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病房里的悲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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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产妇侧过身去,不再看她自己的孩子,孩子父亲的叹息声再次传入她的耳朵,可能是产后神经过度敏感的关系,她能听出那叹息里包含的悲伤,痛苦与责怪。他是在怪她当初没有听他的话按时去产检,还是在怪她没有给他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孩子生下来以后,她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流泪,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可一切都无法改变。
十月怀胎,他们呼吸与共,她就快与她的孩子见面了,她多么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啊!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孩子出生之前,她无数次在脑海里勾勒过她孩子的样子,她对孩子有很多的期待,她希望他是男孩儿,她希望他的样子不要太丑,最好是大眼睛,白皮肤,她希望他一见着她就对她笑……
她像世界上所有的孕妈妈一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孩子的到来,她设想过许多孩子出生后的美好场景,可孩子的到来打破了她的一切幻想。
现在,她只希望她的孩子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孩子,然而……
世界上又有谁比她更悲伤,更痛苦,更自责呢?在看见孩子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就轰然崩塌了,从此,万劫不复。如果可以,她愿意下地狱以换取孩子的安然无恙。
她转过身看向孩子,他就躺在她的旁边,安安静静的,她多希望他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哭闹,可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连哭都不会,只会时不时地轻轻扇动一下眼皮。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孩子的哭都会成为她的奢望。
他那么瘦小,身子和腿脚比例严重失调,两只胳膊只有从肩膀延伸出来的一小截,五根手指头像鸟爪,额头很宽,两只眼睛隔得很远,他是天生的畸形儿。
医生说,这种情况是小概率事件,完全可以通过产检提前终止妊娠来避免悲剧的发生,可她不明白这种小概率事件为何就偏偏落在她的身上?她是造了什么孽,上天才会给她这样的惩罚?
她想,要是她按时进行产检就好了。可无论如何,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她对他的爱是不变的。可就是因为爱得深,才痛得切,她几乎被巨大的悲伤完全淹没,她的世界只有悲伤,再也看不见希望。
然而,就在她的对面床位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辛苦了,亲爱的。”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捧着一大束鲜花走进病房,张开双臂拥住床上的女人。
抱过床上的女人之后,她将鲜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立马转向了婴儿床上的小宝宝。
“哇,多可爱的宝宝,恭喜我的好闺蜜!”
“是呀,这小精灵鬼,你看,她把整个拳头都塞到了嘴里了。”床上的女人也看向婴儿床上的小宝宝,满脸的怜爱。
“宝宝宝宝,把小手手拿出来好不好?别把嘴弄疼了。”
“哇,好可爱哦!”
“是妹妹还是弟弟?”
“是个妹妹。”
“哇,那太完美了,两个哥哥加一个妹妹。”
“是啊,此生在生儿育女上算是圆满了。”
“你运气可真好哦,想要妹妹就来妹妹,真为你高兴。”
“是啊,孕后期他蹬得特别凶,劲儿可大了,常常把我的肚子顶起一个个大包,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弟弟呢。”
“哈哈,没想到姑娘也这么闹腾。”
“你是不知道,刚才在手术台上时,我一直听到接生的医生在说‘是个男孩,是个男孩’的话,我当时就想,这辈子估计是没有女儿缘了。没想到后来医生问我大的两个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说是弟弟,医生就说那太好了,这个是妹妹……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像是在做梦一般。”
“是不是太想要妹妹了,反而害怕得产生了幻听?”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就是幻听吧。”
“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只管开心。”
“嗯嗯。”
“你这是心想事成了,你看她的皮肤多白,她真的好可爱哦!”
“谁说不是呢?想妹妹就来妹妹,还是个皮肤雪白的妹妹,嘿嘿,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
对面病床上的妈妈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
她们欢天喜地的交谈全部都钻进了年轻产妇的耳朵,她是多么羡慕对床的女人啊,对比别人的喜悦,她的心更加悲戚,有那么一刻,她是怨恨的,觉得老天真是对她不公。
“家属,情况是这样的,如果选择继续治疗,孩子有50%的概率可以活下来,但问题是即使活下来,将来他也无法自主生活,只能依靠父母,而且得终身依靠药物维持,他将遭受巨大的痛苦,你们商量一下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身穿白大褂的大夫轻声细语地给家属解释着目前的状况。
“治,我们治,将来,不管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会陪着他,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年轻产妇早已泣不成声,她慌忙从病床上滑下来,跪倒在医生的脚边,她紧紧地抓住医生的衣角,一边哭一边哀求着医生,这一次,她只是哀嚎着,一滴眼泪也没有,她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空洞。
在她和她孩子病床周围坐着她的丈夫和她的亲戚朋友,大家却都沉默着。
“你们要想清楚,将来是孩子的一辈子……对家庭是沉重的负担不说,对他自己也是痛苦,不过最终还是看你们自己的决定……”医生又说。
年轻产妇心想,谁有权利决定她的孩子的生死?她愿意为了孩子去拼命,可是拼命又能改变什么呢?医生说的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那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将来的路那样长,谁又有权利让他那样活在世间?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她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罢了。
三天后的早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产科病房的地板上留下金色的光影,就在那一刻,年轻产妇的孩子停止了呼吸。年轻产妇再次轻轻地抚摸孩子的面颊,她想,她的孩子一定是从天上来的,此刻一定又回天上去了,但她还是落了泪。
而对床那家也在那一天,迎着金色的阳光,带着妈妈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小棉袄欢天喜地地出院回家去了。
人世间的悲喜剧就那样突兀又极其正常地发生在了同一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