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长不大的孩子——我们村儿的明明

2021-07-24  本文已影响0人  宋少侠

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玩伴。每当我想到老家村子的街巷,他总会出现在画面中,他默默地坐在街角,低着头,摆弄着他的拐棍儿。

我们都叫他明明。明明头发蓬乱,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脸上轮廓分明,下巴上有一撮稀疏的胡子。夏天的时候,他经常光着膀子,皮肤被晒得黝黑,但臂膀粗壮,肌肉结实。和他的胳膊形成对比的是,他的两条瘦小而畸形的腿。

他患有严重的X型腿,腿永远都伸不直,再加上他的驼背,站起来后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如果把他的骨骼捋直,再给他稍微打扮一下的话,他一定会是个大帅哥。

虽然明明是个成年人,但他的心智和我们这些小孩子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并且他说话结结巴巴,很少有人能听懂。

明明家住在村子南边,他的爸爸个头矮小,但凶悍无比,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听人说,明明的妈妈跟人跑了,因为他爸爸老是打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妈妈。

在我们那儿,男性对父亲很少会称呼“爸爸”,有的人会叫“大”,有的人会叫“爹”,有的人会叫“爷”。明明管他爸爸叫“爷”。

明明的爷真是他的爷,他谁都不怕,唯独害怕他的爷。

他几乎每天都会拄着拐棍儿到街上溜达,遇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和我们一起玩。他最喜欢和我们一起玩,玩起来开心得像个向日葵,但当他一看到爷来了,就会立马停止嬉笑,蹲在地上像个缩着头的乌龟。

明明的爷每次出来几乎都是叫明明回家,好像明明是偷偷跑出来似的。如果明明不愿意回家,他就当着我们所有的人的面,拿明明的拐棍打他,棍子抽打在明明的背上,明明痛苦地叫喊,但从来没有哭过。

不管明明多么不情愿,最终他还是会摇摇晃晃地回家去,地上留下一道类似匍匐的痕迹。

明明不用下地干活,天天闲着没事儿就在村子里到处晃荡。他经常捡到一些小玩意儿,比如塑料竹蜻蜓,木头陀螺,纸折的“宝”,少了轱辘的玩具车,打火机上的电子打火器等等。捡到的东西之丰富,甚至令我怀疑到底是不是他捡的。

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要看到明明手里有玩具,总会恬不知耻地问他要,明明不给的话,我们就说,不跟你玩了。这句话很奏效,他好像很怕失去我们这帮“朋友”。

“我跟你玩”、“我不跟你玩了”这种话在小孩子们之间的分量就像情侣之间说“我爱你”、“我不爱你了”差不多。

要是我们不跟他玩,他就会被孤立,就找不到人玩“打瓦石”了。“打瓦石”这个游戏在我小的时候经常玩,简单说就是在远处立起一些砖头,在不同距离用石头投掷并击倒砖头,距离越远级别越高,级别最低的小伙伴要受到惩罚。

明明最擅长玩的游戏就是“打瓦石”。明明因为腿脚不好,当别人欺负他时,或者村子里的流浪狗咬他时,他只能靠扔石头还击对方,另外他在无聊的时候也会用石子吓唬在路边觅食的老母鸡。时间长了,他的手法日臻成熟,十发九中都是常有的事。

我们很少跟他玩打瓦石,因为他太厉害了,我们更想和他一起玩“冰糕化水”。除了打瓦石,冰糕化水是我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游戏。

我们那儿的冰糕化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人数起码要三个人。开始的时候,先划定一个区域,然后大家剪刀石头布决出一个受罚者,受罚者要追其他人,在被受罚者接触到之前可以说出“冰糕”两个字,说了“冰糕”后脚就不能再动了,除非其他自由人接触冰糕人并说出“化水”,冰糕人才会解除“冰封”。受罚者要跑得足够快,手脚足够灵活才能让自由人来不及逃脱,来不及说“冰糕”,不然他要一直奔跑追逐。

可想而知,这样的游戏对明明这样的残疾人是多么不公平。

我们和明明玩冰糕化水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的画面都是,他拄着一根棍子在奔跑。他像一只笨拙的老鸭子在到处追逐动作敏捷的小伙伴,前面是小伙伴“哈哈”的笑声,后面是他“啊啊”地叫声,身后一片尘土飞扬。

一个回合二十几分钟跑下来,我们都跑累了,明明也跑得满头大汗,和他离得近甚至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汗味儿。但是他看起来依然兴致勃勃,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

他不觉得我们在欺负他,从头到尾我看到的都是他开心快乐的样子。

和明明一起玩的时候,我感觉他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同龄人,他和我们一样喜欢玩具,喜欢玩这种幼稚的游戏,而大人们从来不会这样。

有时候,我又觉得明明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太一样。当村里的哑巴寡妇路过的时候,他会向我比划寡妇的胸部,结结巴巴地说“......奶子......”,然后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容。甚至,有时候他会拿一颗小石子向寡妇扔去,以引起寡妇的注意。

后来,当我长大一点儿才知道,明明的性心理要我们那些小孩子成熟多了。上帝剥夺了明明的健康和智力,但是没有让他丧失对女人的兴趣。

就算这样,他也不可能有老婆了。他的爷还打着光棍,怎么可能给他这个“傻儿子”找媳妇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那群小伙伴都在慢慢长大,不只是身体长大了,心理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玩了。

有一天,我看到明明坐在路口的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大哥大塑料玩具,如果是几年前我一定会向他要来玩一下,可是那时我连和他打招呼的想法都没有。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他仍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再后来,我就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年春节我回家,听到爸爸说,明明的爷前几天死了。我问,那明明怎么办呢。爸爸说,他被送到隔壁村他姑姑家了。

我当时想,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明明了。但是,那年清明节我回家,在村子里又看到了他。他的变化不大,除了脸上显得苍老了一些,整个外形还是以前的样子,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坐在路口。

后来我才知道,明明每天白天都会来我们村,然后晚上回到隔壁村他姑姑家。

他大概是想找小孩子玩吧。也许现在的小孩都有手机、平板等更好玩的玩具,也许家长们都不让孩子和脏兮兮的明明玩了。总之,没有小孩子再和他一起玩耍了。

清明节多雨,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明明找了一家带屋檐的人家,坐在门口避雨,他看到了我,但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挥着手里的玩具结结巴巴地叫我“二......蛋......”。

我们好像陌生人一样,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无声无息地从彼此的生命中匆匆走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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