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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过一朵云(短篇小说)

2022-11-01  本文已影响0人  墨学智

1

1969年3月,刚满18岁的木铁山和一千多名塘沽知青来到了春寒料峭的内蒙古凉城县。最先迎接他们的是刮得天昏地暗的沙尘暴。

渤海湾的儿女们还没有分清刮的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的时候,身上早已披上了一层细细的黄沙,个个灰头土脸的。木铁山的心里直犯嘀咕,以为这个地方的天气就这样了。想到将要在这里度过一生,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按照县"知青办"的安排,塘沽来的知青都集结在了县党校的平房大院里,暂住下来进行分组。

木铁山所在的东沽中学来了一百多人,带队的是两名工宣队员。在与县"知青办"接洽插队地点的时候,工宣队员得到了提示,回来后向大家宣布了一个令人耳热心跳的分组决定,也意外地引发了一起突发事件。

工宣队员告诉同学们,大家不但可以自由组合插队小组,而且有恋爱关系的还要公开出来,允许跨班甚至跨校优先分到同一个知青点。

木铁山知道,在学校时男女同学暗恋的不少,他还暗恋过一位长得很像外国人的女同学呢!但那都是一厢情愿,人之常情,而且受到传统观念束缚和家长老师的强力打压,没有一个成了气候的。现在突然宣布"松绑"了,恋爱组合却成了空白。

但三班有一个绰号叫"驴踩"的男生,被从天而降的宽松政策冲昏了头脑,脑袋瓜好像真的被驴踩了,竟眼睛红红地跑到女厕所门口,拦住了二班的女生云彩,张口就说要和人家搞对象,要组合到一个小组。

毫无思想准备的云彩被驴踩惊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昏厥过去了。

这事一下子就造成了轰动,集结在县党校的女生们一时间犹如惊弓之鸟乱成了一团,出入都要多人结伴而行。

县"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军代表孙营长也被这突发事件惊动了,急忙来到县党校,不由分说带走了驴踩,把他关进了县看守所。女生们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

两位工宣队员跑到"群专",向孙营长反复解释,驴踩才被放出来,灰溜溜地回到了县党校,不敢再露面。

此事得以平息,分组继续进行。但木铁山此时却因为家庭出身问题遇到了麻烦。

木铁山的家在天津市河西区,距离塘沽一百来里地,父亲在解放前是做糖稀的小手工业者,公私合营时,为了家人生活有保障,就趁着粮食局征地的机会带着几口大缸加入了国营挂面厂,成了每月只有两块钱定息的"资本家"。

1964年的时候,小学毕业的木铁山为了能够看海,就自作主张报考了校址在塘沽的东沽中学。

文革中,阶级斗争写到了人们的脑门上,木铁山因为是“资本家”出身,被同学们疏远了 。此时组合插队小组,他就成了"被遗忘"的人。

天无绝人之路。包括驴踩在内的五名男生组成了"光棍儿组",向木铁山伸出了橄榄枝,要把他组合进去。

木铁山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说了没有女生的小组要被分配到偏远的山区。想到山区交通不便与世隔绝的情景,木铁山心有不甘,就找到两位工宣队员,表明不愿意去那个"光棍儿组"。

这两位工宣队员在动员学生上山下乡的时候,对木铁山办理户口迁移时表现出来的积极主动印象不错,就答应直接给他安排插队小组。

最终,木铁山被安排到了已有七女八男的一个较大的插队小组。

木铁山被工宣队员带到那个小组的时候,组长"大金鱼"正召集组员们开会,对工宣队把木铁山硬性塞进小组的做法无可奈何。组员们也都面无表情地对这个意外保持了沉默。

木铁山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被驴踩惊吓得昏厥过去的云彩也在这个小组,一脸病容的样子似乎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2

结束了在县党校的集结和分组,一辆辆卡车顶着似乎永不停歇的滚滚沙尘,把知青们分别送往各自的插队地点。

大金鱼带领着16人的插队小组到了麦胡图公社的土卜子三队。这个队地处马头山与岱海之间的小平原上,还有一条连接着晋蒙两地的土公路从村边经过,地点着实不赖。

因为生产队给知青准备的住房还没收拾好,当晚大家只得暂住公路边上的土卜子三队车马大店,九男七女各占了一盘大炕,伴着风声和昏黄的煤油灯入眠。

在县党校被驴踩惊吓得昏厥过去的云彩,还有挺严重的胃病,白天吃了队里给知青们接风洗尘的黄米面油炸糕,半夜就被胃痛折磨得像一只啼血的小鸟,痛苦的呻吟声把大家都惊醒了。

木铁山与云彩在校时不在一个班,从无交往,彼此很陌生。在大家对云彩表示关切的时候,木铁山当了旁观者。

云彩强忍着疼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大金鱼白天和生产队长接洽知青插队事宜的时候,知道了赤脚医生住的村子在岱海滩,走公路十多里,走小路不到十里。但谁去请呢?

此时,车马大店外面风卷尘沙打得窗纸噗噗作响,使人心生纠结。更让人揪心的是,人生地不熟黑灯瞎火的 ,路上万一遇到狼呢?

大金鱼在学校时挑头成立过造反队,组织过批斗会和大串联,是知青点儿里灵魂式的人物。他说了赤脚医生所在村子的方位,却没提谁去走一趟的事。其他人见此也都沉默了,一时间冷了场。

女生杨秋萍担心云彩的胃痛会导致胃穿孔,焦急地催促男生们快去请赤脚医生。

木铁山虽然家庭出身不好,但有一副好身板。文革停课这两年,他还拜师练过摔跤,不但有些腰腿功夫,而且还沾染了不少江湖习气,走起路来总是挺胸叠肚的,一副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样子。

局外人似的木铁山,原以为平时和云彩很熟的男同学们会表现一下 ,自告奋勇去请赤脚医生,没想到竟无一人出声,心底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当即穿衣下炕,要帮这个病痛中的女生一把。

大家看到木铁山穿衣下炕,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都嘘寒问暖地给他助力,大金鱼还给他披上了一件大棉袄。

