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散丨村之冬——那些渐渐远去的时光(全)
一
乡村寒冷漫长的“冬三月”是无聊而枯燥的。
老人们多是倚坐在墙脚晒太阳,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经年累月的沧桑和风雨。而如今年事已高,世事已阅,只剩下一种心平气静的祥和与安然,在暖暖的冬阳里,在窄窄的屋檐下,背对北风,不是闲谈些陈年逸事、旧日风采,就是昏昏欲睡。
小孩子们向来无视三九酷寒,虽然破袄薄裤,却决不会缩在家里。外面广阔的雪原,如椎的檐冰,都是嘻戏的场所和玩耍的道具。
母亲们心疼自己孩子冻紫的小脸,红肿的双手,不免轻声呵斥。孩子们当然是充耳不闻,外面若有同伴一声呼唤,早已蹭地窜出了家门,只留下母亲摇头叹息。
成家的男人们总还有些琐碎的家事需要操劳,媳妇们上侍老人下抚幼儿,做饭理家,一年四季,永远是脚不点地围着三尺灶台打转转。
最苦的就是村中那群大姑娘小伙子们了。天寒地冻的,一般无需出工。在那年月,又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可以消遣时间,而他们又都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姑娘们尚还好些,几个女伴凑在一起,做做针线女红,聊聊闺中秘事,总算能打发一些时光。
小伙子们是坐不得闲不住的,憋久了,经常会无事生非,不是捉张家的鸡,就是打刘家的狗,惹得村中的大娘大婶们不几日就要在街上高声叫骂。他们或是暗暗一笑,撂只耳朵装听不见,或是围在大娘大婶的身边,神情诡秘地跟着帮衬几句。反正都是一家人,骂两声就骂两声吧,只图一乐已经心满意足了。
二
那时的冬天总是特别冷,取暖全靠火盆。每次做完饭,将余温尚存的灰烬锄到火盆里,给老人孩子取暖。那点余热不一会就消失散尽。
漫长的冬日里,实在冷极了,也有人家抓把枯枝衰叶的,放在火盆里烧烧。虽然是暖和了些,却也烟雾缭绕,熏得人双目流泪。就是这样,一般人家也嫌奢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烧那把柴火的。
因父亲在外工作,每年都会为家里买些煤碳。所以自我记事起,我家基本上是告别了火盆,一直用炉子取暖。
正因为有了这个即暖和又不熏人的炉子,全村的人有事没事都爱来我家坐坐,白天一般是老头老太太围着炉子不走。天一黑,年轻人就三五成群地来了。
当时冬夜漫漫,唯一的消遣就是打“三五反”。四个人一桌,什么“三反大将五反分”,什么“吊主”啦,我似懂非懂的,跟着瞧个热闹。
倘若哪天晚上他们来了兴致,就会赌个输赢。那样穷苦的岁月里,一般人身上是没有闲钱的。他们只是每人拿出块儿八毛的,让我和姐姐去小卖部买糖,用糖块作赌博的筹码。
我们东栗园没有小卖部,买东西都要去立朝村。立朝村有两个小卖部,一个是国营的,叫做合作社,门面又高又大又亮堂,可以说是村里最好的建筑了。里面的东西又多又好,不仅有吃的用的,还有许多成捆的花布,整齐地排列着。
另一个是个人开的,东西就少多了,只有些日常必需品,如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门头也小得很,所以我们就叫它小卖部。合作社晚上不营业,每到晚上买东西都是去小卖部。
就为了这几块糖,我和姐姐要在漆黑而寒冷的冬夜里走出家门,然而我仍然乐此不疲。
也不知道为什么,童年的我是那么爱吃糖,对糖的憧憬简直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到冬夜里大人们聚在一起打牌时,我就急忙凑过去,盼望着他们出钱买糖块,常常要盼很久很久,才会有这样的机遇。
很多夜里,我就在盼望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一旦盼到了这种机遇,无论母亲怎样阻拦,我仍是坚决地牵着姐姐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了去。
路上寒也罢冷也罢,我都恍然不觉,只是越走越快,一心想着那即将到嘴的甜蜜。回来的路上,嘴里含着糖,更是心满意足,步子已悠闲了很多,不再急急地赶路。
到了家中,看到那一桌子的糖仍是不舍得去睡觉,直到母亲多次催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随着生活的发展,物质条件的提高,现在的糖越来越精美,品种也花样繁多,却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的甘甜了。
