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
从小,我们就知道,外婆在昆明有个亲弟弟,他就是我们的舅公,也是外婆在娘家唯一的亲人。
原本外婆还有一个哥哥,可在她9岁那年,外婆的父亲出去“赶马”,一去就没回来。
“赶马”是我们地方的说法,其实就是长途贩运,去边境上把那边的东西驮回来卖,土杂,烟土等等,也就是过去所说的马帮,就像艾芜《南行记》里描述的那个样子。
出门跑生意的男人多,有大马帮,有小马帮,还有一人一马或数马的。
一般为了安全,赶马的男人都是结伴而行,或者是跟在大马帮后面,大马帮也会带着小马帮结队一起走。
可是那一年,外婆的父亲竟然一去不归。出门时结伴的都回来了,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于是第二年,外婆的哥哥便跟着几个赶马的,出门寻父亲去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我们应该称之为“大舅公”的少年当时有多大年龄?必定不会到20,我想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等到“赶马”的男人们纷纷都回来了,外婆的母亲望穿双眼,也没有等回自己的长子。
后来据说父子二人都遇害了,是被同一伙人所杀,至于为什么原因杀不得而知。外婆的哥哥肯定是打听到了父亲的去向,找了过去,然后像父亲一样落入“贼窝”,命丧他乡。
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外婆下面还有一个3,4岁的弟弟。
凄苦无依的母亲连生活都成问题,更不可能去为丈夫和儿子报仇,为“讨生活”,她把外婆托付给自己的亲妈,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小儿子去了省城。
外婆在她的外婆家养了两年后,由她的外婆作主,嫁给了外公,12岁的她妥妥就是个童养媳。
毕竟,她的外婆虽然疼她,可家里有舅舅舅母,长期寄人篱下,大家都不好看。
外公当时16岁,比外婆年长4岁,他的父亲壮年去世,作为长子的他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早早接过了父亲的生意,一个人撑起了全家的生活。
按理说外公有本事,也能够善待外婆,家里还算殷实,与外婆的外婆家又是一个镇上的同宗同族,生意上时有来往,外婆的日子应该不会错。
可苦命的外婆遇到了一个恶婆婆,后来又娶进了一个花言巧语善于挑拨是非的妯娌,外婆在这个家中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这些都是后话。只说外婆的母亲带着小儿子去到省城,怎么安顿下来的不得而知。
一个小脚女人,在诺大的昆明,所从事的无非是替人缝缝补补,浆洗之类的杂活。
之后的故事就跳转到了小舅公长大后。
成年后的小舅公参加了国军,成了一名汽车兵。我们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桥段就是他开着军车,在昆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尽显少年风流的事迹。
然后到了解放,这个小舅公开着一辆军车投靠了共产党,并因此有了一份正式工作。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小舅公的时候,大约只有六岁不到七岁的样子,刚上小学。那时的小舅公应该是年满60退休了,所以才会有空闲回老家来看望他的姐姐。
小舅公对外婆挺好,一辈子都在牵挂着他这个苦命的姐姐,他退休后每年都要来探望一次,每次来都给外婆掏钱。
第一次来的时候,外婆身边的孙辈只有我姐和我,其他那些表弟妹们还没有来投生。
那天,听说舅公到了,我妈给我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声色俱厉地交待:“呆会见了舅公要喊人!”
我本来是不喜欢喊人的,但在我妈的逼迫下,只得跟在我姐后面,窘迫地叫了一声“舅公公”。
舅公是个清瘦的老人,个子不高,很温和,见到我们姐妹俩,他的脸上笑出了红光,随即从兜里掏出两张10元的钞票,一人给了我们一张。
10元是个什么概念,当时我们不知道,印象中自己那时脚的长度还不到一张10元大钞那么大。
直到上到初中,我才知道,那些年,作为本科毕业生的父亲一个月工资也不过30多块,而且这样的工资水准不知拿了多少年,想必那时舅公的工资也不过如此罢!