木铁山走出车马大店,看到外面月黑风高的,暗夜之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顿时理解了那些男生们畏缩不前的苦衷。此情此景,木铁山说不怕也是假的,但既然雄赳赳地走出来了,就不能再唧唧歪歪地缩回去了。

急病求医,抄近路是必须的。木铁山从地上抓起两块趁手的石头壮胆,连跑带颠地直奔岱海滩方向而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风天,再加上路径不熟,木铁山匆忙之中竟走进了大田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趟着土坷垃,还不时被地里的坟头挡住去路,惊得头皮麻一下凉一下的。

好不容易走出了大田,又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木铁山忽然觉得黑暗之中有许多只眼睛在窥视着他,就想吼两嗓子壮胆,却又怕反而招来什么东西,只得硬着头皮默默地赶路,像幽灵一样在树林中快速穿行。

终于看到了夜幕下的岱海滩和沉睡的小村庄。村边一户人家没有院墙,木铁山就敲窗问路。还没等到屋里人答话,全村的看家狗却被惊动了,霎时狂吠着黑压压地向他扑来。

木铁山大吃一惊,急忙嗖嗖地投出手里的石头,又赶紧在地上划拉“弹药”发射,什么土坷垃、烂瓦片、马粪蛋,抓住啥算啥。

慌乱之中,木铁山在弯腰划拉“弹药”时,鼻子和一只狗的鼻子碰到了一起,凉兮兮的,双方都吓了一跳。

猎猎寒风中,狗群疯狂的扑咬声夾杂着木铁山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响彻夜空,特瘆人。

正当木铁山“弹尽粮绝”陷入绝望之时,从那户农家跑出一位慌得连裤带都没顾上系的老农。老农提着裤子赶开狗群,惊魂未定地说:“哪来的侉子?差点儿喂了狗,多危险!多危险!”

听老农说,赤脚医生去了县城。木铁山只得无功而返。往回走的时候,因为心有余悸,他远远地绕开村庄避狗,结果迷失了方向,在野地里孤魂野鬼似地转到天麻麻亮才看到公路,也看到了车马大店。

最终只身而归,木铁山觉得挺对不住病中的云彩,也无颜面对等待他请回赤脚医生的同学们。

戏剧性的是,当木铁山怀着愧疚和不安的心情推开车马大店门的时候,却看到两盘大炕上的人们都睡得呼呼的。经过云彩头前的时候,木铁山注意看她,只见她睡得十分香甜,没有一丝病痛的样子。

满腹狐疑惑的木铁山揣着大问号悄悄地躺回睡处,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3

木铁山的夜走岱海滩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醒来后好像都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人问木铁山寻医的经过,云彩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天后,从县城回来了的赤脚医生挎着药箱来出诊。听云彩讲了病情,赤脚医生说她那天的症状是胃痉挛,给留下几片药,并绘声绘色地向云彩讲了那天半夜有个知青被狗群围攻的事。

云彩这才知道,看似不合群的木铁山胆儿挺大,那天夜里为了给她请赤脚医生真是拼了。

沙尘暴终于停歇下来了,马头山下的这片小平原得以在春日的阳光下向知青们展示着她贫脊的素颜面目。

木铁山听当地人说,等到地里有了绿色就好看了,刮风的日子也会少了。这使原本以为大风一年四季都要从这里刮过的木铁山心情大好。

社员们都来车马大店围观"天津侉子",男女都是一付饱经风霜的黑瘦面孔,穿的衣服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有的衣服破烂处几乎成了纱线,连接不住的地方是用细麻线栓住的。

木铁山想到将来自己也有可能会是这个样子,心情又沉重起来。

大金鱼知道的情况最多,告诉大家土卜子三队去年一天的工分是二毛一分五,在这一带算是最好的生产队了。

好在知青头一年的口粮是国家免费定量供应的,这使大家的生存压力舒缓了不少。

住进知青点以后,知青们的集体生活也正式开始了。

知青点是生产队腾出来的两间土坯办公房,男女生各占了一间,伙房就安在了男生住的大屋里。大金鱼分派云彩和杨秋萍暂时负责做饭。

独往独来惯了的木铁山,第一次和这么多男女同学坐在一个大炕上吃饭,拘谨得细嚼慢咽的总是最后一个吃完。

接下来的日子木铁山就觉得更别扭了。有的男女同学在开饭时毫不掩饰地互相照顾开了,哄抢饭菜的行为也出来了。

木铁山还发觉,大金鱼成了知青点儿的"白马王子",有几名女生为了向大金鱼示好而开始了明争暗斗。但云彩和杨秋萍这俩女生只顾埋头做饭,不参与那几个人的是是非非。

云彩和杨秋萍却发现了木铁山吃饭时拘拘谨谨的从来不好意思争抢,显然经常吃不饱饭。于是,这俩大师傅一商量,就在每天开饭前,把木铁山的饭盒装满。这样,不管别人怎么争抢,都影响不到木铁山了。

对此,木铁山心里十分感激云彩和杨秋萍。

知青们开始出工下地了。内蒙的春天来得比塘沽晚许多,而且干旱严重,前一年秋收后翻过的黄土地,现在都风干成了坚硬的土坷垃,需要打碎。

生产队的木匠给知青们制作了长柄木锤送过来,大家排成横队齐头并进砰砰砰地敲打脚下的土疙蛋,很是开心。

知青们都要出工挣工分,就需要轮流误工做饭了。大金鱼提出每天要有一男一女俩人当大师傅,自主结对子。

大金鱼问到云彩:"你和谁结对子?"

还没等云彩答话,鸡胸脯的小个子"老古巴"抢答道:"我我我!"

云彩平时就对老古巴抢饭最积极的行为看不惯,但碍于他是向那几个女生献殷勤,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现在见老古巴要跟她搭伴做饭,心生反感,就说:"你要是打水掉进井里了,我还得捞你去哪!"

