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光清回忆录：群众的力量可以有多大？比官府效率高得多
文/沐子恒
1
1852年对于大清来说，是不平常的一年，这一年太平军刚刚兴起，清政府既被迫开放了通商口岸，内部的变乱也亟待平息。不过，对于人畜无害的温良小民来说，只要不把他们逼上绝路，没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造反。
本文的主人公不是什么大人物，曾任宁波府鄞县县令，名叫段光清，是当时一位有名声的能吏。宁波，这个散发着咸鱼味，终日里响着算盘声和古文的朗诵声的保守城市，却多了很多传教士的身影。西方人看到太平军的崛起，越来越相信，中国人有希望皈依上帝。
这年二月十日，来自美国的传教士丁韪良，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幕：他听到中心府台衙门前的大街上，传来纷乱嘈杂的一阵脚步声，有一群手拿铁锨、木棍、火把的暴民正朝衙门这边涌来。
愤怒的暴民从监狱里救出了一个叫周祥千的监生，又抓了知府大人五花大绑，逼着他写了张平定粮价的告示。他们还不解气，砸了衙门的招牌，把知府家盆盆罐罐砸了个稀烂，什么绸缎枕头、木雕座椅、被褥床单，都搬出来一把火烧个精光。同时，还在街上举行了两千人的盛大游行。
知府知县沦落到如此下场，上边只能调任新的县令段光清上任。
2
段大人深入调查了这件事的起因。原来，早在几十年，当地形成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普通农户缴税，折合3200文一两，用“红封”，而缙绅大族缴税，折2200文一两，用“白封",后来地主们的很多隐藏收入都摊到了农民身上。
这年正月，众人一合计，怂恿监生周祥千当他们的老大，一起到衙门口请愿，却被冯县令抓了起来。还有一个领头的私盐贩子，叫涨潮青，也被当做刁民投进大狱。
百姓们不干，衙门口跪了一片，希望知县放了两位“领袖”，苦求不过，于是百姓们改变战术，直接强干，连知府也跟着一起完蛋。
鄞县人这下可痛快了，但也招来了官兵。据可靠消息，浙江按察使、盐运使调集兵马，正在赶来的路上。
段光清知道，群体的力量是可怕的，他们像嗡嗡飞的蜜蜂，单个人时候都是良民，温良恭顺，只要合在一起，轻易就可以把一个老实人变成罪犯，懦夫也会变成英雄好汉。于是，他只带几个随从，打算亲自下乡，好言相劝，瓦解他们的联盟。
段光清只身犯险，为此也差点搭上性命。好在他以前在别的县治政留了个好名声，才幸免于难。
他找来了当地几个老人问话，询问他们是否要一县同反。
老人们都说；“谁愿意反啊！都是那个领头的周祥千出的主意，要不是为了红封白封，谁也不愿干这掉脑袋的事。”
段光清接着说：“衙门都烧了，还不是造反！上头都派官兵下来了。”
老乡们都恐慌起来。段光清趁热打铁，跟乡民商量，只要他们愿意写一纸文书，声明本人和某月某日的摧毁衙门行动毫无关系，全系领头周祥千、张潮青唆使，官府一律不予追究。
乡民们都很乐意，几天官府收上来三百多张“良民证”。眼看局面就能控制住了。
3
这时候，段光清向上峰报告，请求撤回军队，可前来平叛的浙江按察使不干了。
他说：打道回府，开什么玩笑？空着手回去，既不能向上头交差，也不能安抚兄弟们建功立业的心。岂不白来一趟？
他每天都派出去很多官兵，像饥饿的蝗虫，抓了好多人，砍了很多脑袋，记在功劳簿上算作军功，虽然没有抓到张潮青，但摧毁了很多民房，也捞到了不少财物。
鄞县下辖的东乡乡民一听官府出尔反尔，撸起袖子，抄起铁耙、铁锹就和官府干上了，组织了一支乡民自卫队，决心对抗到底。
省城来的大员听说，勃然大怒，组织上千人大举进兵，准备给这帮不听话的刁民一点颜色看看。还征调了当地很多水手，调用上百艘民船，准备水陆并进，浩浩荡荡杀奔东乡。