三
记忆里小时候的冬天,经常是风雪交加,冰天雪地,鹅毛大雪下个三天两天是常有的事。
我家旁边的池塘和远处的沂河,都结了厚厚的冰,引得大人小孩都去滑冰玩耍。
我因年龄小,被母亲安置在炉旁一个平台上,一坐就是一天,哪里也不许去。只能伸着耳朵努力追寻外面因滑雪传来的欢笑声,或者,寂寞地数屋檐下的冰溜,却怎么也数不清楚。
有一年临近年关,父亲从县城回来了,带回一只猪头和一些糖果。
母亲和父亲一起忙着处理那只猪头,一边安排姐姐去叫在河边看守村里树林的爷爷回家。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冰天冻地。姐姐支支吾吾的,似乎不愿意去,却又畏惧母亲的威严,不敢明言。
在旁边吃着糖的我因天气寒冷已被母亲关在家里很久了,早就想出去玩呢,不禁自告奋勇:“妈,我也去!”
“好吧!你们姐妹俩都去吧,早去早回!”母亲头也没抬地答应了。
姐姐领着我走出了家门。关于路上的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去问姐姐,姐姐说过去那么多年,只能记得那条路上全是冰凌,刺骨的北风在茫茫雪野上怒吼着。
我却只记得一个画面,就是我们姐妹俩站在河堤上声嘶力竭地喊爷爷的情景。
姐姐领着我冒着酷寒艰难地在覆满冰雪的路上蠕动着。终于走到河堤时,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整个河堤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上河堤的斜坡上的积雪,已被来往的行人车辆碾碎压平,如一面光滑晶莹的镜子。
不知道我和姐姐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这座冰峰,当我和姐姐站在河堤之上时,爷爷居住的地屋子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可我们谁也没有力气再往下走了。
爷爷的地屋子也已被积雪覆盖,仿佛是一个小雪包,感觉离我们很远很远。
姐姐说:“我们就在这里喊爷爷吧!万一爷爷听到了,我们就不用下去再爬上来了。”我点头同意。
于是我们姐妹俩就站在河堤之上,望着爷爷的地屋子喊起来:“爷爷-爷爷-”,喊声此起彼伏,却被空中呼啸的北风吞噬了。
喊了那么久了,爷爷始终没有出现。我和姐姐又累又冷,休息了一会儿,觉得两个人不能一起乱喊,就商议着一人喊一声,这样也不致于太累。
我和姐姐开始她喊一声后我再喊一声,如此循环下去。不知道我和姐姐喊了有多久,只知道每一声叫喊都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也许是爷爷听到了我和姐姐的呼喊,也许是爷爷恰好此时有事外出,也或者是出于血缘间的心灵感应,反正就在我们姐妹俩已快绝望时,忽然看到爷爷从地屋子里走了出来。
我和姐姐不禁惊喜交加,慌忙又蹦又跳地一起大喊着,说爸爸回来了,让爷爷回家去。
爷爷果然看到了我们,“知道了!”北风中隐隐传来爷爷苍老而浑厚的声音。我和姐姐高兴极了,相拥而跳。
后来我想,也许爷爷真的听到了我和姐姐的喊声,但未必能听到具体的内容。毕竟我和姐姐的声音又弱又小,而且北风肆行。但爷爷肯定是看到了我们俩,当他看到他的两个孙女儿在冰天雪地中向他呼唤招手时,他想必就明白了我们是在叫他回家。
以后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毋庸置疑,那肯定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我们全家人其乐融融,围着火炉共进晚餐。想来爷爷定是乐得合不拢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时捋着他灰白的胡须频频点头。
四
现在的冬天,总觉得比小时候的冬天温和得多,经常是一冬无雪,即便有,也是一场两场小雪,敷在路旁田间,薄薄的一层。太阳一出,就倏忽而逝了。
儿时的冬天常常是大雪堵门,鹅毛般的大雪在天空中纷纷扬扬,撕不断扯不完,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直到漫山遍野尽皆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才意犹未尽地稀疏下来。