众人哄笑。大金鱼对云彩说:"和谁搭伴由你自己选。"

云彩指了一下木铁山,轻描淡写地说:"就他吧!能打水拉风箱就行。"

众人这回都没笑,互相对视了一眼。

轮到木铁山和云彩值班做饭的时候,云彩对他说:"我一个人就能把这十几个人的饭做了,你就只管从井里打上水来,然后烧火拉风箱。"

木铁山单独和云彩留在了知青点儿,倒也没觉得别扭,就积极地把水缸挑满,把灶火看好。

云彩似乎怕木铁山与一名女生单独在一起尴尬了,就一边和面做花卷,一边喋喋不休地和他聊天白话。木铁山这才发现平时心事重重寡言少语的云彩原来是个话篓子!

到木铁山和云彩第二次值班做饭的时候,大金鱼留下钱,让大师傅去麦胡图街上买几斤猪肉回来改善伙食。

木铁山就和云彩步行10里地去麦胡图街上买肉。一路上,云彩又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讲了不少同学们的故事。

到了麦胡图街上,云彩突然涨红了脸不出声了。木铁山顺着云彩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粮站门口有个人正在往一头小毛驴背上放粮食口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彩最不愿见到的驴踩!

木铁山也没想到会在麦胡图街上遇到曾经把云彩惊吓得昏厥过去的驴踩。

云彩闪到木铁山的身后,低声骂道:"他奶奶个爪的,怎么这么寸呢?"

木铁山头一次听到云彩爆粗口,突然觉得她好可爱,就笑起来说:"你现在怎么办呢?"

云彩说:"你挡着我,咱们进供销社。"

木铁山就跟过家家似地遮掩着云彩快步进了不远处的供销社。

麦胡图小街上没几个人,驴踩早就看到了木铁山和云彩,见俩人进了供销社,就喊:"老木!你过来一下!"

云彩对木铁山说:"你快过去吧!我在这等你,别叫他过来。"

木铁山和驴踩在学校时也不是一个班的,只在一起打过几次篮球,没什么交情。让他没料到的是,驴踩叫他过去,竟然是拜托他向云彩"说合说合"搞对象的事!

木铁山挺兜火,这种事驴踩怎么能开口求他呢?以他目前对云彩的了解,驴踩纯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在做梦呢!

木铁山和云彩买完肉往回走的时候,俩人都没提驴踩的事。云彩仍然是一路说不完的小话,来回20里地的路程,俩人都没觉得累。

木铁山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能够感觉到云彩对他的亲近,但他对此很不以为然,从没奢望过云彩能和出身不好的他结缘。

一晃就到了农田播种的季节了。队里让知青出一个人轰鸡撵猪看大田,防止播下的籽种被禽畜扒出来吃了。这个营生上下工和大家不同步,大金鱼就推荐习惯了耍单的木铁山去了。

由于轰鸡撵猪一天也不准误工,木铁山就不能和云彩值班当大师傅了。云彩提出了和杨秋萍结对子做饭,大金鱼也同意了。

一天,播过籽种的地里都有人干活儿,用不着木铁山死盯着看了,就百无聊赖地回到知青点儿,躺在大炕上丢盹。正巧云彩过来做饭,看到木铁山大虾米似地蜷在炕上,感到很奇怪,就惊讶地问:“你怎么啦?”

木铁山见云彩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夸张,就有心和她开个玩笑,顺势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说:“我肚子疼。”

云彩听罢紧张得手足无措,慌得直转圈。木铁山见她当真了,赶忙说:“我是装的。”

谁知云彩更慌了,连声说:“别动,别动!我给你做病号饭!”说完,一溜小跑出了屋。

木铁山透过玻璃窗看到,云彩急急忙忙地跑到和她关系最好的来凤嫂子家 ,拿来了几颗鸡蛋,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跑回女生宿舍取来她从塘沽带来的细挂面。

让木铁山深感自责的是,云彩跑来跑去的时候总是痛苦地用手捂着胃部,很可能是胃痉挛又犯了。

有这么一次教训,木铁山从此再不敢和云彩开这样恶作剧的玩笑了。

又一晃,盛夏的季节也来到了,大地一片绿油油的真好看。只求无拘无束过一生的木铁山,被老古巴的一个倡议勾起了出游的欲望。

老古巴有三个邻居在别的大队下乡插队,跑来约老古巴一起步行120多公里去呼和浩特游玩。爱热闹的老古巴就倡议土卜子三队的男知青们一起去。

结果老古巴的倡议遇冷,因为时间点不对了。说白了,经过这几个月的集体生活磨合,锅碗瓢盆碰撞出了感情的火花,男女知青基本都成双成对了,女知青们都阻止了各自的对象跟着老古巴流浪一样地去远行。

当了电灯泡的老古巴,当然体会不到被女生管束的温暖,很奇怪男生们怎么都变成了唧唧歪歪的人。

但老古巴的倡议得到了木铁山的响应。在学校的地理课上,木铁山对有着"塞外明珠"之称的呼和浩特十分向往,如今能够与人结伴去逛逛,真是机会难得呀!

然而,当木铁山正准备拍拍屁股就出发的时候,云彩拦住了他,嘟着嘴说:"不要走了好不好?谁像你这么傻呀!"

木铁山的心里热了一下,但想到云彩只不过是出于好朋友的角度表示了一下关切,也就没当回事,笑了笑毅然转身而去。

木铁山一行五人上了大路,沿着渗水土铺成的呼——凉公路,走过一村又一庄。

五人之中,鸡胸脯小个子的老古巴年龄最大,也最为活跃。大家跟着他一路哼唱着《四季流浪歌》,渴了就找有水井的地方,饿了就找有知青点儿的地方,困了就进村找有草堆的地方,经过了三天两夜的长途跋涉,终于裸游到了呼和浩特。

那时的呼和浩特还处在文革时期,大专院校和主要街道的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被风刮得哗啦啦响,而观者和行人却很稀少。

映入木铁山眼帘的呼和浩特几乎看不到楼房,最大的商店联营商场也只有三层楼高,他只以为是风沙地区不宜盖楼。

直到多年后,呼和浩特才发展成了高楼大厦林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现代化都市。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天津长大的木铁山,对呼和浩特的城市建设不感兴趣,专心游览着青城的名胜古迹。从郊外的昭君墓,到旧城的召庙、老街,以及传说中康熙大帝西征噶尔丹时"御马刨泉"的玉泉井,木铁山一路心潮澎湃,流连忘返。