段光清无可奈何，只有忠告按察使：那些水手大多来自东乡本地，官兵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官兵哪管这么许多，他们兴高采烈，像是出去春游一样，四处抢夺，连孕妇床上的被子也卷巴卷巴抢走啦。不过没有高兴多久，船行到一处盛垫桥，突然听到一声炮响。这伙刁民居然连洋炮都有，官兵竟然被伏击了！
官军被杀的措手不及，光被炮炸死就有几十人。总兵见势不妙，想掉头时船头却被桥洞卡住了。东乡有个叫俞能贵的水手大展神威，一人打死十几人，官兵死伤二百多人，曾经任鄞县县令的德成，也被乡民拖出，乱棍打死，没死的官兵也被乡民剥光了衣服，光着屁股逃回城里。血染红了河面，场面十分凄惨。
经此一役，打出了好汉们的威风，搞得官府人心惶惶。有人传言，东乡人已经准备和太平军会合，准备先取绍兴，再取杭州！
4
段光清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税收还是十分重要的，于是和城里大户商量，无论农户还是缙绅，缴税一律平等，取个折中价，按2600文算一两，地主们都觉得可行。
于是官府发出告示，段光清苦口婆心的劝乡民，人心渐渐安定下来，原来拥护周祥千的那些人，都老实了很多。
来年开春，被孤立的周祥千，竟然自己到知府那里投案了。但是当初的宁波毕知府，受了不小惊吓，现在无法理事。他原来的办公地方被摧毁了，现在还躲在窝棚里瑟瑟发抖呢！只好委托段光清处理。
段大人好酒好菜供奉周祥千，还开了个新闻发布会，面对全县父老，拉着周祥千的手说；“周祥千一介书生，敢作敢当，为民请命，真无愧大丈夫！”
还转身对民众说：“不是周祥千，你们恐怕没有今天的安宁！”
全县父老都沉默了。
在狱中，段光清好言安慰周祥千，坦白从宽，今后一定会从轻发落。
知府那边，他却另出一计，他知道东乡以张潮青为首的很多人都在做私盐生意，就命人打造石柱，划定界限，确定盐商活动范围，保障了他们利益，还去做盐商首领李芝英的工作。李芝英本来没有决心反抗到底，只是俞能贵、张潮青他们的胁从者，这样一来，民众需求已经得到了满足，跟着他们卖命的也少了。
1853年五月份，形势已经大为缓和。官府整天寻思捉拿张潮青、俞能贵二贼，不过他们躲在深山里，官府心有顾虑。一来官兵们上次栽了大跟头，吓破了胆，二来兴师动众再去搜捕，百姓又滋生疑心。
这时上头派来一个总督，发下二百分传单，要求早日捉拿反贼，上面写着“不日大兵云集，必致玉石俱焚”的恐吓字样，要求到处传发。
段光清把传单压了下来，他和知府商议，定下了策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人民群众的力量，还真是伟大。听说抓到逃犯，可以得八百两银子呢！果然不久之后，东乡的一个村落，集结全村之力，从房顶追到河里，把张潮青直接拿下，五花大绑送到公堂上，一个个眉开眼笑，美滋滋地就去领赏银啦。
段光清问，还有一个呢？
乡民说，这个能打，有点棘手，正在抓。
段光清说，这个抓来，还有八百两银子。
乡民笑逐颜开：县太爷您请好吧，我们前面开路，太爷赏脸，后面跟着就好！
不过嘴上这么说，这个俞能贵有功夫，并不好惹，乡民们想了想，觉得还是从他的家人下手比较容易，于是把他全家都抓了来，又来领赏银。段光清无奈，说一人犯法，与他人何干，抓到本人才算。乡民才只好悻悻退去。
后来，在奉化县山上一处废弃的庵里，抓到了俞能贵，乡民们争先恐后当衙役押送囚犯，于是张潮青、俞能贵，连同之前为民请命的周祥千，都被一起扭送到杭州砍头了事。毕知府、段知府，因为办案有功，各自官升一级。
几个月后，段光清发现，曾经打死官兵的暴民们如今竟变得出奇地温良驯服。只有一个人除外——周祥千的妻子，彻底发了疯。
她整天跺着脚在村口破口大骂，骂乡人是背信弃义的无耻之人。乡民都围在周围，拿她当小丑看笑话。她每天都在田野间跑来跑去，一次次摔得满脸尘土，田野间回荡着她的狂笑，笑着笑着又埋头呜呃哽咽起来，头发像秋天的枯草，也没有了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