往往是这场雪还没开始融化,那场雪又铺天盖地地飘落了。冬的严寒在那缺衣少粮的年代里似乎愈加肆虐。
大雪一下几天,大人小孩都被困在了家里。如果没有要事,家家户户自是关门闭窗,一家老小聚在家里悠闲度冬,尽情享受老天赋予的闲适,反正冬三月里也没有什么农事。
躲在家里的时间一长,也就百无聊赖起来。而在此时恰有亲朋好友来访,最是令人惊喜不过的事情。正如一石击碎了波纹不生的水面,荡起层层跃动的涟漪。
大人们长日无事,酒罢饭余,正宜相谈。孩子们多了伴,可玩的游戏也就多了许多。如果大人们高兴,还会放我们出门小玩一会儿。
有一年的一个大雪天,我母亲的一位同学兼好友从城里来我们家作客。虽然她和母亲是同学,但是按辈分我仍得叫她姑奶奶。
令我和姐姐高兴的是,我的这位姑奶奶还将她的两个女儿也带来了。时隔这么多年,那两位小客人的名字已经无从知晓。虽然她们来自城里,却并没有多少娇贵之气,最初的拘谨和陌生消失后,我们四人很快已打成一片。
母亲和姑奶奶长年不见,偶然一聚,自然是相谈甚欢。她们俩执手而坐,倾心而谈,任我们这几个孩子怎样顽皮厮闹,一概是不管不问。
我们四个在家疯够了,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家门。外面没有一丝风,棉絮般的大雪在天空中轻飘曼舞着缓缓落下,无声无息,自在而飘逸。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我们一行四人沿着静悄悄的街道向村外走去。
街道上积雪盈膝,看不到一个人影,整条街道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白纸。所有的树木房舍都顶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仿佛笼罩在一种清冷幽寂的氛围里,只有偶尔从某间房屋里溢出一缕轻柔的青烟,伸延着,卷曲着,变幻着,慢慢消失在阴翳的空中,才使人觉得这白雪之下还有着一线生机。
随着我们四人走过,光洁如纸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行大大小小的足迹。我们一边回头看自己在雪中留下的足迹,一边奋力向前迈步。有时还欢笑着打闹着故意走出圆形,方形、三角形等各种图形,如同画画一般,想尽力在这厚厚的雪地上多留下一些足迹。
出了村子,已感觉到有风在耳边吹过。虽然不大,仍然能感到北风的森冷,不禁打了个哆嗦。远处的乡山,近旁的田地,都已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浑然一体,有了空旷开阔之感。
带着两位客人看完了雪景,我们开始堆雪人,打雪仗,追逐嬉戏。姐姐毕竟大两岁,怕在外时间久了冻着客人,开始招呼我们回家。
转回到村中的路上,我们顿时都愣住了。只见街道上积雪平整光洁,我们刚刚留下的各种图形已毫无踪迹。
原来,绵绵不绝的大雪,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将我们努力留下的足迹,尽数抹去填平。
原来人的力量真的很微小,不论怎样费心费力地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迹,往往总是会被雨打风吹去。也许只有镌刻在人们心中的印迹,才永远不会被抹去,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推移,历史的进程,逐渐成长为令后人景仰的参天大树。
生而平凡的我们,只有一次又一次徒然而悲壮地镌刻稍纵即逝的现实,以印证自己生命的存在。
愣过之后,我们又一次冲进了这平坦厚实毫无印迹的雪地,又一次踩碎它原始的形态,又一次将我们的足迹深深地烙在它的胸膛上。
尽管我们一转身,风雪又会抹掉我们曾经走过的痕迹,不过,我们都知道,我们曾经来过,曾经走过,曾经存在过。
五
真的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冬天,经常雨雪交加,时晴时阴。
又是一个雨雪纷纷的夜里,天气突变,阴冷的北风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上空怒吼着盘旋着,不肯离去。后半夜里,风声中还参杂着“咔”“咔”的断裂声。