木铁山还注意到,经历了"破四旧"的呼和浩特,各处文物古迹遭到的破坏并不严重,还能原汁原味地展现着青城的历史文化和独特的民风民俗,使他感觉不虚此行。

出来时身上只有一块钱的木铁山,在连吃带喝逛完呼和浩特以后,口袋里还有2毛多钱。想起临出发时云彩嘟着嘴的样子,木铁山就用这点儿钱买了散装饼干,要给她带回去。

归心似箭的木铁山一行人又风餐露宿地回到了马头山下的小平原,进了土卜子三队时已是半夜时分了。

已经睡下的云彩听到了木铁山归来的动静,连忙穿衣下炕跑出来迎接。当知道木铁山用身上仅有的一点儿钱给她买了饼干带回来,云彩捧着已经被木铁山在露宿时压碎了的饼干,激动得呜呜地哭了。

木铁山从呼和浩特回来没几天,生产队就通知知青出一个人去县城修公路。大金鱼就把这个耍单出外工的差事交给了木铁山。

其实出外工不赖,除了队上每天给记一个顶工之外,工地每天还给补助二毛钱、半斤粮食。

木铁山兴冲冲地打起背包就出发,没心没肺的都没想着和云彩道别。而云彩早已避开了知青们的视线,在村口等着给他送行。

云彩和木铁山说着小话送了一程又一程。木铁山的心里暖暖的,竟生出了一种离家的感觉。

到了工地,木铁山每天随着劳动号子跟民工们悠着石头墩子打夯,没感觉营生有多苦重,倒好像整天在人堆里混出勤一样。

但工地每天雷打不动的"忆苦饭"让他叫苦不迭了。工地用带皮的谷子、粟子、糜子混合起来磨成的面,蒸窝头都捏不成团,吃的时候扎嗓子,大便的时候别想痛快。

每天吃"忆苦饭",让木铁山度日如年了。这时候云彩和杨秋萍相跟着步行50多里地来看他了,正赶上工地食堂开饭。看到木铁山吃饭时吞咽费劲,云彩和杨秋萍就到县供销社买来几斤红糖,让他蘸着糖吃。

木铁山很感激云彩和杨秋萍这个时候来工地看他,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木铁山也不知道那天是谁花钱给他买的红糖,估计是云彩花的钱。因为他知道杨秋萍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下乡时连一只木板箱都没有,是用一块旧包袱皮兜着不多的一点儿东西来的。

木铁山在工地干了一个来月,公路就码工了。他用补助的钱买了一丈多长的条格布,兴冲冲地带回去了。

云彩见木铁山回来了,而且把工地补助的钱用在了过日子上,特别高兴,竟不再回避其他人的目光,用这块布给木铁山裁了一条褥单,剩下的又给他缝了被头,还夸赞道:"这人够会过的呀!"

木铁山从工地回来就被生产队派了放水浇地的营生,每天扛着一把铁锹引水入渠,干活儿还是耍单。

经过这一时期的来去往返,木铁山已经从心底里把知青点儿当做自己的家了。但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知青点儿大锅饭的日子将要终结了。

虽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木铁山没料到他一向尊敬的组长大金鱼,事先竟没向他透露半点儿消息,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木铁山这天像往常一样扛着铁锹回知青点儿吃午饭,进了院就发觉不对劲儿了,不但听不到开饭的噪杂声,而且轮班做饭的云彩和杨秋萍都懒散地站在窗外,显然是没有做饭,而且还好像是在等他回来。

没等木铁山发问,云彩就告诉他,那13个人分成了三伙,各自找房搬走另起炉灶了。

木铁山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突然就散伙了呢?而且几伙人统一行动,显然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唯独撇开了他!

存在了三个多月的集体生活就这么冷不丁地结束了。对于木铁山来说,就好像睡梦中突然被队友撤走了热被窝一样,既窝火又无奈 。

此前木铁山知道,大金鱼被对象胡小蝶的任性闹得心力交瘁了,已经无心打理组里的事务,却是没想到小组随之就这样四分五裂了,那个原来精明强干的硬核组长竟然选择了随波逐流。

木铁山看到那几伙人把大锅饭的炊具都留下了,猜想一定是大金鱼施加了最后的影响,"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这也给困境中的木铁山留了一条生路。

几十年后,都已是古稀之年的木铁山和大金鱼久别重逢,老弟兄在唏嘘同小组的老知青已有多名先行西去之时,却又都不愿提及当年的这个散伙之殇。

书归正传。木铁山看了眼前的情景,就知道云彩和杨秋萍没有跟那几伙人走,把自己整得赤手空拳的,不知这俩人今后做何打算呢?

木铁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经常遭冷落,独立生存的意识强一些,也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因此,当个自由自在的光杆司令是他内心的首选。

但云彩凑近了他,说:"哥,咱们仨人搭伙行吗?"

木铁山首次听云彩叫哥,吓了一跳,听说要和他搭伙,连声说:"不行!不行!这叫嘛组合?这不成了笑料啦?"

云彩接过话头继续说:"哥,你先别说不行,咱仨人还是个小集体,别人也说不了嘛闲话。再说了,我们都不怕,你怕嘛呢?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姐俩没地方去?"

这倒是把木铁山给说住了,这俩女生平时对他都很友好,尤其是云彩,一到他面前就成了话篓子,关系超好,此时同为天涯沦落人了,理应共度难关啊!

但木铁山有一丝悲哀涌上了心头,自己独往独来的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而且还不知道最终结局如何,不由得有些难过。

这真不是木铁山卖片汤 ,他始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坚强的外表下面包裹着的是一颗非常脆弱的心,一旦和云彩日久生情了,哪天云妹妹不高兴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失落起来不知道还能活吗?

仨人组团的事就这么充满悬念地达成了,但紧跟着就凸显出来一件大事——吃嘛呢?分家的人没有留下一粒粮食,也没留下粮证。

这使木铁山有些醒悟了,他想起大锅饭的口粮早就出现了亏空,粮证上的粮食已经不多了。看现在的架势,谁先一步打粮,谁就有饭吃,落在后面就是未知数了!