舅公命不长,他先于外婆驾鹤西去。
我记得高一那个暑假,又被我妈逼着去昆明见世面,正好赶上舅公的独子结婚,姨妈还带着我们去做了客。
当时我15岁,浑浑噩噩的,什么也不懂,倒是我姐想起来问姨妈:“我们家要不要送点礼?”
姨妈当然不会让还是学生的我们送礼,她说:“他们又没下柬请你们,送什么礼!”
于是在姨妈的带领下,我们去包席的酒店白吃了一顿。我记忆中那时好像就不见舅公了,只有那个胖胖的舅婆在张罗。
或许是我记错了,因为印象中还去他们家吃过一顿饭,那一次是专门招待远道而来的我们两姐妹,那时舅公还在。
前段时间,姨妈家的三表哥下来,说姨妈想要一张外公的照片,让家里这些亲戚想办法找一找。
外公在我妈结婚之前就已经去世,我们这些小辈谁也没见过他的样子。后来大舅家的小表弟在他家里翻箱倒柜,从大舅遗留下来的一堆书中找到了一张夹得发黄的老照片。
我妈和小舅舅确认后,说这就是他们的父亲。
其实不说也知道肯定是,因为照片与我妈的那个姑姑实在太像了,一样的清瘦,一样烔炯的眼睛里透着精明,与我妈和昆明的姨妈也是有八九分像的。
四姨家的表弟把这张照片拿去请人修饰放大,打印了好几张,一家留了一张。
在东拉西扯的聊古论今中,三表哥又提起了舅公,我们这才听到了关于舅公的一个完整版本。
三表哥补充的是舅公起义那段历史。
解放前夕,舅公在南京的飞机场做地勤工作,那时国军已经节节败退,他们理所当然接到了去台湾的命令。
舅公心里非常不愿意去,也许不愿意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谁愿意背井离乡,抛家舍故?
但别人最多只是不愿意,绝对不敢不服从命令,而舅公却是万万不能去的。
他的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他的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去了,家里的老母非得穷病饿死不可。
虽然他的母亲还有外婆这个女儿,可是已经为人妇,生了一大堆儿女自顾不暇的外婆,又如何有能力顾及自己的亲妈?
那时候外公虽然只有40出头,但因为做的是土杂和大烟生意,长期陪客人抽大烟,加之强势的母亲不断挑起家庭纷争、以及其他一系列打击,身体已经垮了,全家八、九张嘴,都望着外婆呢!
况且一解放,外公挣下的家产全部被没收了,收不掉的也被两个亲弟弟瓜分了。
舅公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他花了3天时间策反了几个云南老乡,一群人在他的率领下,开着他那辆军车直奔云南。
他们毫无意外地被发现了,国军方面派出了追兵,他们在车后架起了机关枪,与对方猛烈扫射,最后终于逃脱了。
听起来十分传奇,三表哥言语之中满是舅公当年的威武。我想,那时的国军也许已经没有功夫计较几个逃兵了,否则如果真的死命追,区区几个散兵未必就真能逃脱。
之后舅公驾驶着汽车,一路不敢停歇直开到了昆明,连车带人倒向了共产党。
他们的行为被定性为“起义”,算是立了功,政府没有为难他们,都给他们安排了工作。
只是缘于身份的特殊性,昆明不可能呆了,一众人全被打散发配到了边疆。
舅公被分配到临沧州的一个小邮电局,一直工作到退休。
三表哥最后总结性地感慨,说这个舅公是个孝子,对他的老娘特别的好,只可惜没有遇到一个好女人。
那个舅婆具有昆明市井女人的共性,心里只装着钱,她拿着男人的钱恣意花销,把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出身的独子养得像个公子阔少,一辈子都不成器。
而且因为长期两地分居,夫妻感情十分淡漠,舅公去世前病重那段时间,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贴心照顾。
女人不管,纨绔儿子更是指望不上,所以,舅公的晚景十分凄凉。
唯一的安慰,就是因受夫家牵连、遭受政治迫害丢了公职、不得已逃难到昆明的姨妈还经常做点好吃的给他送去,陪他说说话。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学着古人感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每个的人生都是一段故事,这世间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累世的宿命为修行而来的。来过,就是圆满!
(阿录原创)