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末日,奔向自由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性,痛哭,无助,掩面对我说:“宝贝,谢谢你!我的宝贝。”“我的爸爸死了,我感觉真的过不去了。”“今天我本来应该回家的,可是我真的回不去,但我也知道,我妈妈今天一定是以泪洗面的。这个坎她过不去了,我有预感。”
这些话,甚至让我误以为他是清醒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许我什么都做不到的。语言在这一刻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想说的说不出,我懂的讲不出。我念叨着“没事的”“没关系的”“会过去的”
会吗?
这是我家在大年二十九的映象。写实,还原,甚至有一些血淋淋。
一
我的家庭是一个大家庭,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这一辈的孩子有四个,我有一个亲姐姐和两个表哥。
这原本是一个简单幸福的大家庭,其实现在也同样是,只是我渐渐敏感,身在其中,自然感受到了一些其他的情感。我花整个通宵的时间讲给你听。
哥哥和姐姐大体是一个年代的人,他们彼此相差三岁左右,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一起在外地学艺术,一起走进社会,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能够互相帮忙,换言之,他们互相是有利用价值的。但我便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比他们晚出生,比起最小的姐姐也差了将近七岁。所以,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或经历,或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即便是现在,我也相信我们的世界绝不相同。
今年我十七岁了,这是很重要的一年,将成年而未成年,即使心智依然成熟了许多。
二
自从前年升入了高中,我就住在了学校。高中是很奇妙的,在这里,人的三六九等初具雏形,尤其是我所处的班级,可能教会了我更多,关于现实,关于生活。
我知道,生活本就不易,对于我,对于每个人。
我的生活在发生一些变化。
那是一次周日的休息,我的妈妈来接我放学。每周都有买水果 带去学校的习惯,这次自然是不例外的。在一个水果摊前停车,下车,挑拣,称重,一切自然到我以为生活依旧如初,但在付款的时候,我震惊了。她,拿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是零零碎碎的钱,一毛,一角,一分,夹杂一些一元纸币。
这一刻,我的世界可能崩塌了。
自小我的生活是属于优越的,吃喝自然不愁,偶尔还可以满足一下微微奢侈的小愿望。其实我真的不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家里靠妈妈一个人支撑,我可以想象这份艰辛。所以我选择不问,所以我选择自己消化。
可这,从此便是我的噩梦。
我花钱开始束手束脚,吃饭都在盘算支出,每每想到妈妈为生计如此艰辛,我倍感压力,这份压力也许在现在看来是多余的,因为挣钱的不是我,有人在供我读书,但当我看到那个娇生惯养,从来锦衣玉食的女人如此拮据,我真的只剩下无助了。
那是我最痛苦的时间。因为我无能为力,因为我只能默默接受。
这样的经历不止一次,下一周,下下周,周而复始,那个透明袋子萦绕不去,一毛,一角,挥之不去。
因为我的无力,我才让我的母亲这样辛苦,这是我的想法,我为此被折磨得憔悴。
一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住这份煎熬,我给我的姐姐发了微信。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愤慨激昂的话语:“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妈妈供你吃供你穿,月月给你转钱,你有什么可愁的?”
我有什么可愁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很痛苦。
三
有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这话我信,深信不疑。
时间长了,事情慢慢淡了,当时那种如山崩地裂般的末日感,也渐渐消散了。虽然那个塑料袋每周仍准时会出现,虽然卖水果小哥的眼神依旧十分奇怪,但我习惯了。我开始用我自己的钱买东西,虽然,我会首先看标价。
我以为事情会到此结束,或是进展便止步于此。然而不是,绝不是的!