云彩牵头组团成功,很是兴奋,自告奋勇去要粮证 ,结果跑了一圈以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说几伙人互相推诿,都说不知道粮证在谁手里。

木铁山猜想那几伙人正在安顿新家,没料到这三个人会抢了先去打粮,有些手忙脚乱了,但压住粮证不给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如果能民主协商平均负担亏空是最合理的,大家也都能接受。但分家已经走成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路子了,木铁山的肩头现在还又扛着俩女生的生计,也就当仁不让了,跨着大步去要粮证。

木铁山要粮证也是被互相推诿着转圈圈,他很是理解,不急不躁,一圈不行就再转一圈,最后是老古巴牙疼似地拿出了粮证。木铁山轻轻地拍了拍老古巴 ,拿起粮证走人了。

木铁山从生产队牵了一头小毛驴,带着云彩、杨秋萍去公社打粮。云彩、杨秋萍两位弱女子在危机之中体验了一把“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惬意,一路上说说笑笑唧唧嘎嘎的。

木铁山规规矩矩地按三个人的定量打了粮。赶着毛驴回到生产队的时候,路过老古巴那伙人的住地,就把上面还有粮的粮证又给了老古巴。老古巴接过粮证时抹了抹眼泪。

就这样,木铁山开启了和两位女生的一段难忘的小集体生活。

木铁山和云彩、杨秋萍搭伙以后,社员们并无非议,反倒是他自己对这个组合感慨万千。

在学校的时候,木铁山一心学那《水浒传》里武二爷不近女色的做派,走起路来挺胸迭肚的,从不和女同学交往。如今离乡背井身不由己了,自己的命运竟然与两位女生捆绑到了一起,怎能不感慨呢?

感慨之余,木铁山还在为他与云彩的事情犯嘀咕。他早已感觉到云彩对他的关心照顾已经不是好同学、好朋友那么简单了。说白了,云彩是在和他搞对象哩!

木铁山在这个事情上犯迷糊,是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在敲着小鼓,认为自己这样的家庭出身,和父亲是办事处武装部长的云彩搞对象很不靠谱。而且他还觉得自己的鲁莽形象与秀外慧中的云彩很不般配,所以自觉地把本来就不多的情商封闭起来了。

而云彩似乎对木铁山不开棱瓣的表现很是欣赏,不但亲近他的热度不减,而且晚饭后总是约他到房后大田的搁楞上并肩而坐,打开话篓子和他说小话。

终于有一天,木铁山把憋在心里的疑惑就兜出来了,他问云彩:"你跟我搞对象,不嫌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吗?"

云彩好像早有准备,马上就接过话头说:"你为了我能豁出去,不怕危险一个人夜走岱海滩,我要用一辈子报答你!"

木铁山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又说:"我这个人实在,也没搞过对象,要是和你好上了,就不回头了,你可不能半路把我甩了,要是那样我就没法活了!"

云彩闻听,激动得捧过木铁山的脸庞,使俩人的鼻子贴到一起,不容置疑地说:"我要的就是你白纸一样的一心一意,你要是和别的女人好,我就打你!"

俩人再没有过多的约定和海誓山盟,就把搞对象的事情敲定了。木铁山也就彻底告别了武二爷,和云彩投桃报李地放心交往了。俩人形影不离整天欢欢喜喜的样子,被村里人传为了佳话。

但新的问题随之又出来了。本来处处表现得既成熟又极有主见的云彩同学,现在任性起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娇锅锅"了,这使平时沉默寡言的杨秋萍很是看不惯。

一天黄昏,木铁山和云彩、杨秋萍去大队看电影,有一段路被水淹了。杨秋萍脱掉鞋袜哗哗地趟过去了。而云彩却蹭地扒上了木铁山的后背,要他背过去。木铁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没想到杨秋萍发了脾气,冲着云彩喊道:"云彩,你太过份了!"

多年以后,木铁山回想起仨人搭伙的那段时光,还感觉对杨秋萍多有亏欠,很对不起人家。

杨秋萍在学校时是个很清高的人,走起路来柳腰轻盈地左右摇摆,逢人不理不睬的。木铁山虽然和她不在一个班,但课间去操场锻炼就要经过她那个班,总能看到她昂首挺胸地站在同学们走空了的教室里,很有一股"一剪寒梅傲立雪中"的劲头。

杨秋萍的父亲是塘沽一家央企的"一把手",文革来了就被打成了"走资派",还被红卫兵抄了家,原来电话沙发的高干之家一夜之间就一贫如洗了。随之杨秋萍的清高劲头也没有了,但不合群的性格依旧。

仨人搭伙以后,杨秋萍对这个"家"很是依恋,尽心尽力地维护。在云彩变成了"娇锅锅"以后,杨秋萍就任劳任怨地帮着木铁山干"家务活儿"。

那时候知青做饭少柴没炭的,队里的马车去山西左云拉回一车炭,每户社员也只能分到三两锹,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于是,一向循规蹈矩的木铁山也不得不在半夜提着大筐,到生产队的库房里去偷剥完颗粒的玉米棒。每到这时,杨秋萍就会紧紧跟随,到了库房就哗哗地帮着把大筐装满,然后再吭哧吭哧地和木铁山一起抬回来。

在这样的三人组合中,木铁山不知道杨秋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也无心顾及她的事情。有一个时期,素来不合群的杨秋萍很反常地经常步行十几里地去串别的知青点儿,回来后就问木铁山:"木大哥,你说我这样串知青点儿好不好?你为我担心不?"

