第二……”
我和小白突然从距离乾隆不到三丈的地方现身,一左一右,一刀一剑,同时向他扑去。
乾隆大吃一惊,大叫:“放箭!射死两名刺客!”
我和小白左躲右闪,同时以刀剑架开羽箭,速度稍减却并不停留。与乾隆的距离越来越短,五米,四米,三米……
眼见我们就要得手,忽然发现乾隆手上多了一物,那是一个金属做的圆筒,碗口粗细的黑洞正遥遥对准我,同时我还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那是……火枪!
此刻我离火枪距离极近,根本来不及躲闪。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曾救过这狗皇帝一命,想不到最终还是死在他手上!我的兰儿、平四叔、义兄赵半山、总舵主、小白……永别了!”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烟雾弥漫,一个白色身影飞速扑到了我身前。我全身剧震,一人倒在我怀里,手上感到忽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过。
小白清秀的脸上神光涣散,胸口一片殷红,全身无力地靠在我身上,她勉力开口,低声道:“擒……皇……帝!”
我实是悲痛之极,听到这句话强抑苦楚,迫使自己的脑子转起来:“不错,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擒住皇帝,否则所有人都会死!”
我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哽咽道:“贤弟,你……你等我……去去就来!”
此刻我全身力气都集中在足底,借着未散的烟雾,施展出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飞天神行”轻功,隐约中已见到皇帝身影,三米,两米,一米……
乾隆身边几个护驾的清兵持刀拼命向我砍来,我手上再不容情,胡家刀法全力发动,刀刀致命,顷刻间连杀六人,终于将钢刀架在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皇帝脖颈之上。
我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不可一世的天下之主眼神慌乱,竟然不敢与我目光相接,只低声叹道:“胡大侠,你赢了!”
我高声怒喝:“所有人都退后,否则我让这狗皇帝立刻脑袋搬家!”我实已怒到极点,真想就此一刀下去,结果掉这个忘恩负义、阴险狠毒的皇帝。
我用刀架着乾隆回到小白身前,再次低头看她,只见她身下已经流了一大滩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微弱之极,我知道她被火枪伤及要害,已是神仙难救了。
我强自微笑道:“贤弟,我把皇帝擒过来啦!你……”我再承受不住,热泪如同溃堤的河水一般,肆意从眼中流了下来。
此时红花会群雄纷纷疾奔而至,赵三哥点了乾隆的穴道,替我将刀架在他颈上,其他人都围在小白身边,见她伤势如此之重,均感无比痛心。
陈家洛迅速点了她几处止血穴道,喂了数粒珍贵药丸,却丝毫不见起色,眼中露出无限悲伤,两行清泪自脸边滑落。骆冰和苗若兰更是已哭得和泪人一般。
小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用虚弱的声音道:“大哥,你找到了你的兰儿,我真替你开心,认识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我们来世还做兄弟可好?可惜以后……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小白,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
小白又望向陈家洛道:“总舵主,我要死啦,因此这句话我还是不得不说,虽然我知道你心中永远无法忘记香香公主,也知道我和你年龄相差悬殊,但我……我一直喜欢你,喜欢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终于消无声息。
陈家洛双手紧紧地抱住小白,英俊沧桑的脸上,那永远抹不去的愁意更深了一层。
我们以乾隆为质平安脱身,并逼他写下了永远不与红花会为敌的誓言——虽然所有人知道那对他并没有多少约束力。红花会其他当家都想杀他为小白报仇,只有我和总舵主持反对意见,力主放他回去。
十日后,我和苗若兰父女与红花会群雄在苏州城郊外惜惜依别。我们准备返回辽东,红花会群雄则要带着慕容薇的骨灰回南疆安葬。
天上铅云密布,冷风渐起,偶尔几声寒鸦鸣叫显得四周更加孤寂。
我将自己的外衣给若兰披上,与红花会群雄一一作别。
我最后来到小白的骨灰面前,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白衣书生的潇洒模样,那豪饮美酒的儒雅身姿,那肌肤胜雪的绝世容颜,那纯真顽皮的温暖笑意,泪水止不住地从眼中流下:“贤弟,我一定会时常去南疆看你,陪你一起比武打架,一起喝酒聊天……”
我向群雄一拱手,咬牙转身上马,与苗若兰、苗人凤一起向前方疾驰而去。
忽听身后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一声长吟,声若金声振玉: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陈家洛吟罢,一声极轻微、极缥缈的笛音响起,凄美婉转,如泣如诉,回荡在这无尽的天地之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