黎明时分,风停了。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母亲“刷刷”地清扫着院中的积雪。一缕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我的枕上,我抬头向窗外一看,只见院中的梧桐树通体晶莹剔透,凝霜披银,初升的阳光在冰肌玉骨的枝条上折射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光彩。
我一跃而起,穿上臃肿的棉衣跑到院子中,仰头观看那些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枝玉条,惊奇地询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一边清扫着地上的落枝碎冰,一边忧伤地对我说:“天上下地钉了,这是树挂。”
我无暇理会母亲伤感的语气,只顾看那些美丽的树挂。蓦然,落在地上的一枝形状优美的树挂吸引了我的眼睛,黑色的枝条被晶莹的冰雪包裹着,煞是好看,提在手里还沉甸甸的。我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有些爱不释手。于是将它拿到屋里,挂在墙上,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村中所有的树木也都披上了一层透明的铠甲,有很多树木的枝条因不堪负重而断裂,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狼藉一片。
但是每一棵树木都被冰雪包裹着,玉叶琼枝,状若娥娜凌波的仙女,楚楚动人,冰清玉洁,美不胜收。仿佛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外玩够回到家里,看到挂在墙上的那枝我最心仪的树挂时,不禁大声哭了起来。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赶过来一看,顿时笑了。那枝树挂已冰消雪融,只剩下光秃秃湿淋淋的黝黑树枝挂在那里。
母亲说:“傻孩子,屋里比外面热,你的树挂当然要融化的。”可我仍是心有不甘,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转身,那么美仑美奂的树挂立即变成了一枝丑陋而黝黑的小树枝呢,外面的那些树挂不都还好好的吗?
长大以后才明白,树挂也叫雾凇,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自然现象,一般在入冬开始出现。常在微风严寒(零下15度)或微寒(零下2到7度)湿度较大的夜里形成。有一日树挂三日晴之说。有些农民在看到树挂的时候会很高兴,是因为出现树挂说明水汽条件好,往往预示着春天的墒情不错。
当然也明白了,我曾经郑重珍藏的树挂为什么一转身就已消失殆尽,也许就是因为我的珍爱、珍惜和珍藏,才使它早早结束了美丽的生命,反倒是不如零落在外面的那些树挂生命长久。
有的时候,过于珍重,反而会损伤我们所爱的人或物,如果一切皆顺其自然,以平常心淡然处之,或许更能收获细水长流的幸福。只可惜当时小小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当然,外面的树挂也终有消融的时候,树挂大面积的脱落也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树挂本身就很松脆,略有震动、风吹或阳光照射温度升高时,就会脱落。
一般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在暖暖阳光的照耀下,树挂开始一片一片地松动,成串成串地往下滑落。微风起处,脱落的银片玉屑在晴朗的空中飞舞着,如天女散花,似柳絮飘落,折射出七彩的光华,绚丽而缤纷,夺目而优美,将陨落演绎得极尽妩媚而优雅。
这样的冬天已经渐渐远去了。
也许,久远的时光,已过滤掉太多旧日生活的苦涩,只剩下记忆里的美好。
也许,就是这点点滴滴的美好,一直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使我们在每一次回首时,依然可以触摸到贫困中的善良,寒冬中的温暖;使那个小小的村庄,依然在岁月深处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