木铁山猜想杨秋萍一个人在荒野之中来去往返地串知青点儿,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闷,确实为她担心。但碍于云彩总像尾巴一样地跟在身后,他只能对杨秋萍的提问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了。

凭心而论,在这样的三人小组中,木铁山的角色扮演是有一定难度的。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内部的事情还没捋顺,外部的麻烦又找上门来了。得不到云彩的驴踩迁怒于木铁山,竟然上门来寻仇了。

有句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其实,有时候好事传得也挺快、挺远。

木铁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女同学中受到的关注度还不如鸡胸脯小个子的老古巴。但谁也没想到,云彩却认准了木铁山,而且还趁知青小组四分五裂的时机和他组合到了一起。这个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三十里外的八丈沟知青点儿。

在八丈沟插队的驴踩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木铁山给他和云彩"说合"呢!知道这事黄了,恼羞成怒地大骂木铁山趁人之危抢走了他的云彩,发誓要报这"夺妻之恨"。

驴踩要找木铁山寻仇,实际上还是对云彩不死心。为了在气势上碾压木铁山,也为了给云彩制造出三十里路近在咫尺的感觉,驴踩在八丈沟的山川峡谷之中苦练骑马,不知从马背上栽下来多少次,居然练就了一骑绝尘的高超骑术 。

想到找上门去寻仇定会遭木铁山反杀,麻杆身形的驴踩自知不是对手,就在崖壁上锯下一根比手腕略粗些的柳树枝干,削去枝条剥去皮以后,求木匠在一端安了个柳木疙瘩,然后栽上铁钉,这样不但看起来非常瘆人,而且舞起来也十分趁手。

这天木铁山和云彩、杨秋萍刚吃完午饭,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疾,仨人循声隔窗望去,只见油头粉面的驴踩骑着一匹枣红马雄纠纠地到了院子里,扯着公鸡嗓子喊道:"姓木的,你给我滚出来!"

木铁山见驴踩手里还提着一根狼牙棒似的武器,就对云彩和杨秋萍说:"你们待在屋里别动,看我打发走这个愣球!"

云彩看到驴踩气势汹汹的样子,很为木铁山担心,揪住他的衣襟不放。木铁山笑道:"紧张嘛?小菜一碟啊!"

杨秋萍红着脸说:"木大哥,你千万别受伤了!"

木铁山感激地朝杨秋萍点了点头,推开云彩,抄起立在墙边的铁锹就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两眼通红的驴踩见到木铁山出来了,骂道:"姓木的,我让你给云彩带话,你带了没有?带了没有?钻空子抢走我的人,今天就打烂你的脑袋!"说罢,抡起"狼牙棒"向木铁山的头上砸来。

木铁山不屑跟驴踩废话,噹地一声格开"狼牙棒",顺势照着马脸拍了一锹头。枣红马吃疼不过,嘶鸣着两条前腿腾空在原地打转转。木铁山一锹头又拍在马屁股上。枣红马被锹头结结实实地前后拍打,惊悸得尥了几个蹶子,险些把驴踩掀下马来。

驴踩败相尽显,见到木铁山随时可以把他拍下马来,绝望地发出鬼叫一样的哀嚎。木铁山不想伤人,就挥起铁锹又要拍马脸,那马不待锹头拍上来就已经受惊了,四蹄狂奔绝尘而去。

据说驴踩回到八丈沟以后就精神错乱了,见到年轻女人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要和人家搞对象。后来他的家人来内蒙把他接回了天津,从此也销声匿迹了。

驴踩疯掉了的消息还是杨秋萍从八丈沟带回来的。杨秋萍说将来要写一本知青的书,想积累一些素材,就步行三十多里地去探访了驴踩他们的"光棍儿组" 。但从八丈沟回来以后,杨秋萍变得寡言少语了,也再不提写书的事,原因成谜。

赶跑了驴踩之后,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凉了。秋风秋雨再加上秋收过后裸露的大地呈现出的凄凉景象,更使离乡背井之人思乡心切。木铁山和云彩也都触景生情地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好像性格也都变了。

此前木铁山最不喜欢云彩整天尾巴似地跟在他的身后,招至社员们起哄开玩笑。现在则不然了,一刻见不到云彩,木铁山就心慌慌的,一有时间不是给云彩逮小鸟,就是拉二胡或吹口琴给云彩伴奏,听她唱歌,好像脑回路里终于搭住了柔情似水的这根筋。

木铁山反串成了云彩的尾巴,而云彩的"娇锅锅"却反而不见了,对木铁山的关心照顾也更加的无微不至。

几十年后,木铁山的脑海里还总像过电影似地闪现着云彩给他洗衣服时的情景。云彩每次把木铁山的衣服晾干之后,都要折叠起来放在她的被褥下面压,裤子要压出裤线,上衣要压得平展,有时还要坐上去压,认真细致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木铁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了。

让木铁山一回想起来心中就隐隐作痛的还有云彩唱歌的样子。秀外慧中的云彩喜欢唱歌,但音乐天赋却不行,唱起歌来五音不全,总是跑腔走调的。

当时在知青间流行着一首伤心女生版的抒情歌曲,歌里唱道:

一块蓝布两家里拆,

一家人家两分开,

隔家好比隔大海,

什么人捎信来……

这首歌经云彩荒腔走板地一唱,反而凸显了如泣如诉的伤感情调,听得木铁山总是泪眼婆娑的。

木铁山没想到的是,年底回家过冬的时候,他和云彩的缘分也像歌里唱的那样走到了尽头。

回到天津家里的木铁山与回到塘沽家里的云彩相隔了一百来里地,这个距离把习惯了和云彩朝夕相处的木铁山害苦了,在家失魂落魄如坐针毡。于是,他就三天两头赶"塘沽短儿"火车去看云彩。

云彩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开始的时候,云彩的家人对身强体壮言语不多的木铁山印象不错,来了就热情招待。后来云彩的家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木铁山是“资本家”出身,再见面时就没有好脸色了。云彩恨铁不成钢地对木铁山说:"别来了,再来就坏啦!"

但此时木铁山的智商似乎出了问题,依旧没头鬼似地赶"塘沽短儿"去看云彩。

结果木铁山再一次踏进云彩家门的时候,就撞到了云部长的"枪口"上了。

此前木铁山虽然没见过云部长,但从云彩和她家人的言谈话语中能听出云部长是个脾气火爆的人。

这次木铁山不但见到了云部长,还碰到他正咆哮着训斥云彩找对象不看家庭出身,给云家丢了人。木铁山情知大事不好,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很后悔没听云彩的劝告,陷入了这么尴尬的境地,竟忘了向云部长问好,只是下意识地跨前一步,用身体护住了"面壁思过"的云彩。

而云彩见到木铁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绝望地哭出声,掩面跑进卧室再不出来了。木铁山在云彩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看到了云彩的家人像一窝小鸡似地挤在里面,显然是在躲避大发雷霆的云部长。

云部长挺着将军肚打量着木铁山,板着面孔问:"你就是木铁山?"