姐姐工作了,她的经济开始独立了。
隐约间...妈妈的态度改变了,似乎掺杂了一丝...讨好的意味。
身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早就习惯在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下了,她个子高,她长得美,她考上了研,她挣了钱。我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但所有值得自豪的都不那么外露,也常常被外人忽视。小时候,我会为此生气,似乎无法接受有这样的姐姐,但现在不会了啊。妈妈的态度,我理解的,设身处地,怕是我也是如此。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度过了一年,兵荒马乱的一年。
去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努力把自己灌醉。当酒精控制了我的理智,我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感,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想法。
酒醉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其实我不大记得了,第二天家人告诉我,我不断重复一句话:“我忍了一年了。”
四
新年伊始,我满心欢喜,似乎感觉距离我能够独立的时间更近了,即便是从大年三十到初一。
凡人都有精神疲惫,当我不断处于她的刺激下,我也想清了,生活是我自己的,钱是我自己的,与别人无关。
这下一年里,我大概是尽力满足自己的心意,至于真正买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可是,在这一年里,我的精神枷锁也添了分量。
还是她,她不断告诉我家里很穷,告诉我没有钱去买东西了,告诉我要节衣缩食了。
也许是话听多了,又或许是精神麻木了,我,无动于衷了。
从未如此渴望经济独立,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挣钱,这是我十六岁时的心声。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在外我可能还是别人眼里的有钱人家的女儿,在家我可能依然是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内里,我只是一个乞丐罢了。自尊和骄傲早已被践踏在地,狠狠碾碎。
自然,这无人知晓。
前半年我无比痛苦,一定程度上,我相信了众生皆苦的言论,我相信佛祖普度众生的神奇力量,但我更加确信,我会度化佛祖的。
五
时光转瞬,已到年底。
此时,我的内心已无比强大,我坚信我的力量,哪怕此时什么都未显露,但对于未来我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
我的底线便是我的妈妈,如果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岁月带来的一切横流,那么她的确坚强无比;如果她每日无间隙施压给孩子,那么我也无话可说。我说服自己相信她有什么更加深层的用意,不愿以恶意揣度她。这是我的包容,微不足道的包容。
有时我在想,当我年近半百时,如果也是如她一般,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早就有了答案:
宁愿在二十岁的时候自杀。
那天是大年二十四,我姐姐回来了,她工作了一年,虽然每日劳碌奔命,所幸还是小有收获,为此,我的妈妈很高兴。
傍晚,我和姐姐出去买东西。
北方的小城,傍晚有些寒冷,蓝色的出租车,华灯初上,渲染了一层浓墨重彩的黄色,我们两个人,坐在车里,看向窗外。也许是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什么,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手机响了。
是妈妈的。她一向如此,接通电话无非也是“在哪呢?”“多会回来?”“这么晚还出去!”重复问上几句便挂断了,五分钟之后再打,乐此不疲,格外有趣。
她保持着五分钟一通电话的频率,急急地夺取我们的生命。
“她控制欲太强了,感觉我们两个她总要逮住一个才算安心。”
“是啊。”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对话,之后又是一片寂静。无声,黑暗的力量让我恐慌。无助感涌上心头,不知从哪里来,不知道哪里去。深黄的光晕一个接着一个照进车内,姐姐的脸上一阵一阵的光亮。她面无表情,但又好像有一点点悲伤。
我也是这样的吗?
六
那天是大年二十八,一段时间内,我沉醉在写故事的喜悦中,这让我很兴奋。一个台式电脑很不方便,尤其是架在一个吧台上,如身高楼般摇摇欲坠。我开了口,我想买一台笔记本,不必花太多钱,供这一年多的时间用即可。
你问我结果?
你说呢。
那一夜,我未眠,不是为别的,脑中萦绕不散的是她对我说我给你借一个的情景。
如果说,一年以前的我真的不清楚经济状况,可现在不是。我也比谁都清楚,她,其实只是在存着,只是对我说没有。
我知道,造就现在的她的那个梦魇,是始终挥之不去的。她的丈夫进了监狱,依靠丈夫的她一落千丈,背负外债,重新开始,她用了几年的时间,创造了现在的生活。
不容置喙,他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性。可是,也是让我最痛苦的人。让我时刻怀抱着如临大敌的恐惧,让我永远铭记自责愧疚的无力。
她用一年半的时间教会了我很多,坚定了遵从自己的迫切愿望,电脑也好,其他也好,从此,我都会自己解决的。
我想要逃离,无论如何,逃离这个女人。
七
大年二十九,妈妈的朋友请客吃饭,即使我千般不愿意,却也得同去。
席间,觥筹交错,酒杯,光和影子构成一幅西洋画,伴随着火锅的袅袅热气,无比绚烂。透明的酒杯盛着鲜红的酒,微微摇晃,酒液不舍地滑落杯壁,掠过无痕。
我喝了一点酒。没有去年末日狂欢的快感,我清醒克制,但又不想那么清醒,在喝空几杯红酒后,微醺。
恰到好处的失控,恰到好处的克制,恰到好处的理智。
那顿饭持续了不长,最后的半小时内,房间几乎没人,四下逃窜,以喝吐了一二三个人结束了。
我还算清醒,清醒克制自己,甚至渐渐有些厌烦这种被酒精掌控的无力感。和一家人坐车回家了。
回到家里,似往常一样,坐着聊天,继续维持着大家庭表面的和顺。大哥承担着身为长孙嫡子的责任,姐姐负责承受着全家人的希望,而我在此时,欲言又止。
在残存那样一丝理智的情况下,我开了口,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开口,在这一生中,我恐怕都不会说出来了。
我说出了压抑下的话,并未说完,却也如平地惊雷,这是我和妈妈之间最大的一次矛盾,被我摆到了桌面上,很愚蠢。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没有结果。
彼此有彼此的不易,我的无助她无法理解,她的辛苦我无法感受。这是鸿沟。
门铃响了,进来两个人搀扶着一个人,是我的姨夫,我时常叫他东东。据说,晚餐结束后,他本该回家陪晚年丧夫的奶奶过夜,车子却停在路边,他不住地呕吐。
他在沙发边坐下,握住我的手。一段沉默过后,是压抑不下的痛哭,是那种呜咽憋在喉咙无法发出的声音,他,似乎是一只困兽。
后来,便有了开头的一幕。
八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也渐渐清醒。我的哥哥来找我聊天,关于妥协,关于自由,关于我的人生,关于她的无能为力。
一切都是牢笼,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突然想起《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话:You know some birds are not meant to be caged,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
愿你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