木铁山的心凉凉的,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木然地点了点头。

云部长拧着眉,像训斥新兵蛋子似地对木铁山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狗屁理由,绝不会让云彩因为你的家庭出身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现在你给我表个态,以后不再骚扰云彩,你做到做不到?"

木铁山听罢云部长一番"劈砍",知道与云彩的事走到尽头了。事已至此,木铁山情知任何辩解都是无用的,而且只会再给云彩添加麻烦。于是,他黯然神伤地离开了云家,离开了塘沽。

突然失去了云彩的木铁山觉得自己一下子一无所有了,悲痛欲绝得连寻短见的心都有。

木铁山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和云彩在内蒙古再见面的路。他此时还不知道云彩已经早几天回到了土卜子三队,并且搬出了紧挨着男生大屋的女生宿舍,住到了村西头女社员玉兰家的一间空房里。

木铁山进村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云彩正站在男生大屋前发呆,还看到云彩见他回来了,迟疑了一下,最终转过身向村西头走了。木铁山猜想经过云部长一冬天的洗脑,云彩已经不是那个把给他洗衣服当做大事,整天和他黏在一起唱歌、逮小鸟的那个人了。

如此一来,木铁山也不好和杨秋萍一起搭伙了。杨秋萍要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女生宿舍单独起伙,但苦于没有刀铲,灶火也不好烧。木铁山就去大队找了熟悉的铁匠给杨秋萍打了刀铲,又找来村里的泥瓦匠修好了女生宿舍的灶火。

至此,在知青分家的危机中由云彩牵头组成的“三人小组”,又由于她的离去而解体了。

和云彩一下子行同路人了,木铁山除了非常难过之外,还总记得云彩曾经对他的关心照顾,感觉亏欠着人家。好在因为藕断丝连的一些事情,俩人之间还免不了交往,这给了木铁山慢慢适应和回报云彩的机会。

云彩因为是借住社员家,隔三差五要来这边的菜窖取土豆。每到这时,木铁山就屁颠屁颠地下窖给她取上来,殷勤得很。

木铁山买了三只母鸡,训养成了黏人的宠物,清晨会跳上窗台啄玻璃窗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都跳到他的腿上,却懂得不在饭碗里抢食。木铁山不但有了鸡蛋吃,还能逗乐解闷。这让云彩很羡慕,怯怯地提出想抱走一只。木铁山喜欢得像拾了狗头金,让她随便挑。

但使木铁山更加难过的是,每次从云彩匆匆离去的背影里,总能看到她在偷偷地抹着眼泪。

又到了夏天,大庙山下的小平原郁郁葱葱地又披上了生机盎然的绿装,使人心情舒畅。

木铁山已经适应了没有云彩的日子,再说俩人还在同一片蓝天下,尺尺天涯还能感受到昔日的一丝余温。他很感谢上苍给他营造了这样一个舔舐伤口的港湾,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样心酸酸地渡过往后的日子。

木铁山从与云彩形影不离变成了光杆司令,虽说不上是英雄气短,却也是被小女子闪了一下腰,周围的人是有目共睹的。

社员们看不明白的是,俩人冬去春来回了一趟家,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再不相干的路人甲和路人乙了,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待见到过去走路总是挺胸叠肚的木铁山像泄了气的皮球,也就猜到他是伤透了心的人,都不向他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免得触碰到他的痛处。

知青们对木铁山和云彩的关系从沸点降到了冰点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也说不清这一拍两散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原先整天吵吵闹闹的大金鱼和胡小蝶已经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俩人自此再不吵闹,而且互相照顾恩爱有加,但在人们面前却又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只有老古巴看到木铁山也和他一样"光棍一条"了,很是开心,经常喊木铁山一起去骑骡马毛驴等大牲口,并且非常耐心地向他讲解"马骑前,驴骑后,骡子骑中间"的口诀。

木铁山有一次和老古巴去岱海滩找马群,遇到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马倌。在聊天时,木铁山和老古巴唯恐老马倌不让骑马,就套近乎向老马倌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在土卜子插队落户的天津知青,户口也都迁来了,一辈子就是土卜子的人了。

谁知老马倌对木铁山和老古巴的话很是不屑,对他们说:"从土改到现在,工作队、下放干部来了走,走了来,最后没有一个留下的,你们也是兔子的尾巴。"

老古巴见老马倌对知青扎根农村还有怀疑,就跟木铁山说:"老头儿嘛也不懂啊!你还跟他穷白话嘛?"说完就自顾去骑马了。

木铁山虽然觉得老马倌说的话很另类,但很新鲜,愿意听。老马倌对木铁山继续说:"村里就那点儿地,社员们的口粮自己还不够吃哩!你们来了和社员争土地、争口粮,怎么可能长久?"

木铁山头一次听到有人说知青上山下乡是和农民争了地,争了口粮。尽管他不同意老马倌的说法,但自此之后还是留意了验证老马倌的预言。直到一年多以后,木铁山被选调当了工人,还记得老马倌的那一席话,很是佩服他的预见。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再说木铁山原本悲伤多一点的心情,被老马倌梦话一样的预言给温暖了一下,却没奢望有一天真能离开黄土地。但他想到了脾胃先天就有毛病的云彩吃小米饭都消化不了,是应该千方百计离开这里的,前提就是在此地不能有牵挂。如今她真的没牵挂了,莫非这是天意?

自从木铁山认为云彩理应离开这苦寒之地以后,他对云彩的怪怨一点儿也没有了,而且告诫自己不要做云彩脱离病痛苦海的绊脚石。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云彩在收到一封家信后精神恍惚胃病加重,痛苦无助之时想念木铁山了。

云彩看到的家信还是木铁山从大队带回来的。那天木铁山兜着攒下来的几颗鸡蛋去大队供销社换咸盐和固体酱油,往回走的时候顺便去大队部遛了一圈,看到有云彩的一封家信,就顺便捎回来让去村西头的社员给她带过去了。

过了没几天,云彩的女房东玉兰急匆匆地跑来找木铁山,说云彩病得很厉害,不吃不喝,发高烧、说胡话。玉兰还告诉木铁山:"云彩说胡话时还在叫你的名字哩!只有你能帮她!"

木铁山听玉兰这样说,就急忙去看云彩。玉兰有意让木铁山和云彩单独说话,没有跟进云彩住的小房里。

云彩盖着被子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知道木铁山来了,却不看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发呆。

木铁山见到云彩病成这样,心中十分难过,不知说什么好,就手忙脚乱地点起灶火烧了一瓢水,用碗端着开水放到炕头。

云彩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木铁山连忙问她:"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云彩眼泪汪汪地说:"你坐近一点,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我也只能跟你说了。"

木铁山坐到炕沿边,说:"心里有嘛话就跟我说吧!说出来心里好受一点儿。"

云彩倒出了憋在她心里的小话。木铁山这才知道云部长在信里说,把云彩许配给了一位老战友的儿子。云彩见过云部长老战友的那个儿子,是个在唐山胥各庄下乡插队的回乡知青,个子还没有云彩高,头上生着秃疮。云彩最后瞥了一眼木铁山,嘟着嘴说:"这下你高兴了吧?帮我拿个主意呗!"。

木铁山听完云彩说的小话,心里五味杂陈翻翻滚滚的,却不知该帮云彩拿什么样的主意。云彩的两眼忽然闪出顽皮的目光,对木铁山说:"咱们也生个孩子吧!"

木铁山听到云彩说要和他生孩子,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激动。他听出来云彩极度不满云部长给她包办的这桩婚姻,要来个破釜沉舟。但这是与家庭决裂的节奏,行不通的。

木铁山自从过起了没有云彩的日子 ,除了睡梦中总是在追逐身在云里雾里的云彩之外,醒着的时候就心酸酸地权衡和云彩的悲欢离合,虽然感情上接受不了云彩从无微不至变成了冷血无情,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分则两利。

这个看似也很冷血的心理,实际上也是木铁山给自己开的一剂舒心丸,要不然,往后的日子怎么活?当时的木铁山只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在穷得叮当响的土卜子三队度日,对于成家立业的事情是想都不敢想。尤其病怏怏的云彩连混下去的身体本钱都没有,怎么能和靠山一样的家庭决裂呢?

再说木铁山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想到了说不定哪一天知青的前途命运会发生变化,现在不顾一切地生米煮成熟饭,岂不是把俩人都拴住了,到头来害人害己?

后来木铁山和云彩先后离开了农村,也多亏了两人都孑然一身,拍拍屁股各自都能走人。而知青里甜甜蜜蜜过起了小日子的就有麻烦了,有了孩子的更是和选调无缘了,直到知青大返城时才离开那里,在知青点多待了好几年。

此时木铁山面对精神陷入绝望的云彩,头脑格外的冷静,他拉起云彩的手说:"云彩,我觉得我们以后有可能要离开农村,保持单身状态很重要,听我一句劝,免得到时候走不了。"

云彩的眼睛瞪得老大,说:"做梦哪?我们邻居二猴过了正月十五没回内蒙,被居委会的老妇女们天天揪斗,限期回农村,你还想着让你离开这?

说话的功夫,木铁山已经用玉兰拿过来的东西给云彩揪了一碗面片,还打上了一颗鸡蛋。

云彩笑了,说:"自己过日子练会做饭了?我挺想吃你做的饭呢!"

云彩心情大好,一碗面片吃出了一头汗,自己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

木铁山看到云彩精神状态好多了,正准备告辞,不料云彩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木铁山连忙问询怎么回事?云彩泪汪汪地说:“我想回家!”

木铁山看到云彩无助的样子 ,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在村里坚持不下去了。他立刻跑到大队打听汽车。土卜子大队有县里调拨下来的一辆解放牌汽车,恰好第二天要去集宁送粮。

木铁山和司机说好了搭车的事,就急忙赶回去告诉云彩。云彩打起了精神,把她的物品都收拾进下乡带来的大木箱里。

第二天,不等天亮,木铁山就找了一辆毛驴车,拉上云彩和她的大木箱去了大队,搭上了汽车。

去集宁的120里土公路颠簸不平、黄尘滚滚。云彩坐在驾驶室里,木铁山趴在满载的粮食麻包上,一手抓住车斗的前护栏,一手护住云彩的大木箱,人在麻包上被甩来抛去的惊险不断。一路上,司机停了几次车,看木铁山还“在不在”。

车到集宁,司机赶点,帮木铁山把云彩死沉的大木箱卸到路边,扬长而去。木铁山用麻绳在大木箱上缠绕成背柴禾的扣,跪在地上入扣,趴在地上起身,背到挺远的集宁南站行李房起票。麻绳勒得木铁山肩胛骨生疼,他还不敢歇一歇,怕放下再起不来了。

身体极度虚弱的云彩,看到木铁山呲牙咧嘴、满头大汗的样子,却又帮不上一点忙,只能在旁一个劲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木铁山听到云彩说出感谢的话,感觉很陌生,心里酸酸的。

等车的时候,木铁山用原准备买长途汽车票回生产队的钱,给云彩买了西瓜和饼干。云彩问他:“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木铁山轻描淡写地说。

火车开动的时候,云彩对木铁山说:“你太傻,以后别只顾别人,照顾好自己!”

木铁山是够傻的,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与云彩今生永别了!曾经同甘共苦、形影不离的伙伴,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他撒腿就追火车,他还有许多话要对云彩讲,他还有……但火车追不上了,载着他曾经的梦一去不复返了,留下了不尽的遗憾、沉重的伤痛、永远的……

1971年木铁山被选调到了呼铁局。想到云彩可能还不知道选调知青的事,他就给云彩去信,提醒她速回内蒙,勿误选调。不知这封信对云彩是否有推动作用。

后来木铁山听说云彩回了内蒙,并在第二年被在凉城县招生的一所天津中专学校录取了,回了天津上学。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木铁山不再打听云彩的事,知道云彩情况的人也不在他的面前提起她。

几十年过去了,木铁山的眼前还总浮现出云彩生病时的样子和关心照顾他的情景,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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